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色昏暗,遠處嬰兒的啼哭聲和著此處山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猶如鬼魅夜行,閻羅低語。
“殿下,是否需要奴婢去殺了那女人和她懷中的嬰兒?”侍女司丹將手里的燈籠往上提了提。
“不必著急,待我與鄭郎回京完婚。”馬車之上,女子的目光緊緊盯著前方微弱的燭火,波瀾不驚的語氣下神色盡顯瘋狂。
“是!”
“鄭老夫人還是向著殿下這邊的。”留在馬車上服侍的侍女代卉低眉奉上一盞茶。
“那是自然!鄉野村婦,粗鄙不堪。難登大雅之堂之人,又豈能與咱們公主殿下相比。”
是啊,司丹說得對,她可是承陽公主,當今圣上唯一的女兒,當朝太子的嫡親姐姐,自出生時起她便擁有無上尊榮和萬千寵愛,新鮮感這種東西,嘗嘗就算了,不會真的有人放著堂堂皇室公主不娶,跑到這種窮山惡水之地一輩子吃糠咽菜的。更何況,這一次有鄭家老夫人親自出馬,一定會成功的。
承陽滿意地接過代卉手中的茶盞輕呷一口。
三個時辰后。
公主府家奴跛腳子黃七一瘸一拐地跑來,“成了,成了!”
司丹立刻迎上去,“噓!莫要吵著殿下,當真成了?”
“姑娘放心,黃七親眼所見,只有鄭郎君一人上了鄭家馬車,并沒有帶上那婦人和嬰兒。只是……”黃七說出疑惑,“只是先前鄭家派了那么多人來都沒能讓鄭郎君回心轉意,沒想到這一次他竟然愿意回去,其中會不會……”
“不會,鄭家老夫人把棺材都抬來了,除非鄭郎君真想落個逼死母親的名頭,況且就算這只是他的權宜之計,但只要他這次回了京城,會也會變成不會,因為咱們殿下早就做好了安排。”
黃七和司丹的對話深深淺淺地傳到馬車里,承陽不耐煩地揚一揚手,代卉立刻心領神會,掀開馬車簾子打斷司丹接下去的話,“好了,既已事成,莫要再多言,回京吧。”
司丹透過代卉看了一眼馬車上還在闔目小憩的承陽,立刻噤聲。
大昭天德二十一年,十月十七日,太子太傅之子鄭彥弘,尚承陽公主,天子特旨,賜百官休朝三日,允昭京城內明燈三千,天下同賀,山川共喜。
十七日夜,承陽公主府邸。絲竹弦起,鼓樂齊鳴,燭火通明,滿目紅彩。駙馬鄭彥弘在前廳把酒晏客,承陽公主則鳳冠霞帔端坐在婚床上,紅燭喜帳,棗生桂子,今日她終于嫁得心中良人如愿以償了。
只是,她還在等,等一個消息,一個能讓她徹底無后顧之憂的消息。
“殿下。”
司丹正欲行禮,承陽公主便迫不及待上前,一把掐住她的手腕,“如何了?”
