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武將的激昂,文臣則顯得冷靜不少。
程畿出列道:“殿下有以戰促和之雄心,微臣深感激勵,只是孫權、陸遜奸詐,而我軍要攻伐的,無論是夷陵、江陵,還是夷道,都易守難攻,微臣擔心恐難見成效。”
“再則,以如今陸遜的防御姿態,若我軍大軍壓境,只會愈發據險而守,若是孫桓守下我軍幾波進攻,到時我軍士氣跌落,稍有不慎,恐會遭有不測。”
“微臣以為,當慎重起見。”
劉禪抬眸。
他目光淡淡的掃過程畿,這名臣子身著文袍,位次跟馬良不相上下,略一思索,想起來此人是誰。
從事祭酒,程畿!
在劉備的臨終遺言中,似聲音顫巍時,曾提到過此人,這是個忠臣,性情似乎很剛烈,不屈其身。
劉禪平和道:“祭酒,你是否是擔心施壓不成,反變成孤軍深入?也擔心朝廷的施壓,孫權、陸遜不會上當?”
程畿點頭。
他的確有此擔心。
孫權奸險,之前就敢背盟友之約,偷襲荊州,又豈會輕易的屈服退讓?而陸遜雖是初擔大任,然幾個月的對峙下來,已顯露老辣成色,只是大軍壓境,恐難以起到實質威懾。
反會拖耗大漢國力。
他內心實在覺得此舉太過冒險。
也頗為不智。
不過,他倒也理解,劉禪年輕氣盛,自咽不下這口氣,但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有忍辱受辱之時,何以因一時意氣,就枉顧事實,徒添變數事端?
劉禪掃視殿內文武,眼中早已沒了之前的不安和忐忑,他現在已越發適應‘皇太子’的身份。
劉禪淡淡道:“祭酒的想法,我可以理解,只怕殿內不少大臣,也秉持著同樣心思吧。”
“或許讓諸位有些見笑。”
“孤在來永安之前,同樣是這個想法,甚至...孤比諸位大臣還要保守幾分,孤甚至親手寫了一份勸諫書,想勸諫父皇,不該怒而興兵,當及時退兵。”
“然而當孤來到永安,親耳聽到陛下的遺言。”
“孤才赫然驚覺,這種想法是錯的,而且是大錯特錯。”
一語落下,卻驚得殿內文武,不由得齊齊抬頭,眼中滿是驚愕跟茫然。
錯?
哪兒錯了?
劉禪身子微微后傾,俯視著下面文武官員,淡淡道:“孤且問諸位一件事,諸位認為當今天下還是亂世嗎?”
諸葛亮眉心微動。
他抬頭看了劉禪幾眼,心頭卻是暗暗一沉。
馬良道:“自是亂世,只不過眼下曹賊竊占中原,而孫狗霸占江東,但天下四方依舊有正義之士,以待王師,也始終有野心勃勃之輩,妄圖攪動風雨。”
劉禪搖頭。
他緩緩站起身,甩了甩有些寬大的袖子,“侍中何必自欺欺人,如今的天下格局,已然是三足鼎立,曹魏占據長江以北,孫吳占據長江以南,而我大漢只有西南一州。”
“天下自黃巾之亂,便已是梟雄并起。”
“但隨著官渡之戰結束,曹賊一統北方已成定局,雖還有零星勢力在頑抗,不過影響不了什么大局了,而在赤壁之戰后,三足鼎立之勢已初見雛形。”
“天下真正沒確定下來歸屬的只有荊州。”
“隨著襄樊之戰,也可以說是荊州爭奪戰落幕,三方勢力對荊州的最后爭奪,徹底劃上了尾聲。”
“三方勢力版圖已基本確定。”
“只是陛下不甘心放棄荊州的人口資源,還想為關將軍及數萬將士報仇雪恨,因而才發動了這次東征。”
“但就像是之前丞相和李中都護所言,如今朝堂上下,幾乎都默許孫權據有荊州南部全境,也默許孫權達成‘全據長江’的戰略目的。”
“退容易。”
“但這一退,就回不來了!”
百官沉默。
劉禪負手而立,一身喪服,隨著空氣流動,輕微拂動,稚嫩的臉頰上,浮現出一抹初露鋒芒的潮紅跟堅毅。
劉禪繼續道:“襄樊之戰落幕,不過兩年,孫權就已在南郡建立起十分穩固的防御陣線,大漢的軍隊一旦撤退,又在戰略方向及時的調整下,荊州三郡將徹底失去。”
“若這是亂世,荊州作為四戰之地,孤可以選擇舍棄。”
“用來保全自身的有生力量。”
“但現在不是亂世了。”
“我父皇之前一直秉承的戰術思想,即‘存地失人,則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則人地皆存’,在當下已經行不通了。”
“三足鼎立下,當寸土必爭,鎦銖必較!”
“這種大的戰略戰術思想轉變,我父皇已經反應過來了,但諸位大臣,在這方面,卻顯得有些遲鈍了。”
“當爭不爭,看似求得一時太平,實則是取死之道。”
“諸位大臣,諸位忠臣,該醒醒了!”
劉禪長身而立,用力的敲了敲身前的漆案,眼神充滿了恨鐵不成鋼。
蜀漢勢力本就最末。
更需要獲得額外人口資源供應。
南郡拿不回來,劉禪認了。
畢竟孫權圖謀了那么久,為了東吳的長江戰略防線,孫權也是絕對不會放棄,但借機讓孫權吐一些資源出來,卻是十分有必要的。
總不能興師而來,敗興......
這都不是敗興了,這分明是灰溜溜的夾著尾巴離開,還不帶走一片云彩,要是夷陵之戰敗了,他只能咬牙忍了,現在蜀漢軍備完整,哪能白來一趟?
真當蜀漢是家大業大啊?
現在明擺是三足鼎立了,蜀漢再穩,能穩得過全據北方的曹魏?能穩得過占據南方的東吳?
就得刀尖舔血。
就得讓孫權也落不得自在。
失去荊州三郡,蜀漢肉眼可見的,沒有一統天下的可能了,至少幾率很小了,蜀漢要是不發瘋一下,孫權又豈會投鼠忌器?
他又如何能回朝后快速壓制國內動蕩!
還有平定南中叛亂?!
他雖對歷史具體走向不明晰,但多少還是清楚,南中這次叛亂跟東吳有著脫不開的干系。
就跟馬良暗中游說沙摩柯在荊州鬧事一樣。
在劉禪一番慷慨激昂的發言之后,整座大殿都安靜了下來,只有屋外滾滾的雷聲,還在不斷響徹,現在殿內文武官員,全都沉默,也全都在低眉消化著劉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