同宸三十八年第一場大雪落下那天,沈府張燈結彩。嫡姐坐在沈詡身側,兩人當真般配。
我的父親與兄長在觥籌交錯間喝了個酩酊大醉。他們早忘了,后院還有個被抽去脊骨的我。
……院外熱鬧起來那一刻,我便知道,陸皎月回來了。桌上的吃食早就冷透了,
但我一口也吃不下。我躺在榻上,轉頭看著一直守在身邊的丫鬟碎碎,
輕聲問她:“今日宴席上,備的是什么酒菜?”我每吐出一個字,脊背處就要穿來鉆心的痛。
碎碎這幾日哭得嗓子都啞了,生怕我聽不清她的回答,湊到近前貼著我的耳朵答道:“小姐,
酒用的是城東杜康酒莊的女兒紅,菜是請了樊樓的廚子做的。小姐是不是想吃東西了,
我這就讓廚房送來。”她說著便要起身,卻被我輕輕按住了手。我沒用什么力氣。或者說,
我這副身子,現在也沒有力氣了。“我不餓,你也別一直守在這兒了。今個兒外頭熱鬧,
你也去,沾沾葷腥。”碎碎聞言,眼眶又是一紅,趴在我床榻邊上,消瘦的笑臉貼著我的手,
哽咽道:“我不去,我哪也不去,我就要在這里陪著小姐。”我幽幽嘆氣,
知道她是個倔脾氣的,也不再說話。屋子里好靜,我似乎能聽見雪花落在窗欞上的聲音,
撲簌撲簌的,撓得人心里癢癢。“小姐,今年的雪落得好早。”我點點頭,
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眶:“是啊,這場雪來得太早了。”現下時局混亂,災禍橫生,
這一場始料不及的大雪不知會讓多少人凍死街頭。透過半開的窗欞,
我瞧見外頭一片張燈結彩,連我這破落小院的門檐前都有幸沾了光,掛上了兩盞紅燈籠。
見我一直望著外頭,碎碎有些不忍,勸道:“小姐,我還是給您把窗戶關上吧,
寒氣透進來對您的身子不好。”我笑道:“無妨的,吹吹冷風還能清醒些。”我這身子,
哪怕是日日用人參吊著也沒幾年活頭了,何況他們如今都圍在陸皎月身邊,
哪還有人管我的死活?院外偶爾有小丫鬟路過,
無一不是喜氣洋洋地說著陸皎月與沈詡如何登對,見我院門大敞,又諱莫如深地閉了嘴。
自從被老道人抽去了一節脊骨,我已經躺在床上一月有余。不知是從何時開始,
境內戰火紛飛,蠻族四起,有人提槍上了戰場,有人投身入了道門。幾十年紛爭不休后,
二者竟然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恨蠻族的人,依舊恨之入骨。無所謂的人,稱他們為異民,
不再視其為妖孽。陸皎月便是某日出城踏青時,被一伙異民擄了去。城中百姓稱其為山胄人,
他們不愛出世,平日里也只在山野間活動,以捕食野外活物為生。可這回不知為何,
將陸皎月擄了去后示威一般將她的釵環首飾寄回給了沈詡,示意他來奪回自己的夫人,
一時間城內人心惶惶,紛紛催促沈詡入山除惡。我雖然被困于后宅,
也知道我那兄長陸明玕急得嘴角生了燎泡,一天來回沈府許多次。我知道,
我這一生就是為嫡姐而活的,若不是她,我不必來這世上走一遭,也不必吃這許多苦頭。
嫡姐生來便帶有寒癥,雖不至于早夭,卻比常人虛弱許多。
父親與嫡母值得了這一個女兒,日日求醫問藥,可京城中無論大小醫館,
摸了脈搏之后都只能搖搖頭嘆一句可憐。只有一個瘋瘋癲癲的游方道士看了一眼,說道可治。
原本心如死灰的兩夫妻此時哪里顧得他從哪來到哪去,猶如墜入冰窟的人攀到了向上的繩子,
忙不迭將人請回了陸府。那道士看一眼金碧輝煌的陸宅,頓時就不瘋了,穩重得如同入定,
一捋稀疏的胡子,手中幡布指向東南。“其中解法,就在桃花村。”父親眼神發亮,
忙求他指點一二。嫡母緊緊將尚在襁褓的陸皎月摟在懷中,不敢放松。
“桃花村建于山坳之中,地處千溪萬脈交匯之處,本是極陰之地,
卻孕育了名為‘女陽’的異民。”道士一邊說,一邊搖頭晃腦,
仿佛在追憶桃花村的美景:“這桃花村女子居多,且都有著至陽之血,
可中和小姐從母胎中帶來的寒毒。”父親是遠近聞名的博學之士,當然聽過女陽一族的名號,
只是為難道:“可這女陽族人從不與外界人來往,如何才能取得這至陽之血呢?