雖然承陽公主這一掐掐得她生疼,但司丹依然極力維持著一個奴婢臉上該有的笑容,“殿下放心,黃七那邊已經全都辦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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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大昭慶元五年。
昭京城鄭府偏廳,鄭家高堂上座,一名荊釵布衣的女子帶著八歲大的孩童跪在地上,請求認祖歸宗。
此女名喚蘇漪華,鄭彥弘的——妻子。
那一年,承陽公主派出去的江湖殺手個個武藝高強,蘇漪華縱然會武,卻也不是那么多人的對手,若不是當時有人拔刀相助,恐怕她們母女二人早已命喪黃泉。可到底她還是受了重傷,后來又未曾有一日好好得到過醫治,多年逃亡,居無定所,身子早已垮了,苦苦拖著這副軀殼一直堅持到今天,也只是想著能多陪女兒一日是一日。近來她的身體越來越差,自知命不多時,總要為女兒找到一條去路。縱然此番認祖歸宗不是她本意,可是月染還小,江湖也不是那么好闖蕩的,思來想去,蘇漪華才決定將鄭月染送回鄭家。
至少,在那個人眼皮子底下說不定反而會安全一些;至少,月染是鄭家的血脈;至少,她很快就要死了,再也不會對任何人構成威脅。
“我們鄭家人丁不旺,老身夫婦只有彥弘一子,吾兒彥弘也只有月茹一個女兒,從來不曾聽說外面還有什么孩子,更不要提認祖歸宗這種笑話。”鄭老夫人一口回絕。
“彥弘明明是在月兒出生后才跟你們回鄭家的,你們怎么能不認呢?”似乎又想到什么,蘇漪華立即從鄭月染衣服里翻出一塊玉佩,“月兒無福,來不及請祖父祖母尋新玉,但好在還有親生爹爹留下的玉佩。爹,娘,她的的確確是鄭家的骨肉,是彥弘的女兒啊。”
福祿同心佩,鄭家每一代子女出生時,家中長輩都會尋一塊上好的和田玉,施以獨特的工藝打造出一枚福祿同心佩相贈,并且每個人的玉佩上皆有細微不同之處。
鄭老爺子心中微微一觸,接過蘇漪華手中的玉佩仔細瞧了瞧,確實是屬于鄭彥弘的那一塊福祿同心佩。
眼見鄭老爺子有所松動,蘇漪華立刻按住鄭月染的頭,“月兒,快,快給祖父祖母磕頭。”
“慢著,夫君的孩子當然得由夫君自己來認了。”
蘇漪華回頭。
金釵華袍。
見到承陽長公主駕到,鄭家二老紛紛起身行禮。
當年黃七未能帶回蘇漪華的尸身,承陽長公主心中始終不得安寧,自那以后鄭府的一切動靜,都在她的密切監視下,所以今日蘇漪華出現在鄭府門前時她便立刻得了消息趕過來,“夫君,這對母女,你認得嗎?”
風雪千山,八年漂泊,如今的蘇漪華已經面容憔悴,形如槁木,聽見“夫君”二字,她緩緩直起脊背,可抬眼轉向承陽身側,鄭彥弘的鬢邊竟是白發叢生。駙馬尊榮,原來亦不過如此。
“不認得。”鄭彥弘目視前方,絲毫不看跪在地上的蘇漪華和鄭月染。
蘇漪華指著鄭老爺子手中的福祿同心佩,“這玉佩明明……”
“年少時總喜歡將隨身帶著的物件贈人,一塊玉佩而已,做不得數。”鄭彥弘上前,拿過鄭老爺手中的玉佩,“況且,玉乃高潔純雅之物,你拿來的這一塊,不配。”
“咚!”
一聲悶響,擲在蘇漪華身上的玉佩落下。
蘇漪華眼眶泛紅,撿起玉佩用力握住,似想要內心的痛和玉佩一起揉進自己的掌心。
“諸位,都聽見了?我家夫君說,他不認得呢!”承陽長公主笑意盛盛,顯然鄭彥弘的話讓她十分順意,再看看蘇漪華現在的這副樣子,她更是解氣,“既如此,就請父親母親送客吧!”
一場認親就此結束。
隨之結束的還有鄭府外一場未曾開始的暗殺。
認親一事并沒有給鄭家帶來影響,在蘇漪華離開后,鄭家二老便帶著孫女鄭月茹去院子里玩投壺,鄭彥弘也一并陪同。
“仔細點,別中了暑氣。”不遠處的長廊上,承陽長公主正溫柔慈愛地看著那邊其樂融融的一幕。
司丹輕搖羅扇,“殿下,當真要放過那對母女?”
代卉看了一眼司丹,又小心看向承陽長公主。
“本宮答應過駙馬,只要他不再與那女人有瓜葛,本宮可以放她們母女一馬。只是這京城啊,總有刮風下雨的時候。”說罷,承陽長公主從果盤里拿起一塊冰鎮的西瓜走下長廊,“瞧你,滿頭大汗的,玩得開心嗎?”
鄭月茹點點頭,“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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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鄭府離開后,蘇漪華身上的精氣神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好不容易撐到城郊一處落腳的破茅屋,卻再也堅持不下去,腳下一軟整個人重重摔倒在地。
“娘,娘,你醒醒。”
鄭月染不知哭喊了多久,但好在蘇漪華還是醒了,“月兒,怎么哭了?”
