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頭毒得很,工部值房的窗紙被曬得發脆,陳文書捧著一摞新到的河防圖進來時,額角還掛著汗珠。
李冰兒正伏案核對城墻磚料清單,抬眼便見他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指節在門框上敲了兩下。
"陳兄可是有話要說?"李冰兒擱下狼毫,將茶盞推過去,"先喝口涼茶,這天氣莫要中了暑。"
陳文書接過茶盞,喉結動了動:"昨日去應天樓送公文,聽見雅間里有人罵罵咧咧。
原是個落榜的周考生,說今年府試黑得很,考官眼皮子只往上翻......"他壓低聲音,"小的想著您前日收了禮部那文書,便留了心。
那周考生姓周名明遠,原是江寧府學的廩生,縣試考了第三,府試卻連卷子都沒拆封便黜了。"
李冰兒的指尖在案上輕輕一叩。
前日那七名被黜的江南女子,原只是冰山一角。
她將磚料清單推到一旁:"他現在何處?"
"應天樓后面的茶棚。"陳文書忙道,"小的已買通茶博士,說有位舊識要見他。"
應天樓后的茶棚搭在老槐樹下,蟬鳴裹著槐花香撲人滿面。
李冰兒換了件月白衫子,頭上只插一支木簪,遠遠便見茶棚里坐著個青衫書生,正攥著茶盞盯著水面發呆。
"周公子。"她在對面坐下,"陳文書說你有話要講。"
周明遠猛地抬頭,眼底閃過戒備:"你是......"
"李冰兒。"她報了姓名,見對方瞳孔微縮,又添了句,"前日工部批城墻修復案的那個李主事。"
茶盞"當啷"一聲磕在石桌上。
周明遠顯然聽過她的名號——寒門女狀元,連工部尚書都夸"實心任事"的主兒。
他喉結動了動:"李大人......"
"叫我李姑娘便好。"李冰兒從袖中摸出塊桂花糖,推過去,"我當年在破廟里讀書時,也常餓肚子。
這糖是林嬤嬤做的,甜得實在。"
周明遠盯著糖塊,忽然笑了:"我娘也會做這個。"他的聲音放軟了,"李姑娘可知,我府試那日,卷子剛交上去,便見劉考官捏著張紙條匆匆往后院去?
那紙條邊角染著朱砂,倒像......"他頓了頓,壓低聲音,"倒像縣試的名次單。"
李冰兒的脊背一繃。
縣試名次單由學政密封,府試考官斷無提前查看之理。
她不動聲色:"劉考官可是劉廷安?"
"正是他!"周明遠來了精神,"后來我在茅房外聽見他跟人說話,說'那幾個女娃的卷子燒了干凈,省得惹麻煩'。
還有個粗嗓子的人說'李氏族長那邊催得緊,這批名額得留著'......"他突然攥緊了拳頭,"李姑娘,我知道說了這些會遭報復,可我讀了二十年書,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世道黑下去!"
李冰兒伸手按住他發顫的手背:"你且信我。"她的聲音輕卻有力,"我李冰兒若連個落榜書生都護不住,也不配穿這身官服。"
第二日卯時三刻,李冰兒抱著一摞《營造法式》踏進禮部值房。
劉廷安正坐在案前批卷,見她進來,指尖猛地一顫,墨汁在卷面上暈開個黑團。
"劉大人。"李冰兒將書放在他案頭,"前日見考場東墻有裂縫,工部要做加固。
這是歷代考場建筑圖,想請大人行個方便,借庫房一觀?"
劉廷安的額頭瞬間冒出細汗:"庫......庫房鑰匙在張侍郎那兒。"
"張侍郎昨日便說鑰匙在劉大人這兒。"李冰兒笑著翻開《營造法式》,"對了,大人可讀過《大周禮制》?
里面說'科舉取士,不分男女',不知今年江南道黜了七名女考生,可是有何緣故?"
劉廷安的喉結上下滾動,鋼筆帽"啪"地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發頂的烏紗都歪了:"那是......那是她們文章不通!"
"不通?"李冰兒從袖中抽出一卷紙,正是前日禮部轉來的奏報,"這七人的縣試卷子我讓人抄了副本,策論引經據典,連我都挑不出錯處。"她的指尖輕點在"劉廷安"三個字上,"大人說她們不通,莫不是沒看卷子?"
劉廷安的臉漲得通紅,突然站起身:"李某還有事!"他抓起官服外褂便往門外走,外袍下擺掛翻了茶盞,褐色的茶漬在青石板上蜿蜒,像條扭曲的蛇。
李冰兒望著他倉皇的背影,眼底閃過冷光。
她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鋼筆帽——帽身刻著"李記銅器"四個字,正是江寧府最有名的銅器鋪。
而李氏族長李德昌,老家便在江寧。
是夜,李冰兒在燭下整理線索。
林嬤嬤端著藥盞進來:"姑娘又犯頭疼了?"
"無妨。"李冰兒揉了揉太陽穴,將劉廷安的鋼筆帽放進檀木匣,"去查查李記銅器鋪今年給哪些官員打過物件。"
"是。"林嬤嬤剛要退下,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李冰兒猛地抬頭,只見竹影搖晃處,一個灰衣人影閃過,轉眼便消失在夜色里。
她握緊了檀木匣的銅鎖。看來,有人已經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