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碑下的風聲風，從山頂灌下來，穿林越石，直撲在立于萬物廢墟之上的孤碑前。
他站在碑下，一身粗布灰袍，腰間的縫線已磨得發白。他沒戴帽，風撕扯著他亂糟的長發，
鬢邊有雪。他的眼睛卻極亮，不似一個歷經戰火的人，更像某種存活在沉默之后的火種。
“你知道嗎，”他回頭看向那個背著相機的年輕人，語氣平靜得像是多年前的某場夢，
“他不是神。”青年一怔，手中快門按得“咔噠”一聲，鏡頭定格在碑上斑駁的刻字。
——“孫悟空之碑”。“他是神啊。”青年反應過來，忍不住辯駁，
“他最后鎮住了整個裂界，沒有他，南域現在早就……”“你沒見過他。”男人打斷他，
聲音不重，卻壓得住風，“你不知道，他后來是什么樣子。”青年張了張嘴，終究閉上。
男人的手在碑上輕輕摩挲，石面粗糲，像極了他記憶里那人的掌心，滿是老繭，卻無比溫熱。
他低聲念出碑文：“此處曾有神，名孫悟空。”沉默漫長得像一場悼詞，
他終于輕聲笑了：“不對。他不是神。他只是我見過最孤獨的人。”碑下沉風驟起。
畫面在風中拉遠，如鏡頭顫動間切入倒帶的舊影。——天，是碎的。云是裂開的，
天空像某種被撕扯的傷口，殘陽從縫隙里滴下來，落在殘垣斷壁之間。
少年跌跌撞撞沖進這片山林時，腳下是翻滾的青苔、斷碎的石階，
還有似曾存在過的神像殘軀。他不過八九歲，衣不蔽體，臉上是干涸的血痕與塵土。
他手中緊握著一塊破布，上頭印著一只猴子的模樣，神采飛揚，金箍在眉。
“花果山……”他低聲呢喃，像是咒語，“書上說……神就住在這。”他一步步向山頂爬去，
哪怕膝蓋磨破，哪怕四周風聲中夾雜著不明生物的嘯叫。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執念如此深重，
只記得，母親在最后一刻，把他推入地窖時低聲說：“去找他。傳說里的那只猴。
他一定還在。”他信了。風越來越烈，天地如夜。山頂靜得可怕，唯有一尊石像屹立。
不是神像，也不是某種雕塑，而是一個真正的身影。——他盤坐于石臺之上，周身蒙塵，
宛如雕塑般一動不動。少年愣住了，眼眶蓄著激動的淚：“是你嗎？你是……孫悟空？
”那人沒有回應。少年跑上前幾步，撲倒在他面前：“我叫小塵，我是來找你的！
他們說……你是最后的神，是花果山的守護者，是能打敗妖王的人……”那人終于睜開眼。
那是一雙……極其安靜的眼睛。像干涸的湖，曾有驚濤，但此刻只有冷寂。他看著小塵許久，
忽而開口，聲音低啞如舊鐘：“你是誰？”“我……”小塵一愣，
“我只是一個……聽過你故事的孩子。”沉默。“他們都死了。”那人忽而說。“啊？
”小塵沒聽懂。“他們，都走了。你也會。”說罷，他又閉上眼。小塵忽然大叫：“你騙人！
你是孫悟空，你是齊天大圣啊！你……你怎么能不理我？！”他上前去拽那人的胳膊，
拽不動，只覺得那人像塊石頭，冰冷，沉重，沒有心跳。“我知道你還活著，
我看到你睜眼了！”小塵哭了，捶打他的膝蓋，“你不是死了，你只是……不想理我！
”他狠狠一拳砸下去，那人眉頭輕皺了一下。然后，他開口了：“你走吧。”“我不走！
”“走。”聲音不大，卻不容置疑。小塵倔強抬頭，淚眼模糊地吼了一句：“你膽小鬼！
你才不是齊天大圣！”那一瞬間，風停了。那人睜開眼，望向遠方破碎的天幕。“是，
我不是了。”“我已經不是神了。”小塵哽住，像被這一句話刺穿了全部的幻想。
“可你……你怎么能不試一試？”他喃喃道，“哪怕只救一個人……”那人沒再說話。
他起身，披著滿身塵土，走入山林深處。小塵怔怔看著那背影，忽然就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花果山沒有神了。只有一個失語的老人，守著荒山，像是守著自己死去的名字。