鄭月染不敢說,其實她很怕,怕蘇漪華從此再也醒不過來,怕她就要沒有娘親了,但她現在只敢把所有的害怕和委屈藏起來,因為她不能讓蘇漪華再為她擔心,“下雨了,下了好大的雨。”
蘇漪華輕輕撫摸愛女的臉頰,“月兒不哭,月兒不哭,娘親請雨兒來奏樂,給我的月兒唱世間最好聽的歌……”
楊柳青,杏花白,一池春水蕩情來;秋千架,郎君懷,兩相歡好燕徘徊。
翌日清晨,風停雨歇,屋檐上掛著的晶瑩剔透的雨珠將落未落,遠處的天際已經燃起一抹紅光,想必今日也是一個十分炎熱的天氣。
“小姑娘,你就這幾個錢也不夠出診啊,要不你再去別家醫館瞧瞧。”今日一早醒來,鄭月染探過蘇漪華鼻息,確認無事后,她便立刻跑來城中找醫館找郎中,可最后每每都是因為拿不出更多的錢而被趕走,她看著眼前“懸壺濟世,妙手回春”八個大字,再看看手里僅有的二十枚銅錢,只得垂頭離開。
這繁華的昭京城,她竟是寸步難行。
沒辦法,只能如此了。
鄭月染走進人群,鼓起勇氣小手一伸,扯下一個荷包藏在懷里,再假裝若無其事地從人群中出去。本以為一切順利,沒想到還未走出這條街,她就被人逮住了。
“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個小娃娃,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春三娘是什么人,竟然敢偷到我這里。”春三娘扯住鄭月染的后領,“大昭律法,盜竊可是要挨板子吃牢飯的,你個小丫頭不懂,你家做爹娘的還能不知道嗎。走,帶我去找你爹娘。”
春三娘一身紫衣,胸前繡著大紅色云紋牡丹,頭上簪著艷麗的紅花,舉手投足既有萬種風情,又顯潑辣尖刻,鄭月染掙扎了好幾下,都沒能從她手底下掙脫開,反倒被她身上的香粉味熏得打了好幾個噴嚏。
從城中到城郊,日頭越來越曬,春三娘松開鄭月染的后領,將自己身上的帔帛拿下來,一端綁住鄭月染,另一端綁在自己手上,同時嘴里也不閑著,“忒,你個小賤蹄子,是不是耍老娘呢,要是今兒個見不到你爹娘討個說法,小心老娘把你給發賣了。”
鄭月染始終抿著個小嘴一聲不吭,但春三娘嘴皮子上的功夫確是厲害得很,無人搭腔也能一個人繼續喋喋不休,“喂,小丫頭,我適才說要把你賣了,你怕不怕啊?賣出去給人家做童養媳,做苦力,做小妾,你不怕?”
“誒,我說你該不會是個啞巴吧。”春三娘扯住鄭月染的頭發用力往后一拽。
“啊!”鄭月染疼得眼淚直打滾,仍是沒有哭出聲。
春三娘單手叉腰,沒好氣地揮著扇子,“這鬼熱的天氣,到底是想把人煮了還是想把人蒸了啊?”
