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怎么可能睡得著呢!喝了她一大碗擱了古柯葉的糊辣湯。她根本就沒想讓我睡覺。
師傅聽取了我的匯報和對事情的分析后沉吟了好半天,“你分析,黨彩云會是在故弄玄虛想把水攪渾嗎?她對你如此的主動熱情,這當中會不會有啥玄機?”
“應該不會。您不了解我們那些清華同學,尤其是理工科那些,一個個都是這樣,神神叼叨的,復雜的混合體,邏輯和非邏輯,線性思維和發散性思維,跳躍激蕩,思維方式跟尋常人不太一樣。但性情都是真率的。”我說。
“這女人一半佛一半魔,她的話,只怕是不能盡信,也不能不信。”恩泰說著喵了我一眼。
“說點有用的!”師傅低著頭沉思著?!澳愀袅荚谝黄鸬臅r候,就一點兒沒有發現他踅摸啥不正常的?就是黨彩云說的那啥重大隱情?”
“咱佐良私下里鼓搗的許多事情都是神秘兮兮的,誰知道哪一件會是他的重大隱情啊?還都引起張大帥、日本人的關注了?!”恩泰撇著嘴,一臉的無辜。
師傅沒再問,只是低著頭抽煙??欢蠢餆拿禾繒r不時發出畢剝的聲音,更襯得四周格外死靜。外面的風聲隔了好一會兒才響一次,并且明顯弱了許多。兩袋煙抽罷,師傅將煙袋鍋在炕沿上磕了磕,抬頭對我說道:“我估摸著,黨彩云這會兒怕是也沒睡,應該是在候著你去找她,否則她不會給你喝那種糊辣湯。我尋思,她可能是知道一些佐良被害的線索,但未必掌握全部情況,不然她倒也沒必要欲言又止。也可能是投鼠忌器,有所顧慮。但從她內心來說,還是想幫助我們盡早破案的。至于她那個身懷絕技的保鏢熊煥金,未必就是兇手。你現在就去找黨彩云,設法問出線索,以便我們盡早采取下一步的行動?!闭f完就讓恩泰扶他起身,說要去方便。
我略定了定神,又端起炕桌上的一大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了,這才拉開門鉆了出去。我發現這糊辣湯讓人口渴。
窯院連著窯院,足足有三十多座。換句話說,她們的這間實驗室,相當于有三十多北京四合院的大小規模。劃分出了各個不同的功能院落。從大量植物花卉原料的整理、清洗,到大小枝葉歸類,晾曬,烘制,加工提取,濃淡液體、氣體的貯存,配比實驗,檢測儀器儀表設備,全套工序,流水線般分門別類擺放在那里,表面讓人眼老繚亂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實質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井然有序。
還有專門的圖書資料院落。里面的窯洞都很大,窯洞與窯洞之間,原來的門都被擴大了,穹頂加高,一排排的木質書架整齊排列,上面分門別類密密放置著一本本書。我掃了一眼,英文、法文、德文、拉丁文的都有,還有專門的中文線裝書的書櫥。各個實驗室中也都有一些書柜、書架,以方便隨時查閱使用。
我拿起實驗臺的一只玻璃容器,里面有半瓶淡紫色的液體,很濃,呈膏狀。上面貼的標簽是英文Digitalis,應該是手指的意思。
“這是啥?有什么功效嗎?”我問,裝著很隨意。
果如師傅所料,她真的像是在等我。只是套著件白大褂,裝作在忙著做實驗。
她沒有立刻回答,卻先走到書柜前,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然后說道:“這是A.Masson醫生書,書名是《17世紀的巫術和藥物學》,這里有一段,我直接翻譯過來就是:隨著化學和醫學的進步,到了18世紀,英國一位名叫Withering的出色的藥劑師發現毛地黃,對,就是你手拿著的這個,含有一種化學成份,某種強大的葡萄糖甙,他把它離析出來并命名為洋地黃毒甙。這種植物讓人心跳變緩,同時心臟收縮力變大。在作用于人的神經系統方面,可以讓人頭腦昏沉,頭痛,耳嗚,出現幻覺。如果攝入量足,還會出現嚴重焦慮和上腹疼痛,惡心和無法抑制的嘔吐,眩暈會越來越嚴重,皮膚變得冰涼,還會不停打嗝,脈搏散亂,時而加速時而放緩,甚至出現痙攣。這樣回答滿意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