”“桃花谷中男子甚少,要延續血脈,她們每逢元宵節便會出山,混跡到城中,
以尋求哺育下一代的機會。”道士這話說得隱晦,父親與嫡母對視一眼,了然地點頭。
于是第二年元宵節后,陸府的偏院里,就多了一個艷若桃李的女子。又過了一年,
開春后偏院里桃花盛開,一陣春風吹過就從枝頭打著旋兒落了滿地。女子產下了一對龍鳳胎,
哥哥名叫陸明玕,妹妹沒有取名字,賤名白榆婢。陸皎月被擄走的第三日,
沈詡終于找到了應對之法,他帶著人到了我的院里。我是跟著陸皎月嫁來沈家的。出嫁前,
她是陸家嫡女,受盡寵愛;我是一個死了親娘的外室之女,連族譜都上不了。出嫁后,
她是沈詡的正妻,與他恩愛兩不疑;我是沒有名分的媵妾,上不得臺面。
從前娘親總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摸著我的發頂,和我說著故鄉。“桃花村人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那里沒有紛擾沒有爭斗。若是有心儀的男子愿意和我們回村,
我們便同他結為夫妻,常居村子里與世隔絕;若是沒有,便借種生子,
和姐妹們一起撫育下一代。”我含著飴糖,抬頭透過綠葉疏影看著滿天星辰,
含糊不清地問道:“那為什么爹爹沒有和娘親一起住在桃花村里?
”“因為娘親不是爹爹的妻子啊。”娘親溫柔低頭看著我。我讀不懂娘親眼里的哀怨與落寞,
只記得她對我的殷殷叮囑。“易尋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我的阿榆啊,
不要同娘親一樣……”如今我看著神色焦急,匆匆趕來的沈詡,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娘親的話。
我放下手中繡活,看向他身后的瘋癲老道,心中升騰起一陣厭惡。沈詡上前握住我的手,
急聲道:“阿月被山胄人擄走,他們要一件東西才肯放人,阿榆,只有你能救她了。
” 我?本以為陸皎月被擄走,我的日子能松泛些,不必日日割肉放血。
但現如今看來,她人不在府中,倒也還是一樣能磋磨我。我抽出手,
低眉順眼道:“妾身身無長物,不知如何救。”那老道不屑地看我,眼神上下打量,
赤裸又黏膩,像一只趴在崖壁上的蟾蜍。“姑娘身上有女陽族人血脈,自然渾身都是寶。
”我下意識摩挲著手臂上橫亙的疤痕。我當然知道,身為女陽后人,我身上的血可祛寒癥,
但他話里有話,想必不只是為這個而來。見我不應答,老道繼續悠然道:“女陽人是異民,
身上的第九節脊骨便是命脈所在。”我心下駭然,脊背冒出冷汗來,渾身僵直地看向沈詡。
相傳,女陽人的第九節脊骨瑩白如玉,握之讓人通體生暖,且有淡淡幽香,并非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