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半,安然摸黑穿上藍布衫,趿著露出腳趾的解放鞋往菜地走。露水打濕的褲腳裹在小腿上,涼津津的。二畝三分地在晨霧里泛著墨綠,辣椒秧子頂著紫芽,芹菜葉上懸著露珠,像撒了滿地的碎水晶。
"嫂子,今晨的萵筍能收半擔。" 郭梁葛的聲音從田埂那頭傳來。這個三十來歲的漢子扛著鋤頭,古銅色的脊背被露水洇濕一片,褲腰上別著的汗巾跟著步伐一晃一晃。
安然攥緊手里的竹籃,指尖觸到籃筐里的野菜 —— 這是她黎明前在河坡挖的馬齒莧和灰灰菜。"梁葛兄弟,今兒你幫我把這茬萵苣裝車,我打算拉到縣城去賣。"
郭梁葛放下鋤頭,伸手接過竹籃時,指尖擦過安然粗糙的掌心。兩人都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去年開春他幫她整地時,這雙手還細皮嫩肉的,如今虎口裂著血口子。
"嫂子,我跟你一道去縣城。" 郭梁葛悶聲說,"鎮上那幫菜販子壓價太狠,咱直接賣給飯館能多賺三成。"
安然低頭薅著萵筍葉子,沒接話。自打進了臘月,村里的閑言碎語就沒斷過。王媒婆說看見郭梁葛半夜往她家送糞肥,張嬸在井臺邊撞見他幫她挑水。她知道這些話像螞蟥似的叮在郭梁葛背上,可他依舊每天天不亮就來菜地幫忙。
"梁葛兄弟," 安然突然抬頭,晨光里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等這季菜賣了,我想把西頭的荒地也開墾出來。"
郭梁葛咧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嫂子你放心,明兒我就去鎮上買復合肥。"
縣城菜市場的水泥臺子被露水浸得發亮。安然蹲在攤位前,看著面前碼得整整齊齊的萵筍、芹菜和紫甘藍。竹籃里的野菜被她用濕布蓋著,這是留給自家吃的。
"這萵苣怎么賣?" 穿白襯衫的男人俯身問道。
"兩塊五一斤。" 安然慌忙起身,沾著泥的手指在圍裙上蹭了又蹭。
男人從褲兜里掏出錢夾子,抽出五張十元鈔票:"給我稱十斤。"
安然正彎腰拿秤桿,身后突然傳來清脆的女聲:"安然姐!"
她回頭看見郭清水和妻子小翠手拉手站在人群里。這對中學教師夫婦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胸前別著?;?。郭清水手里拎著個軍綠色帆布包,里面露出半截口琴。
"清水兄弟,小翠妹子。" 安然有些局促地打招呼。去年秋收時郭清水幫她修過脫粒機,可她總覺得和文化人隔著層什么。
"安然姐,你們這菜真新鮮。" 小翠蹲下身翻看著芹菜,"我們學校食堂正愁找不到穩定的菜源呢。"
郭清水從帆布包里掏出筆記本:"安然姐,要是你能每天供應兩百斤蔬菜,價格好商量。"
安然的手指猛地攥緊秤桿,心跳得像擂鼓。去年冬天她給鎮中學送過兩回菜,結果被教導主任以 "菜里有蟲眼" 為由扣了三成貨款。
"清水兄弟," 她咽了口唾沫,"我這菜地全是施的有機肥,保證沒農藥。"
郭清水笑著推了推眼鏡:"我信得過。這樣吧,明天我帶食堂老高主任來你菜地看看。"
深夜的菜地里,月光把拉水車的影子拉得老長。郭梁葛往車轱轆上抹著桐油,安然蹲在旁邊往水桶里撒草木灰。
"嫂子,你說這學校要是真定了咱們的菜," 郭梁葛突然開口,"往后是不是不用再看那些菜販子的臉色了?"
安然往桶里倒了半瓢井水,看著水面上晃動的月亮:"梁葛兄弟,你說這河水要是再旱三個月,咱們的菜地……"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玻璃瓶碎裂的脆響。三癩子搖搖晃晃地從玉米地里鉆出來,手里攥著半瓶二鍋頭:"安然寡婦,大半夜跟野漢子偷情呢?"