“呵,看來還不太滿意?!彼f著又抽出來一本,“這樣說你可能更容易理解一些。這是K.Hostettmann的一本書,書名翻譯過來應該是《毒性植物百科》,這上面說,梵高與毛地黃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關系。而且人們都知道梵高一直在服食各種可能影響感知的植物。甚至在梵高為加謝醫生創作的多幅肖像畫中的一幅,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毛地黃。這株毛地黃開的是黃色的花。梵高時常犯惡心,有時眼睛出現黃色眼暈、閃光盲點,還會有心動過速、心房纖維性顫動。不少專業人士認為梵高晚期作品中大量出現黃顏色以及光暈,這應該是毛地黃中毒所造成的后果。雖然在19世紀末的時候,確實提倡用毛地黃治療癲癇,不過這并不能完全證明梵高的癥狀與服食毛地黃有關聯。梵高在某些時期飽受精神疾病的折磨,與梵高服食植物不無關系。他曾經大量攝入苦艾中提取的側柏酮,還把樟腦放在枕頭下面治療失眠,他還時不時飲用松節油,這可能導致了他患上間歇性卟啉癥。還要讀嗎?”她放下書。
我接過她手上的這本書,隨意翻了翻,又遞還給她。
“這些單一的植物一定要經過合成才能發揮作用嗎?”我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很傻,剛想解釋,就發現她果然笑了。
“你沒吃過中藥嘛?不都是混合熬制才能發揮作用嘛?不過,等一下?!彼咽稚系臅屑毴厝ィ缓髲澫卵?,從柜子的最下面一層又抽出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這本書上面有一段描述,說的就是你所說的混合,挺有趣?!∫恢挥惺拦饩€的太陽圣甲蟲,把它置入一只泡堿和硫磺做成的大罐里,把蓮子搗碎摻和上大黃蜂蜜做成小餅,在下弦月上來之時投入罐中。你立刻可以看到甲蟲爬到餅上啃嚙起來,它吃完就會死去。把它取出罐子,扔入一只盛有玫瑰油的玻璃杯中。然后以此獻祭在神臺前,你可以祈禱永生。”讀著讀著她又笑了,像是突然發現這些討論科學的書中也有些內容還能似童話般讓人開心。
“啊,還有還有?!彼謴澫卵槌鰜硪槐?,“這本書恐怕能夠啟發你了解植物的功效可以在多大程度上發揮怎樣了不起的作用?!彼置头藥醉?,“哈,在這。這本書是法國政治家和歷史學家Frodoard寫的,書名叫《法國史的回憶錄》。麥角菌有著神奇的致幻性。法國大革命,也就是所謂大恐慌事件是法國歷史上不容忽視的一頁,成千上萬農民投入破壞和暴力事件,洗劫富裕大地主的財產。經歷者聲稱,村民們失去理智,怒不可遏。他們把羊群當做軍隊,僧侶當作暴徒。他們放火燒掉修道院,拿走檔案文書。鄉下紛紛傳說匪徒要來搶奪收獲的莊稼,強奸女人,殺害孩子。很多人精神錯亂,愚蠢麻木。在當時的孕婦中,歇斯底里和抑郁癥的病例也顯著增加??茖W家發現,1789年是麥角菌廣泛感染各種麥子的一年。在意大利和英國也都發現了感染的情況,也不同程度出現了躁亂。這會差不多可以理解植物的功效了吧?”她合上書,丟在了實驗臺上。
“謝謝謝謝!應該說是基本理解了?!蔽倚χ卮鸬?,同時眼睛投的靠墻一溜臺子上的瓶瓶罐罐。那上面花花綠綠擺了一溜。
“這是堿蒿葉子,這是沒藥、乳香、番紅花,這是無花果干片,阿?;?、車前子、鐵線蕨、油莎草、羅勒、牧葵、帕那刻亞之草,啊,這就是曼陀羅花,我們一切植物花卉組合的藥膽,核心中的核心。”她突然停住了,伸手拿起實驗臺上的一枝干花。
“你知道嗎?曼陀羅含有兩種性能猛烈的生物堿,天仙子胺和東莨菪堿。這兩種物質可以影響人的中樞以及周圍的神經系統,達到一定的劑量可以引起人的一種昏迷性精神錯亂,無藥可解。據羅森茨維格在《藥劑和毒品之間》一書中記載,在北美殖民時期,一名軍隊廚師不經意地把一份曼陀羅沙拉提供給駐扎在弗吉尼亞詹姆斯的軍隊。結果士兵們吃了之后出現了許多異常行為。據目擊者說,有一名士兵不停地往空中扔羽毛,而另一名士兵脫光衣服坐下,好似一只猴子一樣上下動作,沖人嘰嘰叫喚,或是猛的親吻、抓撓同伴,沒完沒了的傻笑?!?/p>
她把那枝干曼陀羅貼近自己耳邊,聽了一會兒,然后對我說:“我聽見曼陀羅對我說,假若你笑著采擷曼陀羅花與酒同飲,則這懷酒讓你微笑。若你是一邊跳著舞一邊采擷,則這杯酒會讓你跳舞,沒完沒了地跳舞。”
