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奕菲到外婆家已經是半夜一點多。
這個時間段，大部分家庭都已經熄燈睡覺了，但外婆臥室的燈還亮著。
目光緩緩掃過客廳茶幾上的酒瓶，顏奕菲皺了皺眉，轉身推開了外婆亮著燈的臥室門。
門開著一條小縫并沒有鎖，進門便看到外婆蒼老的身軀躺倒在冰涼的地磚上，布滿皺紋的臉上，額角有道傷口已經結痂。
顏奕菲慌亂地把書包往地上一丟，跪在地上上去攙扶：“外婆。”
外婆程英顫顫巍巍地坐回床上，喘了兩口氣，將枯藤似地手撫上顏奕菲臉頰，“哎呦，菲菲啊，這臉咋青了一塊，快湊近點讓外婆瞧瞧...”
顏奕菲囁喏著沒說話，外婆沒顧得上自己傷勢，心疼地哽咽起來，“是哪個黑心肝的欺負你，外婆這就找他說理去！拼了我這把老骨頭...”
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外婆的話，她佝僂著身子喘著粗氣很像拉壞的風箱，顏奕菲想要替她拍一拍后背，卻被枯瘦的手死死扣住手腕。
“作孽啊...當年你媽留下信把你交給我，我想著咱家里窮，還是舔著老臉給你送回了你爸那兒，唉...我這沒用的老東西，”外婆渾濁的眼珠子滿是血絲，突然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讓你在那邊丟了半條命啊！囡囡你命這么苦，都是外婆害得啊，你要恨就恨外婆吧！”
顏奕菲從小顛沛流離，卻又乖巧懂事，沒和外婆程英訴過苦，也沒讓外婆操過心，這次半夜帶著傷痕歸家，著實讓這名心力交瘁的老人家慌了神。
顏奕菲胸膛劇烈起伏著，要說恨，十幾歲躺在病床等死的小女孩的確恨過，可如今，面對自己這位至親，她難得地露出溫柔的表情，“我從沒有恨過外婆，外婆怎么會摔倒的？”
外婆程英長長嘆了口氣，“唉，年紀大了，半夜起來倒水，被小板凳別了下，不過不礙事，我就準備起來了。”
顏奕菲睫毛顫了顫，視線落在床頭柜的水杯，沉默不語。
“外婆你這把年紀摔不起啊，我給你看看。”
顏奕菲轉頭時，昏黃的燈光恰好掠過后頸的淤痕，外婆程英忽然攥住少女的手腕，“你這是被誰欺負了？這怎么行，我明天就去找你們老師好好說道說道。”
“是我上體育課摔得。”少女垂下腦袋，讓陰影遮住自己明暗不定的表情，“很晚了，外婆你早點休息吧。”
“你媽十八歲那年，跟我說要和朋友吃飯，結果半夜才回來說是交了男朋友，外婆程英又嘆了口氣，拍了拍顏奕菲小手，“囡囡啊，我聽說學校里有個叫宋睿的男娃娃經常圍著你轉，他家里是有那么點錢，可咱不稀罕，你要好好學習，要靠自己明白嗎？”
“我和他...”顏奕菲沉默了幾秒，“沒什么關系。”
“別嫌外婆啰嗦，找對象啊，就得找門當戶對的，這樣腰桿子才能立直，說話才有分量，我看經常和你一起上學的羅陌這家伙就挺不錯的，成績好，性格也好，結了婚肯定不會欺負你。”
“外婆，我馬上要高考了，對這些沒興趣。”顏奕菲語氣漠然，“你剛才摔倒，怎么沒叫舅公來扶你？”
“他酒喝迷糊了，又跑外面去瘋了，”外婆程英眼里閃著失望的神色，“菲菲啊，你別怪外婆偏心，咱這一輩子都是普通人，沒留下多少東西，我名下就這么一套老房子和一點存款，你是女娃兒，成績好有出息，書往上讀還要錢，可你爸媽沒了，所以外婆把存款留給你，房子就給你舅公，好嗎？”
顏奕菲張了張口，最后卻是勸道，“外婆，我不要您的錢，我以后會有本事，自己會掙錢。”
程斌這家伙游手好閑，就沒有正經上過班，天天喝酒賭錢就算了，老婆孩子跑了以后厚著臉皮盯上了姐姐程英的養老錢，開始啃老。
這倒算了，可程斌非但不感恩，還時常罵罵咧咧，若是要他知道外婆把錢留給自己，免不得將家攪得天翻地覆。