郭梁葛抄起扁擔就要沖過去,被安然死死拽住胳膊。三癩子的爹是村支書,去年她前夫出殯時,這二流子曾往棺材上潑過糞。
"梁葛兄弟,別跟他一般見識。" 安然的聲音在發抖,"明兒還要給學校送菜呢。"
三癩子突然踉蹌著撲過來,酒氣熏得人作嘔:"聽說你傍上了教書匠?賣菜又賣身,你可真……"
寒光閃過,郭梁葛的扁擔重重砸在三癩子腳邊。三癩子嚎叫著后退,被石頭絆倒在水溝里。
"滾!" 郭梁葛的眼睛在月光下泛著兇光,"再敢騷擾安然嫂子,我打斷你的狗腿!"
次日正午,安然站在菜地頭,看著郭清水和老高主任蹲在地頭扒拉泥土。老高主任穿著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曬成古銅色的小腿。
"老郭,這土的墑情不錯。" 老高用手指搓著泥土,"就是氮肥施得有點過。"
郭清水從帆布包里掏出個玻璃瓶:"這是我們實驗室配的微量元素肥,撒上兩回就好。"
安然攥著衣角的手沁出冷汗。她聽說縣城中學的食堂采購員回扣拿得狠,去年給鎮中學送菜時,會計多扣的錢夠買兩頭豬崽。
"安然同志," 老高主任突然起身,"我們可以簽半年的供貨合同,但每周要抽檢農殘。"
安然的喉嚨發緊:"我保證不用農藥……"
"我們信得過。" 老高主任笑著伸出手,"明天開始,每天上午十點前把菜送到學校后廚房。"
回城的拖拉機突突響著開走后,安然蹲在地頭,眼淚砸在剛翻的泥土里。郭梁葛蹲在旁邊抽煙,火星明滅間,能看見他手背上的淤青 —— 那是昨夜和三癩子撕扯時留下的。
"嫂子," 郭梁葛突然說,"等攢夠錢,咱們買臺柴油機抽水機吧。"
安然抬頭看著這個渾身傷疤的男人,突然想起三年前前夫出殯那天,是郭梁葛幫她扛的棺材。那時候他還是個見血就暈的毛頭小子。
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傳遍郭家村。云福媳婦在井臺邊洗衣服時,聽見張嬸說安然傍上了縣城的大官。三癩子在小賣部門口宣揚看見郭梁葛和安然在菜地里親嘴。
郭云福蹲在自家院門口抽旱煙,看著遠處綠油油的菜地。這個四十歲的村長保養得宜,白襯衫永遠筆挺,說話帶著股子文縐縐的酸味。
"云福哥," 云福媳婦端著洗好的碗碟從廚房出來,"聽說安然要給學校送菜了?"
郭云福哼了聲:"一個寡婦家拋頭露面的,成何體統!"
云福媳婦低頭擦著桌子,不敢再接話。她知道丈夫從安然嫁進來那天起就沒安好心,去年秋收時還借口丈量土地摸過安然的手。
深夜,三癩子翻墻進了安然家的院子。他剛摸到雞窩,就聽見院門 "吱呀" 一聲。月光下,郭梁葛扛著鐵鍬站在門口,棉襖扣子沒扣,露出結實的胸膛。
"三癩子," 郭梁葛的聲音像冰碴子,"再讓我看見你進安然嫂子家,我就把你埋到西頭荒地里。"
三癩子連滾帶爬地翻出院墻,棉褲上沾滿雞屎。郭梁葛蹲在墻根抽煙,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悄悄離開。
驚蟄那天,安然在菜地邊上種了兩壟向日葵。郭梁葛扶著犁杖,看著她彎腰播種的身影,突然想起十年前的春天。那時她還是郭家村最俊俏的新媳婦,穿著紅棉襖在麥田里放風箏。
"梁葛兄弟," 安然直起腰捶著背,"等這季菜收了,我想送你娘兩袋白面。"
郭梁葛的娘去年摔斷了腿,躺在床上全靠他照顧。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突突聲。郭清水的妻子小翠從車上下來,懷里抱著個鐵皮餅干盒:"安然姐,這是我們學生做的營養土配方。"
安然接過餅干盒,手指觸到盒蓋上的紅漆字:"郭家村小學。"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兒,要是還活著,今年也該上三年級了。
"小翠妹子," 安然抹了把臉,"等向日葵開花了,我給你們學校送兩盆去。"
小翠笑著點頭,轉身時瞥見郭梁葛在遠處澆水。晨光里,他的影子和安然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在菜地上投下長長的剪影。
立夏后的第一個周五,安然正在捆扎第二天要送的蔬菜,西北天邊突然涌起鉛云。郭梁葛抬頭看天,臉色驟變:"嫂子,要下暴雨了!"