可他還是不愿走。夜里，他蜷縮在山石之間，看見那人獨自走到斷崖邊，一坐就是一夜。
夜風撩動他的發，像是無聲的哭。而他，從不流淚。也許，已經流干了。2 猴王的山山，
是靜的。靜得不近人情。鳥不啼，猿不叫，連風都仿佛只是山與山之間的喘息。
花果山已非昔日勝景。草木瘋長卻死氣沉沉，溪流斷斷續續，崖間掛著鐵銹色的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久未散去的焦土味道，像是天火曾在這里燃燒過。
孫悟空坐在一塊半塌的石臺上，腳邊是斜倒的“水簾洞”石碑。他手中握著一柄刻刀，
正一筆一劃地在山石上雕刻，不快不慢，似是日日如此。那是一只猴子的模樣。瘦瘦的，
眼神倔強，似笑非笑。粗礪的石紋下，有種古舊的執拗。小塵站在不遠處，已看了他半天。
“你真是……孫悟空？”他再問，嗓音干啞。悟空沒有抬頭，只是“咔噠”一下，
手中刻刀落下一個弧。“你怎么不說話？你以前不是最愛說話的嗎？
書里說你一張嘴就天翻地覆，把玉皇大帝都罵得發抖——你忘了嗎？”又一刀下去，
石屑紛飛。小塵繞到他面前，伸手擋住他：“你別再刻了，聽我說話行嗎？”悟空抬頭，
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冷淡，仿佛是看一陣風，一塊石頭，一個遲早會離開的東西。
“你是小塵。”“你記得我了？”小塵驚喜。“你昨天說過。”悟空低頭，
又“咔”地一聲掉下一塊。小塵啞然。他沉默片刻，終于鼓起勇氣：“你為什么要在這山上？
你不去幫那些還活著的人嗎？南域最近被妖軍圍了，你知道嗎？”悟空停下手，
轉頭望向遠方。山那頭，是被云霧遮蔽的世界廢墟，殘樓如墓碑。
他淡淡地開口：“他們都走了。”“你又說這句話。”小塵著急，“你說的是誰？
”“猴子們。”悟空手指輕輕敲了敲腳下的地：“這里，曾經有很多猴子。每天跳來跳去，
搶桃子，曬太陽，亂叫亂鬧。我說一句，能安靜三息，已經算我神威如天。”他笑了一下，
但眼中沒有一絲光。“后來他們聽不懂我說的話了。再后來，他們聽得懂，卻裝聽不懂。
最后……他們死了，或者走了，或者變成了別的東西。”“只剩我。
”小塵不信：“怎么可能？你是他們的王！”“我是。”悟空點頭，
“可后來……他們不再需要王了。”風吹起石粉，遮了少年眼。“那你也不能就這樣躲著！
”小塵大聲道，“你不是還在補山泉、雕石、清理山道嗎？你根本就沒放棄！
你心里還是記得你是誰的！”悟空抬頭，忽然冷冷道：“你不懂。”“那你說，我哪不懂？
”“我補泉，是因為水枯了。泉再不修，山會死。”“我雕猴子，
是因為我忘了他們長什么樣。”“我清理山道，是怕哪天我死在這里，被埋在亂草堆里。
”“不是為了誰。只是因為我還沒死。”話落，他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石屑，轉身離去。
“那你為什么不死？”小塵忽然喊。悟空步伐一頓。“你明明都不信了，
都覺得他們不會回來，也不愿救人了，那你活著干嘛？你倒是去死啊！你死在這破山上，
正好連碑都省了！”少年的話，直如刀鋒。悟空緩緩轉身，目光冰冷，
聲線沉沉：“你以為我沒試過？”小塵愣住。“我跳過山崖，被樹藤掛住；我吞下百草丹，
體內火不熄；我靜坐七七四十九天，魂魄不散；我自斷金箍，天雷不落。”“我死不了。
”他靠近一步，眼神中隱有疲憊：“死對我來說，不是解脫，是羞辱。因為我欠了太多人命，
我不能死在他們之前。”小塵咬唇，眼眶泛紅：“可你也不能這樣活啊……”悟空的眉微動。
“你是齊天大圣，是大鬧天宮的孫悟空，你怎么能就這么蹲在山頭裝瞎子裝死人！
你要是不活出個人樣，那我們這些信你的人怎么辦？”悟空看他許久，忽然笑了。那笑太短，
