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東西給禮部孫大人。”
“尚書大人們在蘭亭，你隨我來。”
劉侍郎引著人走上回廊，身后的嘲笑聲漸漸淹沒于風(fēng)中。
“嘖嘖，讓他給跑了。”
一群人幸災(zāi)樂禍，可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不久以后，他們會痛哭流涕地祈求老天爺，讓時光倒流。
那時，他們一定會把嘴縫上。
顧鶴卿跟在劉侍郎身后默默前行，回廊兩側(cè)，湖中鷗鷺時起時落，春風(fēng)蕩起，將片片落花吹落他的肩頭。
眼前就是蘭亭。
劉侍郎停住腳步，用手拂去青年肩頭落紅。
“孩子，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顧鶴卿身形一晃，聲音有些顫抖。
“多謝。”
言罷對著眼前長者深深一揖。
劉侍郎輕嘆：“去吧，孩子。尚書就在里面。”
劉侍郎停住腳步，似乎不愿意和里面高談闊論的六部郎官為伍。
顧鶴卿拾階而上，此刻蘭亭中十分安靜，將吏部尚書張澈的嘆息聲襯得尤為刺耳。
“陛下這詔書太過竣切了些，不想竟惹下此等大禍。”
“哎，誰能想到蜀王如此剛烈，竟做出舉家自焚的事！”
“二百多口啊....據(jù)信差說，大火足足燒了三天三夜，連蜀王府五歲的小世子都被燒成了灰！”
顧鶴卿怔在原地。
蜀王一家...自焚了？
“削藩本是正義之舉，現(xiàn)下被蜀王這么一鬧，完完全全變了味，天下必然物議沸騰，恐怕那些不知情的百姓都會非議陛下殘害宗親。”
“怕什么？白桐書院手掌天下之筆，這些事還不是咱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
“敏芝，物議之外，尚有人心吶！蜀王全家慘死，你讓余下那幾位作何感想？”
“你是怕西北那位？”
“哎，代王，代王！”
因患咳疾，久不上朝的穆丞相，此刻拖著病體，意外地坐在幾位尚書中間，蒼老的手放在膝上不住摩挲，顯然已是亂了心緒。
“蜀王這是以身入局，死間！死間！咳咳咳.......”
“老丞相，保重啊！”
穆丞相咳出一口黑血，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簡靈，你是兵部尚書，你說說，若代王起兵，朝廷勝算如何？”
兵部尚書崔簡靈灰白著臉色，還未開言，身邊的侍郎溫載就跳了出來。
“諸位大人請放心，自陛下登基以來，兵部一直在厲兵秣馬，糧草、武器各項(xiàng)物資充足，如今三大營麾下將士足足三十萬，且擁有精良火器，分布于各個重鎮(zhèn)，代王不過區(qū)區(qū)五萬兵馬。”
“三十萬對五萬，優(yōu)勢在我！”
眾尚書見溫載這么篤定，略微松了口氣。
兵部尚書心底苦笑：三十萬對五萬？要是打仗僅僅是算賬面，該有多好啊......
可他知道，這話跟這群沒上過沙場，只會紙上談兵的同僚說不明白，最后他只得給出建議。
“眼下應(yīng)該以雷霆手段拿下代王，方無后顧之憂。”
“這...是不是有些打草驚蛇？”
禮部尚書孫大人捋著胡子。
聽了這話，兵部尚書猛然抬頭，眼睛里直接寫了四個字——媽的智障！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內(nèi)侍服飾的年輕人走了進(jìn)來。
“孫大人，貴府二小姐吩咐奴婢送來這個荷包，給您解酒。”
當(dāng)顧鶴卿雙手奉上荷包時，孫大人的表情有些發(fā)怔，隨后他自然地接過東西，沒有說話，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六部的權(quán)臣們很快認(rèn)出這個俊朗的年輕人是誰，不過大家不約而同地選擇閉嘴。
混到這個位置，都是體面人，起碼表面上是。
吏部尚書發(fā)出輕微的嘆息，這嘆息聲里有說不盡的惋惜，還有點(diǎn)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味道。
顧鶴卿的頭垂得更低，相比那些辱罵，他更害怕這些嘆息聲，他快步后退，想離開這里，然而剛下蘭亭，就被一人扯住了袖子。
“鶴卿，這些日子還好吧。”溫載不知什么時候跟了出來。
“見過溫大人。”顧鶴卿躬身行禮。
溫載出身白桐書院和自己在文淵閣當(dāng)過兩年同僚，同是翰林待詔他是個愛出風(fēng)頭的性子，與自己脾氣不甚相和，一直沒什么交往，不料他會出言問詢自己，一時間倒不知該怎么回答。
溫載見顧鶴卿不說話，也不在意，微笑著開口：“我現(xiàn)下已不在文淵閣，前些日子兵部的錢侍郎回鄉(xiāng)丁憂，我補(bǔ)了他的缺，如今已是兵部侍郎了。”
言語間頗為得意。
“恭喜大人。”
溫載瞥了顧鶴卿一眼，捕捉到他眼底的那抹自傷，親熱地拉住他的手。
“嗐，沒什么可恭喜的，倒是前些日子，我在廣德樓擺了燒尾宴，宴請諸位同僚，你那時正巧在凈身房受刑，沒請你喝杯喜酒，不會怪罪我吧。”
“...不怪...”