兩人發瘋似的往菜地跑。剛到地頭,銅錢大的雨點就砸下來。郭梁葛抄起塑料布往菜苗上蓋,安然拎起鐵鍬疏通排水溝。
"梁葛兄弟,東邊的辣椒苗!" 安然的喊聲被雷聲吞沒。
郭梁葛撲過去按住被風掀起的塑料布,膝蓋跪在積水里。閃電劃過天際的瞬間,安然看見他后背的衣服被撕開道口子,鮮血混著雨水往下淌。
"梁葛!" 安然扔掉鐵鍬沖過去,卻被他推開:"別過來,你身子弱!"
雨幕中,兩人像兩只困獸般與風雨搏斗。當最后一塊塑料布蓋好時,安然突然劇烈咳嗽起來,腥味在喉嚨里蔓延 —— 那是三年前生孩子時落下的病根。
"嫂子,你流血了!" 郭梁葛驚慌失措地撕開自己的衣角。
安然擺擺手,看著眼前這片被雨水澆透的菜地。閃電照亮了遠處的校舍,她仿佛看見孩子們捧著飯盒,里面盛著她種的蔬菜。
"梁葛兄弟," 她突然笑了,牙齒在閃電中泛著微光,"咱們的菜,明天就能送到學校了。"
淑玲是安然亡夫的小姑子,她最近要在馬路邊建一處洗車場,因過往的貨運車要進城都得在這兒洗車,已經有幾家了,生意不錯。這使得人們是見有啥生意就想湊,她也在三癩子的攛掇下打起了開洗車場的主意。三癩子告訴她說:"沒錢,就找你嫂子要,她那菜地還是你哥的,如今你哥不在了,按說那地應該有你一份,聽說去年她賣菜掙錢不少,也得分給你一點,她一個外來戶,不能獨自昧了,咋說也得給你分些的。"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就這樣淑玲便跑回家跟她爸講起了此事,而那當老子的也是昏頭昏腦的,就說你去找她要,不給不行,地是咱家的。但是,她去問村長,村長說那不行,是你大哥的就是你大哥的,你不能要,要了就是犯法的。她又回去問她爸,她爸說:"咋不能要,要才是應該的,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本來就有咱家的地。"
終于有一天,安然前夫的妹子來找她了,理直氣壯地說:"你和我哥沒離婚手續,你還是我家的人,現在我要做生意,你得借給我錢,你是大嫂,也應該支持我的。" 說了就獅子大開口,張嘴就要 10 萬元,還說:"你今年靠賣菜掙了不少的錢,支援一些是應該的。" 她看著安然的臉,氣焰囂張地說:"誰不支持都行,唯獨你不行,那地是我哥的,我哥的就是我家的,就是我的,至少有我一份吧!" 安然見她越說越離譜,想和她理論,見她蠻不講理,就去找她父親,她那父親更是蠻不講理,說:"你男人已經去了,你也不算是我家的人了,聽說你和梁葛不清不楚的,那地就是我家的,淑玲要分點錢也是應該的么,有啥好說的。" 這時的郭梁葛已經去了郭清水學校里干活,是一些維修院墻的活,他也是為了能掙一些錢。安然見他們一家子不講理,就去找了村長郭云福,郭云福聽了,笑著說:"你都是一家子,這話也不好講,還是你跟他們好好商量下,有道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么。" 他又對淑玲說:"你哥已經不在了,安然繼承土地使用權也是應該的,無可厚非,不要再鬧了。" 他兩頭熄火卻滅不了火,反而使得火更旺了。那淑玲鬧,安然一點不安然,去找誰說,人家都說你是一家子,有的更是點火扇風,不可開交。
暮春的風裹著楊絮,在郭家村東頭的土路上翻卷。安然蹲在地頭薅草,指甲縫里滲著泥土的腥氣。二畝菜地被郭梁葛侍弄得像棋盤,小蔥排成青線,番茄架支棱得整整齊齊。她望著遠處新修的柏油路,恍惚看見亡夫郭大壯的拖拉機突突冒煙,那是五年前的麥收時節,他拉著滿車麥子翻下了懸崖。
"嫂子!" 炸雷般的叫聲驚飛了麻雀。淑玲踩著細高跟扭過來,緊身牛仔褲裹得胯骨生疼,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圖紙。三癩子斜倚在村口老槐樹下,蛤蟆鏡遮了半張臉,嘴角叼著的煙卷明明滅滅。
"妹子,這是……" 安然剛要起身,淑玲已經把圖紙拍在膝蓋上。圖紙邊角卷著毛邊,畫著歪歪扭扭的洗車場平面圖:"嫂子你看,國道邊要建物流園,往后大車都得在這兒洗澡。我跟三癩子合計了,咱也開一家!"