短得像是肌肉抽動。“信我？”“對啊！我信你！”“他們信的是傳說，不是我。
他們需要的是神，我早不是了。”說罷，他轉身走入山林。這次，小塵沒有再追。
他只是坐在石臺旁，看著那還未完成的猴子雕像，低聲說：“那我就陪你雕，
一直到你記起他們的樣子。”山中落日沉下，云霧如血。這山，無神。也無猴。
只有少年與老人，一起在風中刻下，那個已被歲月抹去的，猴王的影子。
3 眾神已死山上的生活，比小塵想象中還要寂靜。他每日跟著悟空上山劈柴、修泉、雕石。
山道常有落石，需清理。水脈斷裂，需引流。崖間野獸尸骨橫陳，需掩埋凈地。
孫悟空不言不語，只靠手中工具與汗水修補一座死去的山。而夜里，則是另一番模樣。
小塵不止一次在夜里聽見孫悟空囈語，那些話有時像咒，有時如哭。他會猛地坐起身，
喉中低吼，眼里映著火光與血影，像是夢中仍在沖殺。“二郎，別回頭！”“金蟬，別念了！
你念不住的——”“快走，別看我！”“……我說了，別回頭。”小塵每次都嚇得不敢動，
只能蜷在角落聽他夢中的掙扎。直到天亮，山風拂面，孫悟空又恢復了那副冷清模樣，
仿佛從未動容。“你做夢都在打仗。”“夢沒意義。”悟空只回這句，然后繼續削石。
幾日下來，小塵終是忍不住了。“你知不知道山下現在是什么樣子？”他突然問，
眼睛緊緊盯著悟空。悟空沒看他，依舊在石面上刻下猴子的耳朵輪廓。“南域五洲全淪陷了，
東海的水變成血，西天的經書被妖王燒成灰。觀音菩薩最后一次顯圣，
是在空無山外的斷塔上，肉身化金石，落了一地碎片。”刻刀停了。“連玉帝都不見了。
神佛一個接一個從人間消失，連死都死得悄無聲息。你知道世上現在是誰在管事嗎？
”“……誰。”“妖。”小塵咬牙，“各路妖王劃地稱霸，人吃人，妖吃人，
廟拆、經焚、神像倒了立不起來。那時候我娘抱著我逃難，我們在一口枯井里躲了整整三天。
她怕我餓，用手指蘸著血畫符咒貼我額頭上，說‘保平安’，可最后她自己沒能熬過去。
”悟空望著那塊石雕，良久沒動。“你說他們都走了，那你就當他們全死了。
可世上還有人活著，還有人撐著。”小塵走上前，“我們信過神，后來神不見了，
我們就信人。可人也撐不住了，你要是再不管，我們就真什么都沒有了。”悟空緩緩轉頭，
眸色冷得像雨后的斷石溪：“我不是神。”“可你曾是！”“曾是的東西，死了就死了。
”悟空低聲，“我身上沒有神性了。早在那一戰后，我就知道。”小塵揪著他衣角，
眼中帶淚：“那你告訴我，那天我們從村里逃的時候，為什么你站在那山巔看著卻不下來？
”悟空閉上眼。那是昨日的事。花果山下原本還有一個小村，零星幾戶，燒炭為生。
小塵在那住了三年，村里人收留他，如今便是他唯一的家。昨日午后，妖軍來了。
那不是尋常的妖，而是披著兵甲、列著戰陣的妖軍——以豺狼為前鋒，猿猴為偵騎，
后方坐鎮的是一尊龍頭人身的王。他們不搶糧，只屠人。小塵奔逃之時，
看見那尊妖王踏碎了村口那尊石佛，然后將一位老婦拎起，高聲笑道：“神？神死了，
還拜什么？”他拼命往山上跑，跑到腳破血流，回頭看時，村已成血泥。而孫悟空，
就站在山巔，看著那一切，未動分毫。“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你知道嗎？我磕了三個響頭，
我喊你名字——你沒聽見嗎？”“我聽見了。”“那你為什么不下來！”孫悟空沉默許久，
才道：“我若下山，就不是‘孫悟空’。”“什么意思？”“我若出手，便要戰。戰則殺，
殺便引天劫。而如今沒有天，也沒有劫——我殺到最后，只會成為比他們更可怕的妖。
”小塵眼睛通紅，聲音嘶啞：“那你現在是什么？你是神嗎？不是。你是妖嗎？你也不是。
你是人？你早不是人了！”悟空低頭，輕聲應：“所以我什么都不是。”“那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