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連綿了半月總算歇停了一日，許久不見人氣的長街上，賣油紙傘的小販借著將明的晨光堆擺拉車里的貨物。他嘴里不停地和駐足車前的婦女閑話家常，手中的活卻忙得十分利索。
城西多是集市街坊，梁家氣派的宅子坐落在其中十分顯眼。臨街吵鬧，尤其是梁見喜那院，與外頭的街市僅有一墻之隔。
街邊不知是誰大著膽子吆喝兩聲，緊接著就有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填滿了整座圣京。依稀還聽有四五歲的孩童牽著婦人的手吵著要買糖糕，許是婦人不愿，孩子鉚足了勁嚎啕大哭，婦人扯著嗓子罵的聲音，頗有些讓人喜愛的煙火氣。
梁見喜懷捧著暖爐，窩在暖呼呼的軟椅里，聽著院外的聲音，攏緊了身上的斗篷。
雖然遷來圣京已經是第五年，但她還是有些不適應北疆的冬天。
“姑娘，方才三房又來遞話了，問姑娘何時穿戴整齊?！泵髟孪屏撕熥舆M來，先是細心添了些煤炭，眼見著梁見喜的臉色紅潤了不少，才湊在她耳邊低聲道，“何家帶著聘禮來的，如今和三房在前院等著呢。”
梁見喜咳了幾聲，從毛茸茸的斗篷中抬起一張俏麗的小臉，“再晾他們一會兒?！?/p>
明月面露遲疑，“恐會落下話柄吧？”
“放心，我手握著梁家的掌家權，即便三房再不情愿，我三姐姐想嫁人，也得過了我首肯，我不愿出門，她還能綁了我去不成？”梁見喜癟了癟嘴，頗有些惋惜地說，“三姐姐一日未出嫁，她就不敢掀出什么風浪的?！?/p>
“況且三姑姑眼高于頂，原本就瞧不上何家的門第。若不是三姐姐心儀，何家那位獨子也確實爭氣，這門婚事能不能成還說不準呢?！绷阂娤灿挠牡卣f，“而且你怎知我三姑姑沒存了打壓何家的心思？她心里正生著何家的氣呢！”
何家是去年遷入圣京的。
梁家勢大，梁老太爺曾是帝師，先后教導過三位君王；老夫人也是高門大戶出身，當今皇后是她的遠房侄女。這兩位老祖宗膝下的兒孫都很爭氣，人脈產業遍地生花。
因何老爺升任，何家的那位獨子又在書院里接連拔得頭籌，何家才勉強能入了梁家三房的眼。
但，今時不同往日。
梁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爺在世時，梁家風頭無兩。
梁老太爺子嗣眾多，為顯家門莊重，定下了請安的家規。每月的初一十五，丫鬟都要遵著時辰伺候主子到老祖宗房里問話，幾房兄弟姊妹相互寒暄。大家都住在一個院檐里，雖各房各院都疏于來往，關系平淡，可尚且還算溫馨。年復一年，他們都將規矩守得極好，誰也不曾打破。
直到老太爺仙逝，臨終前居然把梁家的管家權都交給了家中最小的姑娘梁見喜，梁家才徹底亂套了。
彼時梁見喜還未及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外人傳言梁老爺子年歲長了病糊涂了，腦袋也糊涂了，才會把這么大的家業交給一個黃毛丫頭。偏偏傳家的文書上還有老爺子的印章作證，可見掌家之事并不是無稽之談。
一年大喪剛過，梁見喜就將傳家的書面字據交到府衙手里，由府衙作證，梁家自此就是梁見喜當家作主了。
梁家的幾房長輩并不服氣。
何家也瞧不上梁家居然是個丫頭掌家，親事一拖再拖，拖了近三個月才松口上門提親。卻又趕上圣京大雪作亂，上門提親的事就又耽擱了半月。
