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賀蘭梗著脖子,視線直直與慕意相對。
“可我并不想死。”
她單薄瘦弱的脊背挺得筆直,兩汪烏眸里滿溢的是憤怒和倔強,是不甘和控訴。
慕意長睫輕顫,眼底劃過不忍之色,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賀蘭視線一轉,目光一一劃過屋內眾人。
“我知道,大家都不想死,作惡的明明是他們,為什么我們卻要走上絕路?”
賈晚音看了賀蘭一眼,神色復雜,難道她不知道這個道理嗎?
她們都是纖弱女眷,又是帶罪之身,如何能與這樣的惡人相抗?
這些人既然敢無視軍規,自然有他們的后臺和底氣。
這役所不知如此經營運作了多久,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條線,她們這些人,隔絕外界,無所依仗,自身難保,又能憑什么,來突破這張羅網?
她這個兒媳,自幼長于深閨,十幾年來又心智有損,這些彎繞,她自然不會懂,才能說出這么天真的話來。
也罷,就當是她這個做婆母的心狠吧。
她絕對不會,讓那些人有機會,染指慕家任何一個女眷,包括尸身。
婆母看過來的這一眼,太過決然,賀蘭心里咯噔一下,莫名覺得不妙。
不要啊。
就算是慕家上下一心,也別是這個團結法吧?
她剛剛還著急,大家該想個什么法子,才能逃過劫難,才能脫離役所。
好嘛,現在她更著急了,還得想著怎么攔住她們別想不開。
真會給她出難題啊。
賀蘭還想最后再努力掙扎一下,青嫂卻已經在屋外大力拍門,吆喝女役們出去干活。
飯也沒心情吃了,大家心里揣著這個公開的秘密,神色難掩,腳步沉重。
慕老夫人叫住墜在最后的賀蘭,悄聲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別聽她們的。”
賀蘭心頭一松。
至少還有祖母,祖母是清醒的。
說來她一直很奇怪,為什么祖母總是會偏向她,對她這么好,不會只是因為她是長房嫡孫媳婦的緣故吧?
“祖母,您說,咱們能渡過這一劫嗎?”賀蘭希冀地看著慕老夫人。
現在所有人,都默認了賈晚音的話,認為她們唯有一死,賀蘭現在十分迫切的想得到慕老夫人的肯定和支持。
“當然,你會帶著她們,走出去。”慕老夫人字字有力,聲沉如山。
得到了祖母的肯定,賀蘭心里頓時有了莫大的底氣和勁頭。
她對祖母身上的所有疑問,都不再重要。
至少祖母是站在她這邊的,這就夠了。
*
“上一批還沒洗完,這又送來,腿兒可真勤?!?/p>
“玉妮兒,你帶著她們,把這些拿去洗?!?/p>
青嫂在院子里嘟囔著,指揮來指揮去,看著明明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樸實婦人,誰能想到,她背地里竟會經營著那樣的勾當。
她擺著手,招呼過來一個女役,讓她帶著新來的這些人,去河邊洗昨日新送來的衣裳。
原先說新來的先將養個三五日,只在宅子里灑掃,賀蘭正想著該如何出役所看看,沒想到機會這就送上門。
她趕緊抱起腳邊的木盆,站在那個叫玉妮兒的女役的身后。
慕意是不會讓賀蘭單獨行動的,見她如此動作,便也拿起一個盆子,走到她旁邊站好。
“啊——”
女役住所的方向,突然傳來幾聲尖叫。
緊接著,數個女役跌跌撞撞跑出來,有幾個跑得太急,自己給自己絆倒了,也顧不上站起來,連滾帶爬往外逃,她們神色驚恐,只一味地往她們來的方向指,語無倫次。
“死人了,死人了——”
青嫂細眼一斜,迸出厲光,“什么死人?胡嚷嚷什么?”
“怎么回事?”后方傳來一道嚴厲的質問聲。
女役們皮子一緊,回頭一看,正是梅姑。
役所內的一應瑣事,梅姑懶得管,都交由青嫂打理安排,梅姑只負責對外的事項,幾天才來一次役所。
平素都是井井有條,今天剛進門,就見院子里呼號叫嚷,亂成一團,可不就生了氣?
烏烏糟糟的,這是干什么?
役所是來服役贖罪的,可不是來胡攪發瘋的。
青嫂訕笑兩聲,連忙快走兩步,彎身給梅姑見禮。
“方才正要安排人出去漿洗,不知怎的,這幾個突然就跑來叫嚷,您放心,我這就去處理,不讓她們生事。”
梅姑面色不耐,淡淡地朝青嫂瞥了一眼,就徑自往自己的正房去了。
青嫂頓時后背一松,轉過眼瞪著地上驚恐的女役,惡狠狠道:
“是你說的死人了?”
女役抖著手往前指,聲音都變了調:“在......在第三排......后墻角?!?/p>
青嫂嘴里罵著,抱著手臂,扭身出了役所,不一會兒就領了兩個大漢回來,徑直往女役指的方向去。
大家全都瑟縮著聚在院子里等著,沒人敢跟上前。
沒過多久,青嫂就回來了,她身后的兩個大漢真的抬了個人出來。
一人抬著頭,一人抬著腳,那人胳膊耷拉在一邊,暴露出來的手臂上,有許多凸起潰爛的紅斑,和一道道青紫掐痕。
賀蘭見了,猛地抓住慕意的手,示意她看這個人的衣著。
眼熟的梯形補丁,不對稱的后擺,和短了一截的褲腳。
昨夜偷偷出役所的人,就是這個女役。
大漢抬著人走近,賀蘭清楚地看見,這個女役胸腔有起伏,她還活著!
青嫂抱著手臂,慢悠悠上前,一腳踹翻剛剛驚叫的女役。
“你是死人眼嗎?她死了嗎?”
女役受了窩心一腳,癱倒在地上,不敢再出一聲。
賀蘭乍著膽子,聲如蚊蠅,埋著頭,弱弱問道:
“青嫂,這位姐姐看著是病了,是不是要送到隔離區養病?”
青嫂細眼隨意一瞥,見是賀蘭在問,眼神微妙道:
“她這爛心肝的病,是養不好了,沒看閻王爺都給她身上下催命符了嗎?”
話畢,朝大漢們一揮手,“送山里去,讓老何收尸報喪?!?/p>
大漢們低頭稱是,抬著人大步離開。
賀蘭強硬的讓自己撇過頭不看,手下不自主地越攥越緊。
什么爛心肝,什么催命符,這明明就是受他們蹂躪折磨才會生的花柳病,是梅毒。
通身紅疹,脫屑潰瘍,發爛流膿。
非是賀蘭真就懂得那些,實在是在這樣的境況下,這是最可能,也是最符合的病癥。
女役白日勞作,晚間還要受他們折磨,得了病就直接報喪處理,還真是方便。
可真是,無本的買賣。
賀蘭垂著頭,悄悄抹去頰邊不知何時淌下的眼淚,心里從未有過的堅定。
就在剛才,她嗅到了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