老郭家的土坯房里,煤油燈在穿堂風里搖晃。淑玲爹吧嗒著旱煙袋,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炕席上:"那地本來就是你哥的,你哥沒了,自然該有你一份。"
"爹!" 安然急得攥緊衣角,"大壯走那年,村長帶著文書來確權,土地證上寫得清清楚楚……"
"文書頂個屁用!" 老漢突然拍桌子,煙袋鍋砸在炕沿上迸出火星,"你個外姓人占著郭家的地,跟那個梁葛不清不楚,當全村人都是瞎子?"
窗外傳來狗吠,安然聽見自己心跳如鼓。郭梁葛正在學校修圍墻,說好今晚來幫她給番茄打杈。她攥著圍裙角往外走,聽見淑玲在身后尖笑:"十萬塊,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村委會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郭云福蹺著二郎腿,皮鞋尖在安然眼前晃來晃去:"都是一家人,有話好好說嘛。" 他身后墻上的獎狀泛著黃,"優秀共產黨員" 的金字被蟲蛀了個缺口。
"村長,當初確權的時候……" 安然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確權是確權," 郭云福突然湊近,身上劣質香水混著汗味撲面而來,"可老郭家鬧起來,你一個寡婦能扛得?。? 他指尖敲了敲桌上的《土地管理法》,"要不這樣,你把地轉包給淑玲,我幫你說和說和……"
云福媳婦端著搪瓷缸進來,眼神躲閃著把水放在安然面前。缸沿的缺口劃了安然手指,血珠子滲出來時,她聽見郭云福在說:"明天鎮里有領導來視察,你把菜地拾掇漂亮點。"
郭清水家的小院飄出鋼琴聲。小翠正在教學生彈《茉莉花》,琴鍵叮咚中混著電鋸聲 —— 郭梁葛正在給教室修門框。
"梁葛哥," 安然攥著被雨水打濕的土地證,"你說這地……"
"地是你的就是你的!" 郭梁葛抹了把汗,手上的老繭蹭得工具叮當響,"明天我去找村長理論,再不行就去鎮司法所!"
墻角的收音機突然噼啪響起來:"聽眾朋友們,歡迎收聽《法治進行時》..." 安然沒聽清后面的內容,只看見老高騎著三輪車進來,車斗里堆著蔫頭耷腦的芹菜:"安然妹子,食堂的菜……"
"對不住高叔," 安然眼眶發酸,"這兩天實在……"
"沒事沒事," 老高擺了擺手,"聽說你家鬧糾紛了?要我說啊,這地..." 他突然壓低聲音,"云福那小子不是省油的燈,你可得留個心眼。"
深夜的菜地泛著幽光。安然蹲在地頭,手電筒光束掃過番茄花。露水沾濕了褲腳,遠處傳來狗吠。
"安妹子。" 沙啞的聲音驚得她差點摔了手電筒。三癩子從玉米地里鉆出來,酒氣熏天,"聽說你要跟淑玲打官司?"
安然往后退了兩步,腳后跟陷進泥里。三癩子突然逼近,蛤蟆鏡滑到鼻尖,露出充血的眼睛:"那地本來就該是老郭家的,你個外人……"
"滾!" 安然抄起鐵鍬,鍬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三癩子踉蹌著后退,踩斷了幾株番茄苗:"不識抬舉!明天就等著收傳票吧!"
玉米葉沙沙作響,安然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遠處傳來拖拉機轟鳴,郭梁葛的身影出現在地頭:"安妹子,我把司法所的文書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