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雷聲大震。
舉殿卻靜若寒蟬,無一人主動開口。
劉禪微微蹙眉,他看了看諸葛亮,又看了下面的其他官員,嗅到了一股火藥味的氣息。
半晌。
一名頭戴文冠的官員出列了。
李嚴道:“臣李嚴乃陛下病逝前新任的中都護,對于退兵其實并沒有什么好議論的,如今人心浮動,士氣低迷,已不適合再戰,這是軍中上下的共識。”
“目下陛下病逝的消息,在我等大臣的有意遮掩下,并沒有外泄出去,而陛下在病逝前,也對軍事做了一些調整,加上之前我軍本就在跟孫吳的對峙中占據上風。”
“孫吳眼下是不敢輕舉妄動的,也會擔心中了我軍的埋伏算計,故即便察覺到我軍有異動,也決然不敢孤軍深入,退兵對我軍而言,并不是什么難事。”
“頂多兵分數路,依次退兵,然后在水陸兩側,進行有意的設伏,或者焚毀一些軍中輜重,用以阻攔陸遜追擊,若是陸遜真敢執意追逐,我軍本就擅長野戰,大可設伏一擊破之!”
“為陛下血仇。”
李嚴衣衫獵獵,字正腔圓,氣勢雄渾的,將自己的觀點和看法說了出來,作為劉備臨終前任命的托孤大臣,他也是從一介文職,搖身一變成了掌管軍事的中都護。
因而此刻是意氣風發。
李嚴朝劉禪恭敬的拱手作揖,并無半點僭越之嫌,而后目光似有若無的看向丞相諸葛亮,又道:“我軍主力未損,雖士氣有所下降,但戰力依舊,退兵不難。”
“難的是日后如何看待鼠輩孫權!”
“孫權陸遜之徒,背刺盟友,使詐奪取我大漢三郡,還害的陛下病逝,此等陰險狡詐、喪盡天良之人,早已犯下彌天大罪,罄竹難書,更是結下了血海深仇,焉能繼續為我大漢盟友?”
“臣認為劉孫聯盟已破。”
“短時間是不可能復合了,因而在退兵之后,當在永安派以重兵駐守,并密切監視孫權動向,嚴防陸遜偷襲,等吳地生變,便立即出兵荊州,拿回本屬于我大漢的荊州三郡!”
“大漢跟孫權就算真要聯合抗魏,也當是在大漢拿回荊州三郡之后。”
“再則。”
“荊州三郡,本就是我大漢重要的兵源、糧草還有其他重要物資的生產之地,失去了荊州三郡,對大漢是極大的削弱。”
“何況軍中不少將士,出身荊州,故土難遷,不奪回荊州,如何服眾?又如何讓將士們安心?”
“另則。”
“丞相之前提出的戰略,就很明確的說了,大漢想要光復漢室,還于舊都,就必須跨有荊益,若是大漢連荊州寸地都沒有,又談什么跨有荊益?更何談興復漢室了。”
李嚴的話獲得了不少青壯將領認可。
劉禪也暗暗點頭,覺得李嚴說的很有道理。
果然時間線變了后,歷史也發生了不小變化,連李嚴都開始抖擻起來了。
蜀漢現在最精銳的士卒就是荊州士卒,若是就這么不管不顧的退兵,放任孫吳全據荊州,那是要寒了荊州出身將士的心的。
因而不論是為了安撫將士,還是為謀求‘跨有荊益’的戰略目標,蜀漢都不該在荊州全退。
劉禪有所意動,但還是決定先聽聽丞相反應,然而令劉禪有些意外的是,諸葛亮此刻的臉色卻十分難看,甚至對李嚴的發言顯得很是不滿跟惱怒。
劉禪心里咯噔了一下。
諸葛亮憤然道:“此言差矣。”
“陛下臨終前,便刻意有所囑托,深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才托臣日后要出師討賊。”
“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
“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曹賊才是大漢的心腹大患,豈能舍本逐末?”
“當下大漢真正該做的,便是收縮戰線,集中力量處理內政,安穩南中,再大修內功,待國力恢復,便聯合孫權一同北伐。”
“荊州丟失,已成定局,繼續在荊州上耗費糧秣,實在不智,也只是在空耗國力。”
“大漢跨有荊益,已不可期。”
“但若能跟孫權聯盟,聯手北伐,日后未必不能跟孫權平分魏國,到時以豫、青、徐、幽屬孫權,兗、冀、并、涼屬漢。”
“而后效仿高祖,關中出兵,一統天下。”
“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誰當先后?諸位豈能在這般大事上糊涂?”
“陛下入主益州以來,年年征戰,益州疲乏,而今荊州已失,大漢更是地少國小,豈能再分散力量?”
“再則,江陵、公安等地,易守難攻,短時難以攻略,若是大漢不跟孫權聯盟,豈不是可能同時面對孫權跟曹賊,還有南中叛賊三面夾擊?那大漢豈不是有了傾覆的危險?”
“國家為念,大事為先!”
諸葛亮近乎是發抖般說出了最后幾個字。
然而李嚴不為所動,依舊正義凜然的道:“丞相說的倒是輕巧,那陛下的大仇就不報了?之前數萬死傷在孫權、呂蒙手中的將士的血恨就不報了?”
“臣不是不同意跟孫權聯盟。”
“臣只是覺得,唯有等荊州三郡拿回來了,才能跟孫權商議聯盟的事。”
諸葛亮已被李嚴的話氣的發抖。
江陵在孫權的長江戰略防線中地位十分重要,在這種核心利益下,孫權根本不會退讓,而且孫權據有江陵已有兩年,早就打造了完備防線,根本就不是大漢現在能打下的。
繼續在荊州跟孫吳糾纏,只會白白便宜了魏賊。
如此淺顯的道理,李嚴就偏裝糊涂?
眼見殿內火藥味越來越濃,哪怕劉禪再不知事,也很快反應過來了,這哪是在商討退兵啊?
這特么分明是黨爭!
李嚴借著退兵的由頭,拉攏了一批少壯派,試圖分兵奪權,跟諸葛亮分庭抗禮,關鍵理由還挺充分,打著為劉備復仇,要穩定荊州兵、荊州士人的人心,因而需加重對荊州的資源傾斜。
丞相則是從全局考慮,認為當放下彼此間的嫌隙,集中力量一致針對曹魏。
這是總路線的沖突。
這要是處理不好,蜀漢可能就裂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