顧鶴卿想逃離這里，卻被他鐵鉗似的手死死抓住。
溫載笑呵呵地道：“你還跟以前一樣，性子溫和，像個姑娘似的，這樣在宮里當(dāng)奴婢是要吃虧的，罷了，跟我去見見他們吧，大家都很想你呢。”
“...我不去...”
溫載唇邊勾起一抹冷笑，不由分說地狠狠捏住顧鶴卿的手腕。
顧鶴卿在詔獄受了杖責(zé)，又遭宮刑，傷病未愈，哪里能掙過溫載，被他拖的一路踉蹌。
溫載沖進(jìn)翰林待詔所在的擷芳亭，興沖沖地朝一眾正在喝酒的翰林喊道。
“你們瞧瞧我?guī)дl來了！”
霎時間，數(shù)十道目光齊刷刷朝這邊射來。
......
乍見這些熟悉的面孔，顧鶴卿只聽轟然一聲，萬道驚雷同時在腦中炸響，原本清晰的視線逐漸模糊，眼前輪廓扭曲變形，耳畔只余自己轟隆的心跳和溫載的笑聲。
“今日天子大宴群臣，文士風(fēng)流，怎可無詩？如今鶴卿在宮內(nèi)當(dāng)奴婢，不比往日自由，今日難得出來一趟，咱們可得好好寫幾首詩送他。”
溫載不小心將旁邊的梅花小幾踢翻在地，上面的瓜果酒水淋漓而下，臟了地上的白玉石磚。
“瞧我多喝了幾杯就這般莽撞...竟將書案撞翻了。可惜我腹中已成七律一首，正要寫下來，這沒了書案可怎么辦？”
溫載環(huán)顧四周，片刻后，抓住茫然無措的顧鶴卿，“抱歉了鶴卿，勞煩你當(dāng)個書案，讓我們用用？”
說完使了個眼色，與溫載交好的幾人立刻笑嘻嘻地上前，七手八腳地將顧鶴卿按在地上。
溫載笑呵呵地著將雪白的宣紙鋪滿顧鶴卿的背。
“溫載你夠了！”
“我知你在書院時就嫉妒顧鶴卿的才華，多次抱怨老師偏心，但就算你們素日有怨，也好歹是同窗一場，怎能這么作賤人！”
“趙鳴兄此言差矣，我堂堂兵部侍郎，用一個內(nèi)廷奴婢怎么就是作賤他了？難不成趙兄家里沒有仆人？”
“你強(qiáng)詞奪理！”
“趙鳴！我勸你還是別多管閑事。”
溫載冷哼著拿起筆，揮毫而就，七律一成，便志得意滿地詩作展示給眾人，隨后笑呵呵地道:
“探花郎給你們做書案，還不快來試試，說不定能詩意大發(fā)呢！”
“哈哈哈哈！”
眾人哄堂大笑。
顧鶴卿跪在地上，腦中一片空白，胸口好似被重錘擊中，疼得他幾乎不能呼吸。
而掌心里緊緊攥著的月白玉佩，早已嵌入皮肉之中......
“來來....換你來寫，這書案可比旁的穩(wěn)當(dāng)。”
“嘻嘻，那我可要試試，鶴卿兄，我這首詩得之不易，你可千萬跪穩(wěn)了。”
“都說詩仙太白酒后詩百篇，我杜子俊不敢比詩仙，可今日也要一口氣寫上十篇。”
“那你得多喝兩杯。”
“自然，自然！哎呦呦，不好意思，一時手滑，竟將這酒倒在了鶴卿兄頭上，連這副字也毀了。”
“不妨事，反正有現(xiàn)成的‘桌案’，再寫就是了。”
“哈哈哈哈～”
.......
