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臘月初五,關州城外。
年關將至,又正趕上大集,城門口熙熙攘攘,行人、小販裹了厚厚的冬衣,扛著箱籠,挎著編筐,推著推車,人們笑語寒暄,熱熱鬧鬧地排成了一條長龍。
又經過了一個多月的跋涉,百十人的流放隊伍,終于在嚴冬到來之前,一路艱難,熬到了北地。
押司并兩名押官已經率先進了城,犯人們佝僂著身子縮在城腳,疲憊麻木的瞳孔里,映著城門口那片久違的人間煙火,等待著他們未知的命運。
賀蘭靠坐在墻根下,看著遠處鮮活熱鬧的人氣兒,一時恍惚,舍不得移開眼。
慕陽穩穩放下背上的慕老夫人,照例尋到她身邊坐下,從懷里摸出一個用草桿編了一半的網兜,往她面前一遞。
“夫人賜教。”
賀蘭長舒一口氣,認命地接了過來。
這一個月來,因有慕陽鎮場子,慕家這一路比以往稍稍好過了些,起碼沒再擔驚受怕,畏畏縮縮過了。
賀蘭原本打好了腹稿,準備迎接慕陽刨根問底的提問,誰知他竟似忘了似的,再沒問過她從前的事。
但不知怎的,慕陽盯上了她會手工編織這個技能,一休息就摸出來一把草桿,讓她現場教學。
他一個身高體長,長手長腳的大個子,窩在一邊,肅著一張臉,笨拙地擺弄草桿,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
后來倒是漸漸有了手感,要求學的花樣也多了起來。
一開始是編小擺件,像是螞蚱、蜻蜓、中國結,后來改成編實用物,編腰帶、簍子、帽子、草鞋。
按說賀蘭不厭其煩,手把手教了慕陽這么久,和他的關系總該混熟了些。
但其實并不。
慕陽始終是冷肅著一張臉,一板一眼虛心請教,賀蘭客客氣氣地喚他一聲夫君,他也端端正正喚她一句夫人。
真是好一對相敬如賓的夫妻。
賀蘭也樂得不用虛與委蛇。
只是她總覺得慕陽沒憋什么好屁,她暫時想不出,索性也由他去。
過了沒多久,城門口相繼出來幾個官兵,來接收犯人。
“分作兩列!男犯在左,女犯在右。”
“男犯都跟我走!”
慕陽和家人一一作別,三爺拖著沉重步子走過來,要牽走慕宇晨,三夫人見狀,緊緊抱住孫子不撒手。
“老爺,晨兒還小,他不能跟你走啊。”
官兵冷眼在一旁催促,三爺躊躇片刻,還是硬下心來,將孫子從妻子的懷里扯了過來。
“奶奶......我不要去......嗚哇......”
慕宇晨小手勾著三夫人的衣擺,嚎哭掙扎,最終還是強制被三爺抱在了懷里,走向對面男犯列中。
三夫人眼睜睜看著孫兒越來越遠,突然沖了出去,旁側官兵立時寒刃出鞘,橫在她身前。
三房的兒媳哭著從身后攔腰抱住婆母,賀蘭和賈晚音見狀,也一并上前拉住三夫人,以防她沖動受傷。
趁著那邊一片混亂哭嚎,慕陽牽著齊悅的小手,朝慕意打了個眼色。
慕意會意,自然地走到他身前,低聲詢問:“阿陽,可是有什么要囑咐的?”
慕陽眸光偏落,“勞長姐多盯著她些,別叫她單獨一人。”
慕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正看到賀蘭抱著三嬸的手臂,淚眼婆娑,小身板搖搖晃晃,差點一整個被三嬸揮到一邊去。
“阿陽放心,我會替你看顧好弟妹。”
慕陽心知長姐會錯了意,也不解釋,摸了摸齊悅的小腦瓜,將她推到長姐身邊。
男犯跟著官兵走后,剩下的二十幾名女犯在原地留守,慕家女眷就占了其中半數。
一個穿著煙紫色大襟花襖的婦人,緩緩行至她們跟前。
婦人同看守的官兵點頭示意后,皺著川字眉,面上是難掩的嫌惡。
她將女犯一一從頭打量到尾,最后嘖聲道:
“你們就跟我走吧。”
賀蘭等人跟在婦人后頭,一路拐了好幾道彎,又經過一片農田,最后穿過一道小河,進了一個偏僻的高墻大宅。
“梅姑您回來了。”
甫一進門,就有一個藍衣女管事迎上來。
女管事大略看了一眼新來的女犯,心中便有了數,隨后恭恭敬敬朝梅姑請示:“梅姑您休息,我帶她們下去安置。”
梅姑隨意點點頭,不耐煩地掩住口鼻,橫眉蹙起,“讓她們都洗剝干凈,烏糟糟的,臭死了。”
女管事給每人都發了一套洗得發白,還打了重重補丁的粗布麻衣,帶著女犯們去附近的溪邊打水,然后自己回去燒水洗澡。
近三個月的長途跋涉,賀蘭連臉都沒有洗過幾次,現在蜷著腳泡在小浴桶里,身上都能搓下一根根粗粗的泥條。
她摸了摸瘦成一把骨頭的身體,長嘆一口氣,不管怎樣,她終于也算是安頓下來了,再也不用每天一睜開眼,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長路。
女管事最后帶著她們到廚下,一人領了一副粗制的碗筷。
“衣褲鞋襪和碗筷,一人只有一份,多了沒有,損了壞了的,自己拿錢買。”
“還有,自己的東西自己顧好,大家都是什么身份,應該都清楚,丟了少了的,可別指望誰來幫你們找。”
“這里是女役所,不是讓你們享福的地方,下田種地,漿洗縫補,清潔打掃,舂米磨面,洗菜做飯,一大堆事情要做,往后自會給你們安排。”
藍衣管事一邊說著,一邊引著女犯們去她們住的地方。
是兩間大通鋪,一間大約能容下十幾人,慕家女眷正好能都住在一起,彼此還能有個照應。
“你們剛來,瞧這一個個瘦得皮包骨的,想來做活也是沒什么力氣,就先將養個三五日,但也不能干閑著,這役所的灑掃活計,就交給你們。”
“今日到城門領你們的,是咱們役所的主管梅姑,我是梅姑的副手,你們喚我青嫂就行,沒什么大事,不要去擾梅姑的清凈,否則,仔細你們的皮。”
“對了,還有最后一樁事。”
青嫂緩緩回過身來,狹長的眼眸輕輕流轉,掃過每一個人的臉,意味深長道:
“用了晚食后,各自都老老實實回屋呆著,栓好門,別出來瞎晃,就算是聽到了什么動靜,也都給我當沒聽到,可別說我不提醒你們。”
青嫂將諸事一一都給女犯們交代完,便不再管她們,徑自離開了。
賀蘭住的這間屋子里,除了慕家女眷,另還有三個同行的女犯。
雖同行一路,但此前并沒有過任何交流。
慕家人自然是一處的,另外三人就自發的抱了團。
所謂的大通鋪,就是屋內只有一張長長的黃土炕,橫著能躺下十來個人,炕上鋪了層破舊的草席,并幾床破了洞的薄被。
那三個女犯自覺的去靠近門邊的炕梢安置,想來是看著慕家人多,她們自知搶不到。
賀蘭還在回想青嫂剛剛的話,晚上要待在屋里,不要出門,還可能有怪聲?
莫名詭異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