幸而一場大雪，給予梁家一段相當長時間的安寧，也給梁見喜多了不少喘息的機會。
梁見喜懶懶地起身踱步到門前，挑起了門簾子的一角。
院門口的老婦焦急地直轉圈，一邊轉一邊恨恨地捶手。她不時地詢問看門的小廝，向屋內望來的眼睛渾濁不堪。
梁老太爺在世時，梁家的勢頭可謂如日中天。梁家的姑娘還未及笄，求親的人早已踏破了門檻。三位姑娘當時都還并未許親，其中當屬最炙手可熱的，自然還得是梁家三房的那位掌上明珠，賈璧月。
北疆圣京，皇親世家無數，京中貴女能叫得出名字的，賈璧月算一個。外人評價她清冷如月，才華卓絕，如巍峨山脈中一株不可褻玩的雪蓮。
在那時能得到賈姑娘的青睞，是極有臉面的事情。
不過現在梁家大勢偏傾，賈璧月的名字不再口耳相傳，梁見喜的身份反而水漲船高。
眼見著圣京中賈璧月的美名消失在眾人口中，何家對她的態度也越發敷衍，三房擔心攀不上何家這門好親事。
梁見喜冷冷一笑，她的好姐姐怎么可能不急呢？
“這老婦等了可有半個時辰了？”
“自是有的?！?/p>
“那就替我更衣吧?！?/p>
明月低頭應是，回身替梁見喜備好了衣服。
梁見喜換了件藍白色的長裙，裙角用銀線繡了百蝶戲月的圖案，外披了件萱草色的長襖。她端莊的發髻也用萱草色的發帶束好，發間簪了兩只白玉釵。
她從屋內走出的時候，老婦渾濁的眼睛終于亮起了炙熱的光。
她快走了幾步迎了過來，腰彎得不能再深了，“哎呦我的七姑娘，三夫人可等苦了你啊。”
梁見喜盈盈一笑，并不答話。
正院的前廳上已坐好了不少的人，上座空懸，下座梁家三房的幾位幾乎把賈璧月圍在中間。而賈璧月一只手護著平坦的肚子，另一只手抓著紫檀木椅的扶手，臉上的神色隱隱透露出難堪。梁見喜了然一笑，在檐下慢條斯理地解著斗篷上的盤扣，待明月輕柔拂開落在肩膀上的雪片，她才在明月的攙扶下笑著進了正廳，“三姑姑可是等急了？”
聽見梁見喜的聲音，梁山荷幾乎是跳了起來。她難耐地擠出還算和善的微笑，“喜兒可算是來了。”
“給三姑姑和三姐姐道個錯，圣京天寒，昨日落了風寒，今兒個早晨憊懶不適，所以來得晚些?！绷阂娤驳难酃饴湓趶d內幾個陌生婦人的臉上，“這...這便是何家吧？”她沖其中服飾艷麗的一位福了福身，“還望夫人莫怪。”
梁見喜一直露出歉意的微笑，看起來十分真誠。艷麗婦人臉色雖然難看，卻并未出言責怪，反而勸慰道，“梁七姑娘年紀輕輕掌管偌大家業已經實為不易，閑時也要多多保管好身子啊?！?/p>
“多謝夫人關心。”梁見喜同艷麗婦人親切地客套了幾句，卻始終不提正事。
梁山荷心中雖急，面上卻絲毫看不出破綻。她不動聲色地走到梁見喜身邊，關懷地攬住她的身子，“既然喜兒身子不適，那便坐下說吧。喜兒，這是何夫人，是來跟你三姐姐提親的?！?/p>
梁見喜露出仿佛第一次聽說此事的訝然表情，她順勢坐下，“夫人終于來提親了。前日子三姑姑在我耳邊絮叨了多次盼著夫人前來，總說夫人推三阻四不愿與我梁家結親，我還同姑姑說，何家門風清正，自然不是那等言而無信之人，肯定是家中遇到什么事所以耽擱了幾日。這不，姑姑今日可算是盼到了?！?/p>
她說話時帶著女兒家的天真。
何夫人露出一絲絲鄙夷的神態，“我兒備考艱苦，本不愿他分神，耐不得梁三夫人傳信催促，這不來瞧瞧，三夫人家生的是個多貌美的天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