沁芳亭的廊柱下，顧惜惜已是淚流滿面。
“...嗚嗚...鶴卿哥哥...”
“誰能來救救我的鶴卿哥哥...”
“誰能來救救他...”
“惜惜，快把眼淚擦干。陛下的鑾駕就要到了，若讓御前的人瞧見，定會將你杖斃。”
大宮女清荷急地直接上手將顧惜惜的眼淚抹了，見她木木地站著，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別哭了，這就是他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
這場殘忍的精神凌虐，直到靖清帝的駕臨才暫且告一段落。
步鸞駕臨的瞬間，看客們的目光立刻被皇帝身邊一襲月白色道袍，容色清冷的道長所吸引。
“天師！”
曲江池內(nèi)文武勛貴、六部百官齊齊震動。
沒想到，陛下竟請來了三清山的景旭天師！
景旭天師不過二十出頭，頭發(fā)烏黑，面容清俊，衣角用銀色絲線勾勒出北斗星辰，在晨曦中閃著微光，讓他整個人仿佛置身于浩瀚星空之內(nèi)，充滿神秘感。
本朝自太祖開始，從皇室到民間，無不尊奉道教，歷代皇帝均與道門相得，先帝就曾三次前往三清山祭拜三清祖師，參與羅天大醮。
“久聞天師盛名，今日一見，不想竟如此年輕。”
“三清山的各位仙人都駐顏有術(shù)，咱們瞧著天師不過二十許，說不定他老人家已經(jīng)年過百歲了。”
“聽聞天師精擅望氣術(shù)，只要一瞧那人面相，就能將這人的生平禍福說得一字不差。”
“要是天師能給我瞧瞧就好了。”
沁芳亭離曲江池較遠(yuǎn)，小皇后又不擅馭人，所以命婦們跪在地上接駕，私底下還敢說上幾句，而蘭亭這邊，所有人是大氣不敢喘。
“諸卿平身。”
本來小皇帝是要將天師接去蘭亭那邊的，可不知為什么，景旭天師走到這擷芳亭直接停住了，他雖然貴為天子，也不好違拗天師，便只能止步。
擷芳亭內(nèi)桌案翻倒，酒水淋漓，瓜果滾得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小皇帝的臉色比方才進(jìn)來時更加難看，目光凌厲，在幾個翰林身上逡巡。
這些人各個噤若寒蟬，都在犄角旮旯跪著。
溫載跪的尤其標(biāo)準(zhǔn)，好似一只鵪鶉。
“大伴，趕快讓他們收拾一下！”
吳掌印吩咐幾個小太監(jiān)收拾妥當(dāng)，重新安排好桌案，皇帝與天師才先后落座。
六部權(quán)臣攙扶著穆丞相來見，特別是穆丞相，天命將近，此刻見到道法通天的景旭天師，整個人激動的滿面紅光。
“天師從不涉足朝堂，不想今日竟來參加文會，真是我等的榮幸。”
景旭天師微微一笑：“陛下仁德，貧道久沐皇恩，今日能來此佳會，亦是幸事。”
小皇帝原本因蜀王全家自焚的事郁郁不樂，此刻聽天師贊他仁德，面上的陰霾散了不少。
“不瞞天師，朕近日為國事日夜憂心，難以入眠，懇求天師指點(diǎn)。”
景旭天師微微頷首：“陛下若因西北之事煩憂，那大可不必，不過是跳梁小丑，以卵擊石罷了。”
小皇帝一聽，喜不自勝。
六部權(quán)臣亦是驚訝，蜀王全家自焚一事，是由信差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密信，他們這些人包括小皇帝也是半個時辰前才知道的，外人根本無法探知。
既如此，不就證明天師的望氣術(shù)，已臻化境。
這回不獨(dú)六部，所有人心思都活絡(luò)了。開始找各種理由想讓天師給他瞧上一瞧，哪怕就說一個字，也是受用無窮啊。
顧鶴卿跪在角落里，早上穿著的背花團(tuán)衫濕了大半，緊貼在身上，被湖風(fēng)一吹，冰冷徹骨。
不知哪來的小道童，遞上一塊干凈的帕子，聲音如同冬日的蘿卜，脆生生的。
“擦擦吧，一會兒該著涼了。”
見他不接，小道童將掌心的糕點(diǎn)通通塞進(jìn)嘴里，騰出兩只手，拿起帕子直接將顧鶴卿臉上、脖子上的酒漬抹了。
“我叫清風(fēng)，景旭天師的徒弟，你叫什么？他們?yōu)槭裁雌圬?fù)你啊。”