趁著春三娘休息,鄭月染不動聲色地用牙齒咬開手腕上的帔帛,偷偷逃了出去,只是沒逃多遠便被春三娘發現了。
“小啞巴,挺能耐啊。像你這種不服教的丫頭片子,三娘我啊最擅長調教了。”春三娘蹲下身子,扭著鄭月染的耳朵與她平視,說著說著突然起了心思,“我看,你應該是記不得爹娘在何處了吧,不如這樣,你先跟我回去,我那兒有好多好多的銀子,你……”
話說一半,耳邊突然響起一陣異動,春三娘挪了挪步子躲進草叢里,然后慢慢往外探出半個腦袋。
遠處,一個男人正扛著一個麻袋,那男人腿腳不利索,走一步頓一步,腳下蹭著碎沙石子兒沙沙作響,向前走了幾步后,男人突然將麻袋放下,解開后里面露出一個人,一個女人。
看清地上的女人是蘇漪華后,鄭月染猛然站起來,把旁邊的春三娘嚇得一激靈,幸好這里的草木長得高沒叫人發現,春三娘一把將鄭月染按在懷里,死死捂住她的嘴巴不讓她出聲。
很快,一輛馬車出現,車上走下來一個錦衣華服之人,鄭月染記得,她昨日在鄭府見過這人。
是承陽長公主。
承陽長公主手一招,代卉便領著一個郎中上前。郎中不敢多看,更不敢多問,只按照代卉的吩咐給蘇漪華把脈,“啟稟貴人,此人藥石無醫,怕是……”
承陽長公主望著地上枯瘦如柴、毫無生氣的蘇漪華,“只需此刻。”
“是。”郎中瞧一眼代卉,見代卉不語,轉身抬袖抹去額上的一層汗。
此處雖然條件簡陋,但有了郎中的醫治,不消多時蘇漪華便醒了過來。
“是你?”蘇漪華掙扎著坐起身,見到鄭月染不在,稍稍放下心。
“是。沒想到吧,你睜開眼見到的人竟是我,是不是特別恨?你恨我,可我也恨你啊!知道為什么你都快要死了,我還來救醒你嗎,當然是因為我要親手殺了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承陽長公主大笑著側過身,抽出一把匕首抵在蘇漪華的臉頰上,“嘖嘖嘖,想當年你確實有幾分姿色,不過你瞧瞧,你現在的這張臉就像是一塊抹布。但是就算成了一塊抹布,我也要一刀一刀把它給割開。”
一刀,兩刀,三刀……蘇漪華滿臉血痕,意識漸漸模糊,腦袋也撐不住狠狠砸在地上不得動彈,她想努力睜大眼再看看這個世界,卻只能看到一片灰藍色的天空。
確定蘇漪華是真的死了后,承陽長公主將匕首交給司丹,然后拿起代卉遞上的帕子一點一點把手中的血漬擦干凈,“丟去亂葬崗。”
“是。”黃七俯身行禮。
“等等,再多丟一個。”司丹嘴角上揚,對著郎中勾起一抹怪異的微笑。
草從地里,春三娘斂息屏聲,將這一切看在眼中,直到所有人離去才泄下一口氣。方才鄭月染情緒激動,春三娘害怕被人發現了滅口,情急之下灑了迷藥在帕子上將她口鼻捂住迷暈。看著懷中淚痕未干的鄭月染,春三娘一點一點抽出自己僵麻的手腳,鬼門關前走一遭,饒是炎炎夏日,也免不了沁出一身冷汗,今日真是不宜出門。
鄭月染醒來時,春三娘正背著她往內城走,嘴里依舊念念叨叨的,可她已經無暇分辨春三娘是不是又在罵人。
突然,鄭月染像是著了魔一般,雙目猩紅,手腳并用,對著空氣一通亂打亂踢。春三娘此刻已經氣力疲乏,不由得手一軟將她摔下來。鄭月染顧不上疼痛,爬起來發了瘋似地往回狂奔,好不容易憑著記憶找到白日里最后一次見到蘇漪華的地方,卻已經是空無一人,有的只剩地上已經干掉的血跡。
“今日麻袋里裝的那個女人你認識?”
“是誰?”
“是你娘親?”
春三娘一路追在鄭月染身后,現在見她跪在地上哭的泣不成聲,十根手指還在不停地摳著那一點點摻了血的干土,心中不免生出幾分憐意,于是忍不住出手制止,“她已經死了,我親眼所見。”
鄭月染微微一頓,想要甩開春三娘的手,卻反被春三娘捏住下巴,“你們究竟是什么人,竟惹到了承陽長公主。”
鄭月染死死盯著春三娘,眼中滿是憤怒和仇恨,“承陽長公主,一個搶走我爹爹、害死我娘親的人。”
春三娘沒想到一整日都在防著她、沒有開口說過話的小啞巴,一出口竟如此坦誠,如此駭人,僅用一句話便道盡所有的恩怨情仇。
“一個人若是連自保之力都無,那便只能先將所有的仇恨藏進肚子里,待攢夠能力,一切方可伺機而動。”春三娘松開手,“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可以找到你娘親的尸體,我可以帶你去找一找,若是找到,我亦可出錢幫你將她好好安葬,但不論最終找到與否,你都必須要答應從此以后跟我走,如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