“我透露給你一個秘密,如果你在遮蓋嚴實的容器里放入以下材料:100克豬油,10克曼陀羅花粉,5克最好的哈希什,少許的鐵筷子根,研碎的葵花,將容器里塞滿大麻的花朵和虞美人花,再將這只容器置于文火上煨燉兩個小時,然后揭開鍋蓋,熄火,睡覺前,將這燉好的油膏抹在耳后,腋下,當你睡著時,就可以實現與神交流?!?/p>
“真的嗎?”我大感驚奇。
“中國近代以來,戰亂頻仍。將滿人趕下了臺,漢人自己倒是打了個沒完沒了。最愛苦的自然還是老百姓。這樣的殺閥內斗,何時是個頭?。 彼谋砬楹鋈蛔兊糜行┏林?。
“外斗不行,卻擅長內斗,這恐怕是咱中國人骨子里的習性呢!不是有人說三個中國人是條蟲嘛!”我有些悲觀。
“你讀過方濟各會的和平祈禱文嗎?”她沒接我的話,轉而問道。
“沒有。我真的不了解?!蔽覍嵲拰嵳f。
她將曼陀羅捧在手掌中,雙手合十,夾住曼陀羅枝,嘴巴正對著曼陀羅花,像對著麥克風話筒似的,開始念誦道:
“主啊,
請將我塑造成和平工具,
在有仇恨的地方,讓我播種仁愛;
在有傷害的地方,讓我播種寬恕;
在有猜疑的地方,讓我播種信任;
在有絕望的地方,讓我播種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讓我播種光明;
在有悲傷的地方,讓我播種快樂。
主啊,
請賞賜我夢寐以求的,
不是被理解,而是去理解;
不是被安慰,而是去安慰;
不是被人愛,而是去愛人。
因為,
只有給予,我們才會獲取;
只有去原諒,我們才會被寬?。?/p>
死于舊我,才會獲得永生?!?/p>
她的背誦聲由強變弱,余韻悠長,在窯洞內回蕩著,然后就是長時間的寂靜。她和我都沉浸在祈禱文中,好半晌都沒有走出來。
“有水喝嗎?”我口渴難耐,實在忍不住,這才打破沉寂,心里多少有些歉意。
好幾分鐘后,她才睜開眼晴,用手指了指門邊墻角,一只三角形的木幾上放著一把青瓷茶壺,旁邊有四只茶盞。
我拎起茶壺,發現壺上有八桂紋刻花,刀法舒暢,沉穩有力,青色釉面勻靜光潔,色澤青幽,古雅之意悠然。
水是溫的,我將四只茶盞都倒滿,然后一杯一口一飲而盡。依我的想法,最好是端起茶壺,對嘴直吹,但又怕她笑話。
可她還是笑了起來,說是“脫不開讀書人的虛偽?!?/p>
“我倒希望這是烈酒,您我三盞下肚,都能暢所欲言。”我說。
她聽了這話卻是楞怔了一下,隨后指了我一下,“稍候!”片刻功夫回來了,手上卻托了瓶酒,不過不是中國的烈酒,而是一只線條簡潔有力的八角型玻璃酒瓶。
“人頭馬CLUB,你這會有這個?!”我大為驚喜。沒想到在這荒涼的黃土高原天井窯院的土窯洞中,竟然能有法國干邑。
兩只矮腳玻璃酒杯,杯肚估計有60至70毫米的那種,毫不客氣倒進去大半杯。
“Cheers!”她揚了揚杯,一飲而盡。
“您這是中國式喝法呵?!蔽乙哺闪?。
連著三杯,她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們回西安,明天一早就動身。去長安監獄,設法將一位叫倪樹榮的重刑監犯解救出來。他應該知道馬佐良被害的相關情況?!彼f話直接了當,毫不含糊。不加冰塊的純白蘭的來勁相當快。
“倪樹榮?……此何許人也?”我已經有些不勝酒力。
“民國十三年,也就是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的部下鹿仲麟,帶著北京警察總監張壁等幾十名軍、警闖入紫禁城,驅走溥儀,這件事你還記得吧?當時京城大小報紙均有報道,沸沸揚揚。”
“記得?;噬媳悔s出紫禁城,當時幾乎無人不曉。”
“那幾十名軍警中,就有倪樹榮。陸軍十六師第二團后來的團長翟殿林的副官。其實早就秘密參與了清室善后委員會的工作,之后又長住天津,成了溥杰的護衛。對!就是那位幫著皇上,從皇宮中偷盜大量國寶的皇上的親弟弟溥杰?!?/p>
她又要倒酒,卻被我攔住了。
“您接著說?!蔽蚁氚丫破繆Z過來,卻沒奪動。她攥得鐵緊,顯然還想喝。
“此事牽涉到眾多國寶的……驚天大案!”
她還是倒了一杯,又一口喝了。
“倪是目前你們的……唯一線索!”她已經站不穩了。
“此事兇險!你們……小心!”她雙頰緋紅,目色迷離,晃晃悠悠朝我倒了過來,我趕緊搶前一步,伸開雙臂,將她抱住,她就勢摟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