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儉滄目中露出沉痛神色,搖了搖頭。
“再說下去,便是殺頭之禍。”
他朗聲道:“岳父大人,那位舞姬我會妥善處置,不會讓清兒受半點委屈。”
謝謙德道:“若那舞姬生下男孩,你待如何?”
墨儉滄目色堅定:“我會將他入了墨氏一族。”
這便是說,這個孩子以后不會再是皇家子的身份。
謝謙德為人謹慎,追問道:“此事可得皇后首肯?”
墨儉滄肯定道:“這件事本就是皇后娘娘授意的,這孩子即便是個男孩,也太過年幼,成不了什么事。”
謝清和明白,他二人談的是立儲的事。
太子驟然薨逝,大周失去了儲君。可如今皇后的另外兩個兒子頗不成氣候,立誰似乎都不太合適。
如今朝中因為儲君未定,朝局不穩(wěn)。
謝謙德是怕懷寧侯府會因為這個孩子深陷漩渦之中。
他見墨儉滄想的明白,便點頭道:“如此甚好。”
這幾日春雨迷蒙,空氣中凝結出一層一層的水霧,將天地潤浸其中,所見之物都似處于霧中,又似被白煙拂過,看得不大清楚。
墨儉滄近日時常送東西過來,一時送皮草,一時送珠寶,每次來時,總目帶探尋之色,欲言又止。
謝清和明白,那日自己未給他回答,他記掛此事,一直希望可以得她承諾,不再考慮和離之事。
在她看來,一年之后再和離已全了墨儉滄面子。
他到底為何如此執(zhí)著?
她既然收了墨儉滄一大筆錢,便打算理一理賬目。
如今她有四個陪嫁丫鬟,暖煙能寫會算,管著她的嫁妝和庫房鑰匙。
冷茶擅長烹飪,尤其會做藥膳。
綠蕪做的一手好刺繡。
紅藥是最會梳頭化妝的。
單這四個丫頭就是千里挑一,精心培養(yǎng)而成。
這里的世家女子家底豐厚不止在錢帛之事,手中有能用之人也是極為關鍵。
遠的不說,但這懷寧侯府,識字的除了墨儉滄身邊的大丫鬟燕歌,便是她身邊這幾個丫鬟了。
就是懷寧侯老夫人,也是大字不識一個。
謝清和吩咐暖煙將嫁妝單子取來,見暖煙喊了綠蕪去當幫手,謝清和還有幾分不解。
不就是取個嫁妝單子,怎還得兩個人一起?
卻沒想到暖煙和綠蕪二人竟抬了一只大箱子進來。
謝清和看向箱子里面,抽了抽嘴角。她以為的嫁妝單子最多不過幾張紙,這箱子里一疊一疊的燙金印花本子,可真是讓她長了見識。
她左看右看,抽了一沓最厚的出來,翻了幾頁就“啪”得一聲合上了。
不是,誰家給女兒陪嫁還會配個書冊目錄啊!
謝清和的嫁妝中竟然有千余冊的書籍、古本甚至孤本,這都夠開個圖書館了。單這書冊目錄,都比她博士論文參考書目還長。
謝清和扶了扶額角,又挑了一沓最薄的,翻開一看。
嚯!這可乖乖的不得了!
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京都西北處三十余里,燕回堡。內(nèi)有糧倉酒窖,可屯兵三千。
現(xiàn)有參將一名、副將兩名、輕甲步兵五十、重甲步兵二十、盾兵二十、輕騎兵二十、弓弩手十人……
她竟然還有一個塢堡和百余名部曲!她終于明白,為何世家在這個時代可以如此“高門鼎貴赫如神”。
數(shù)百年來,中原地區(qū)連年戰(zhàn)亂。
世家在戰(zhàn)亂之中為了自保,組織人手建立塢堡,又收編門客流民為部曲,以保衛(wèi)家園。
王朝興替頻繁,中央財政無力支撐龐大的軍費開支,便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遇上大亂,甚至還需要向世家借兵以戍衛(wèi)國土。
本朝建立以來,天下逐漸趨于穩(wěn)定,蕭氏王朝歷經(jīng)三代帝王,一直在不斷削弱世家實力。
如今依然保有部曲的,就只有四大世家,以及那兩個望氏貴姓。
裴、謝、王、盧號稱四大世家,自然實力強橫。
陳氏和費氏,則略遜一籌。但也都是傳承百年的世家。
這燕回堡內(nèi)的百余部曲倒也罷了,位置卻是極佳,距京都如此近的地方,可屯兵三千。
謝清和決定尋個日子,去看看這燕回堡。
又隨意翻開一沓,這本上面羅列著京都以及近郊屬于她的各色鋪子、田地、莊園。謝清和看了看天色,挑了一間離懷寧侯府只有幾條街的藥鋪:
“暖茶、綠蕪,咱們也去看看這鋪子。”
謝清和不欲張揚,只挑了件素色衣衫披上,天氣漸暖,也不必再披那大氅。
隨意挽了發(fā)髻簪了支綠玉碧云簪,又配了同色玉鐲,就出了門。
臨行時,在府門口又撞上墨儉滄。
他見著謝清和裝扮如此素凈,不免有些新奇,她容貌本就清麗,如此裝扮更顯自然之態(tài),似出水芙蓉一般,婷婷裊裊。
一想到如此佳人竟鐵了心要與他和離,墨儉滄不免心中一滯,頗有些挫敗之意。
謝清和見了他迎上來,檀口一張,聲音清婉:“侯爺既然不欲與我和離,便幫我將此事處理了吧。”
說罷,扔給他兩張灑金紙箋,也不多看他一眼,飄然離去。
街上行人不多,在細雨中撐著紙傘來去匆匆,青磚綠瓦間,已有細碎草色萌發(fā)。馬車的輪子吱呀吱呀碾過石板路,將謝清和晃得有幾分困意。
不多時,那鋪子便到了。
謝清和攜了侍女繞過外堂,只向內(nèi)堂而去。掌柜的姓沙,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看著綠蕪拿出謝氏令牌,便知主家前來,忙作揖行禮,又去燒水添茶。
“不必忙了,且將賬簿拿來。”
謝清和打的就是一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主意。
沙掌柜點頭哈腰,不多時就捧了賬簿而來,立在一旁,垂手不語。
謝清和翻開賬簿,不過翻了兩頁,隨手打了兩把算盤,便“啪”得一聲,將賬簿合上:
“怎地如此多計算錯誤?”
賬簿中的錯誤低級到讓謝清和都懷疑這賬簿的真假,這幾日也無甚大項進出,不過千百來文的簡單記賬,竟錯了好幾處。
沙掌柜不安地捏著自己短胖的手指,忐忑道:
“實不相瞞,這幾日的賬都是小的親自記的。”
“那賬房這幾日有事,告假回了家。”
“小的自幼在藥鋪做伙計,無論什么藥材,只要小的看上一眼,就能分辨出品類、年份和藥性。只是這記賬算術,卻不是小的之所長啊。”
謝清和蹙起眉頭,沒搭腔,順著往下翻了幾頁。
果然后面的記賬換了另一人的字體,賬目清晰,并無錯漏。
謝清和又令沙掌柜拿來進貨單,只見進貨單上字跡與這幾日的賬簿是同樣字體,也無錯漏。
沙掌柜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進貨抓藥之事,都是小的辦的,只要不讓小的算賬,其他事宜,小的都辦得了。”
謝清和無法想象,一個藥鋪掌柜竟連簡單賬目也算不明白。
她知道這個時代基礎教育資源極其匱乏,卻也沒想到會匱乏到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