“我叫顧鶴卿，是內(nèi)庭...奴婢。”
“哦，太監(jiān)啊，太監(jiān)也不能任人作賤啊，那群人真壞。”
清風(fēng)從懷里掏出一條油漬雞腿，塞進(jìn)嘴里，弄得滿嘴滿手的油，他瞧了瞧自己嶄新的道袍，便將油漬盡數(shù)抹在顧鶴卿衣衫上。
“別介意啊，反正你這衣服也臟了，我這可是新的。”
顧鶴卿不說話，他哪有資格介意，況且這小道童還為他擦了酒漬。
片刻的功夫清風(fēng)已經(jīng)干掉了一條雞腿，又掏出炊餅，一口就將滿月咬成了月牙。
“這宮里的糕點(diǎn)真難吃，還不如城東武家的燒餅。”
清風(fēng)見顧鶴卿一直垂著頭不說話，用胳膊肘頂了頂他，“別難過，我?guī)煾刚f了，一個人的好運(yùn)厄運(yùn)都是有數(shù)的，俗話說否極泰來，你現(xiàn)在這么倒霉，說明馬上就要有好日子過了。”
“...多謝小仙長。”
清風(fēng)見他不信，忙道：“你將八字給我，我?guī)湍愫弦缓希憧刹灰∏莆遥宜愕谋任規(guī)煾笢?zhǔn)多了。”
顧鶴卿雖不信自己的人生還有什么希望，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凈身房受刑那一刻煙消云散了。
不過他素來溫和，更不愿拂逆道童的好意，便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報了出來。
清風(fēng)像模像樣地掐起道訣，須臾，笑呵呵地道：“唔，不錯，你的八字真不錯，雖然前半生坎坷，但從今年秋風(fēng)起時，你就.......”
忽然，清風(fēng)小臉扭曲，雙眼猛地睜大，口中嚼了一半的炊餅悄然落地。
“咋回事...為啥你的八字.......”
顧鶴卿撿起地上的炊餅，細(xì)心地拍掉上面的灰塵。
“小仙長，你的餅。”
“哦哦哦。”清風(fēng)接過，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项^：“是我算錯了，你...絕對不可能和...”
清風(fēng)迅速將剩下的炊餅全都塞進(jìn)嘴里，堵了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像是怕泄露什么天機(jī)。
就在他們低聲說話的時候，兩片衣角突然停在眼前。
一片明黃、一片月白。
“奴婢見過陛下、見過天師。”
“小刀借過陛下...借過獅虎。”
......
景旭天師瞪了自家徒弟一眼。
清風(fēng)身體一僵，好懸沒被炊餅噎死。
小皇帝沉聲道：“顧鶴卿，抬起頭，天師要為你相面。”
“是。”
顧鶴卿抬起頭，周圍人紛紛投來各色目光。
方才一眾人都攀著關(guān)系想讓天師相看，天師卻以道度有人緣一一拒絕，臨了，竟親自指了跪在地上的顧鶴卿，說他與自己有緣，要親自為他相看一回。
這可氣壞了不少人。
一個下賤奴婢竟得天師垂青，憑什么？
顧鶴卿垂在兩側(cè)的手已經(jīng)捏到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天師...為何要給自己相面？
就在顧鶴卿忐忑不安時，頭上響起天師清冷卻篤定的聲音。
“此子面相貴不可言，雖遭一時之辱，來日必權(quán)傾天下。”
.......
刷地，整個曲江池安靜無比，落針可聞。
景旭天師上前一步，用手按住顧鶴卿的肩膀。
“好好活著...你紅鸞星動了，他日必得良人。”
......
眾人的表情堪稱精彩。
良人？天師真詼諧......
他一個太監(jiān)哪來的良人，不少人已經(jīng)開始猜測天師和顧鶴卿是不是有什么恩怨，否則為什么要當(dāng)眾陰陽他。
小皇帝皺皺眉，剛要開口詢問，一個內(nèi)侍跌跌撞撞地沖了進(jìn)來，哭道。
“陛下......代王、代王起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