顏奕菲在心里想道，所以，這個錢，自己不能要，外婆更不能給程斌，只有揣在外婆自己兜里，才能讓自己的小爺爺不至于變本加厲。
可在臥室門口的程斌，卻不這么想。
姐是越來越糊涂，怎么都不肯把存款勻一點給自己，花錢養讓沒良心的妮子讀書還就算了，還大半夜打電話要自己出門去找人，我才懶得管她死活。
姐弟倆個大吵一架，程斌一怒之下還推了姐姐程英一把，事后索性跑外面找朋友喝酒，離開前聽到哎呦哎呦呼痛，還不停叫喚他，也懶得去理會。
另一邊，外婆才剛從一只紅木箱子的暗格里掏出個黑色包裹，程斌卻是走了進來。
確切地來說，是滿臉怒意地程斌闖了進來。
他氣勢洶洶，一進門就開始罵街。
“姐有你這么偏心的嗎，錢留給妮子有什么用，等高中畢業讓她找個人嫁了，弄份彩禮錢得了，還讀什么書，讀書有什么用，還不如找個有錢人！”
“找有錢人有什么用？你姐最后落得跳樓，也就是因為她找了有錢人，”外婆冷冷地說道，“還有，菲菲是個人，是自由身，她不想嫁的人，你沒權利指示她。”
對于流氓一樣的弟弟，老人早已失去期望，現在也只盼望著顏奕菲早日考上大學，趕緊與二流子舅公脫離關系，以后不要再來這個烏煙瘴氣的家，來受拖累。
至于自己，外婆覺得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她過慣苦日子，吃慣苦，可不希望外孫女也步自己后塵。
程斌滿不在乎地撇撇嘴，“我侄女那是自己蠢，傍了個大款不知道搞錢，還被人活生生的玩死？至于這小妮子，我們這么多年養她，難道白養活了嗎，到時候要娶她，還得我點頭不是？”
外婆抓起床邊的陶瓷杯就砸了過去，“我女兒是被畜生騙了！你現在啃我棺材本不夠，還盯上菲菲了，給我滾，滾遠點！”
程斌閃身躲開后酒意上頭，像是打開了惡念的匣子，罵罵咧咧地說道，“老不死的有錢養賠錢貨，不肯拿出來給自己弟弟花！”
外婆見到逐漸靠近的程斌，隱約意識到了對方的意圖，正要轉身把手里拿著的包裹遞給外孫女，卻被程斌從后面拎住衣領，酒氣十足的中年了猛地一拽，老人就踉蹌著往地上倒，顏奕菲趕忙上前抱住外婆，卻不防程斌掏了外婆懷里的包裹轉身就走，疾步出門。
“老不死的，你這錢我就先收下了！”
程斌洋洋得意，外婆卻是喘不過氣，胸口劇烈起伏，她在弟弟蠻橫的搶奪中，耗盡了自己的精力與精神。
她強撐著身體掙扎著站起來，又哭又喊，打算把包裹搶過來。
“還回來，還回來啊！這里面是菲菲讀大學的錢啊，這是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啊！你憑什么搶走，憑什么搶啊！快拿回來，快啊！”
急火攻心之下，外婆的嘴唇都在顫抖，整個人都顫巍巍，晃悠悠的，拉住程斌衣角，誰料對方毫不留情，猛地邁步，她支撐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住臉嚎啕大哭起來。。
畢竟，外婆老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年輕十多歲的程斌面前，肯定是毫無抵抗之力的。
程斌也沒理睬，抱著包裹，連跑帶走，不多時，就消失在夜色里。
顏奕菲跪在地上抱著外婆，拍她的背緩緩氣。
外婆劇烈咳嗽著，老淚縱橫，“我可憐的囡囡啊...外婆真是沒用，以前護不住你媽...現在護不住你啊...你的命好苦啊...菲菲啊...外婆真是對不起你啊...”
“外婆...你別哭了，我會自己賺錢養活自己的，你別這么難受。”接連經歷這些，顏奕菲早已麻木，疼痛和苦難似乎已經是她生活的標簽，所以只是盡量勸慰著哭泣的老人。
只是看著外婆在哭，自己的眼淚卻像是水龍頭一般地收不住，一滴一滴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