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聲敲過三更,李冰兒踩著滿地碎月光回到工部值房。
案頭冷透的茶盞旁,林嬤嬤剛煨好的川芎藥湯還冒著熱氣,她卻顧不上喝,只將那半塊染了酒漬的碎紙從關(guān)防夾層里掏出來,借著燭火又看了一遍——上面歪歪扭扭的"王記"二字,正是前日在周考生堂叔破屋里發(fā)現(xiàn)的賬本殘頁。
"姑娘,先喝藥吧。"林嬤嬤端著藥碗過來,見長公主賞的羊脂玉簪子歪在鬢邊,忙伸手替她理了理,"您這太陽穴跳得跟擂鼓似的,昨兒查賬到子時,今兒又跑了三個鋪子,再這么熬著......"
"嬤嬤,周叔公的血書墨跡未干,地窖的貨單不翼而飛。"李冰兒接過藥碗,指尖被燙得一縮,"王公子這是要把所有線頭都掐斷。
斷指的匠人、投毒的廚娘、燒賬的雜役,如今連證人都逼死了——他急了。"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叩窗聲。
林嬤嬤剛要喝問,便見一道月白身影翻進院子,腰間玉牌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正是戶部侍郎王昭然。
"李主事好興致,大半夜查案。"王昭然撣了撣衣擺落座,目光掃過案上攤開的賬本,"我在戶部查商稅,發(fā)現(xiàn)王記布行近三年的進項,比同規(guī)模的錦云齋少了三成。"他屈指敲了敲那半塊碎紙,"可他們的綢緞卻能越過楚江關(guān)卡,比正經(jīng)商隊快上五日。"
李冰兒瞳孔微縮:"官商勾結(jié)?"
"聰明。"王昭然從袖中摸出一卷黃紙,展開竟是楚江關(guān)近三年的通關(guān)文牒抄本,"王記的商隊每次過卡,蓋的都是陳松年的官印。
陳松年是前年老臣陳閣老的嫡孫,現(xiàn)任戶部員外郎,專管西南商稅稽查。"他指尖劃過某行記錄,"上月十五,陳松年說去楚江關(guān)巡查,可當日楚江關(guān)的通關(guān)文牒上,偏偏又有他的印——一個人總不能同時在京城喝茶,又在楚江蓋印吧?"
李冰兒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卻顧不得揉,抓起筆在紙上唰唰寫著:"陳松年替王記放行私貨,王記則用低價綢緞填了陳府的虧空......難怪周叔公的血書要急著撇清王公子,他們根本是一條船上的!"
"所以李主事打算怎么辦?"王昭然支著下巴看她,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繼續(xù)查賬?
張侍郎可是把工部的文書庫鎖得比金庫還嚴,您要的近三年河運記錄,他說要等三日后才批。"
李冰兒的筆頓住。
張侍郎那老匹夫,前日在朝會上還夸她"巾幗不讓須眉",轉(zhuǎn)頭就卡她的調(diào)查資源——她早該想到,王記的綢緞要走運河,工部管著河閘調(diào)度,張侍郎若沒拿好處,怎會這么賣命?
"嬤嬤,把我那套湖藍云錦送出去。"她突然抬頭,"送到尚衣局孫掌事那里,就說當年在繡坊,我替她補過的百子千孫被面,該還個人情了。"林嬤嬤眼睛一亮,應(yīng)了聲便去準備。
"李主事好手段。"王昭然低笑,"尚衣局管著所有官用織物的采買記錄,王記給宮里供過三年綢緞,他們的進貨單可都在尚衣局存檔呢。"
兩人正說著,外頭突然傳來喧嘩。
李冰兒掀簾出去,便見李氏族長李德昌帶著兩個族中老者站在院門口,燈籠照得他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冰兒,跟我回去。"
"族長大人深夜來訪,是要給我送族中賀禮?"李冰兒抱臂冷笑,"上月我中狀元時,您說'女子拋頭露面成何體統(tǒng)';前日我接了欽差,您又說'李家門楣有光'——如今倒急著叫我回去了?"
李德昌的臉漲得通紅:"王公子他爹是鎮(zhèn)北將軍的親家!
你查他,就是查鎮(zhèn)北將軍!
咱們李家不過是個寒門,哪經(jīng)得起這樣的風(fēng)浪?"他從袖中掏出族譜,"你若再執(zhí)迷不悟,我便在族譜上勾了你的名字,從此你與李家再無干系!"
"好啊。"李冰兒突然笑了,"當年我娘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氣,求您開祠堂取塊木料打棺材,您說'未出五服的女娃不能動族產(chǎn)';我在破廟里讀了三年書,您說'女子讀書不如學(xué)女紅';如今倒拿族譜壓我?"她上前一步,盯著李德昌發(fā)顫的胡須,"您怕的從來不是李家,是鎮(zhèn)北將軍給的田契,是王記塞給您的金葉子——您若真要勾我名字,現(xiàn)在就動手。"
院外的更夫敲過四更,李德昌的手在族譜上抖了半天,到底沒敢下筆。
他甩袖罵了句"不知好歹",帶著人跌跌撞撞走了。
林嬤嬤端著藥碗過來,輕聲道:"姑娘,您這是斷了后路啊。"
"后路?"李冰兒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我李冰兒的路,從來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三日后,尚衣局的孫掌事果然送來了王記的進貨底冊。
李冰兒翻著那疊泛黃的紙頁,突然停在某一頁——上面記著"楚江關(guān)陳大人親送,免關(guān)稅"的批注,旁邊正是陳松年的私印。
"走,見皇上。"她將底冊往懷里一揣,轉(zhuǎn)身對林嬤嬤道,"把王昭然給的通關(guān)文牒也帶上。"
乾清宮里,皇帝正翻著李冰兒呈上來的證據(jù),朱筆重重拍在"免關(guān)稅"三個字上:"好個陳松年!
聯(lián)讓他查商稅,他倒幫著商人偷逃!"他抬眼看向李冰兒,"你要聯(lián)怎么做?"
"徹查王記與陳松年的往來,追討三年漏繳的商稅。"李冰兒跪伏在地,"另外,周考生堂叔死得蹊蹺,懇請皇上允我提審?fù)豕印?
皇帝拍案而起:"準!聯(lián)倒要看看,這背后還藏著多少牛鬼蛇神!"
從乾清宮出來時,天已經(jīng)擦黑。
李冰兒剛走到月華門,便見一個小太監(jiān)鬼鬼祟祟往她懷里塞了個紙包,壓低聲音道:"李大人,有人讓我給您帶句話——'再查下去,您脖子上的腦袋可就保不住了'。"
紙包"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半截帶血的雞毛。
李冰兒彎腰撿起,指尖觸到紙上的墨跡還未干透,隱約能聞到一股熟悉的沉水香——那是鎮(zhèn)北將軍府常用的香。
晚風(fēng)卷起幾片落葉,掠過她的鬢角。
李冰兒望著宮墻外漸起的暮色,將紙包攥進掌心。
她知道,這一局,才真正到了生死相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