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安好
那天會展中心的頂燈如同璀璨星河,冰清身著深藍色套裝裙站在展臺中央,身后巨幕循環播放著海島的碧海藍天。她手持激光筆,用標準的倫敦腔講解著當地文旅項目:"Our island offers a perfect blend of historical charm and modern luxury..." 聚光燈下,她自信從容的模樣引得臺下頻頻點頭,閃光燈此起彼伏。
周硯攥著礦泉水瓶擠在人群外圍,喉結隨著冰清的每一個手勢上下滾動。三年前那個在他面前紅著眼眶質問"為什么騙我"的女孩,此刻正用流利的外語掌控全場。她耳后的珍珠耳釘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像極了當年他送的那支鋼筆上的裝飾——只是如今這份精致,早已和他再無關聯。冰清無意間一瞥讓周硯瞬間逃離。只留下他的腳步聲和背影。
這時周硯身旁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是陸遠西裝筆挺地端著香檳杯,彬彬有禮遞上名片,說了一句“周處長請多關照”。鏡片后的目光意味深長。周硯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深深掐進塑料瓶身,水正順著指縫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勉強扯出笑容,余光瞥見冰清結束演講,正被幾位外商圍簇著也在交換名片。
當冰清用余光掃到展臺角落的身影時,講解的尾音微微發顫。但她很快調整狀態,優雅地繼續介紹當地酒店和特色海產品。周硯看著她專業的應對,突然想起大學時她為了說好外語,而拉著周硯陪同她跑去市中心的酒店門口找機會與外來賓客練習口語聽力的經歷,還有在校園里路燈下反復朗讀背誦課文的模樣。那時候,周硯認為冰清是多此一舉。然而此刻那束光早已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會展中心刺目的白熾燈。
"周處長要是有外賓來訪我市,我可以安排冰清鼎力相助,單獨講解。"陸遠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挑釁。周硯捏扁了礦泉水瓶,金屬摩擦聲突兀地劃破展臺的熱鬧。他轉身時撞翻了展架上的宣傳冊,卻沒彎腰去撿,只是有些狼狽地快步朝著出口走去。玻璃門外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而背后冰清切換到日語講解的聲音,像根細針,扎進他汗濕的襯衫領口。
周硯跌跌撞撞擠出會展中心,正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玻璃幕墻倒映著來往的西裝革履人群,他低頭看自己磨白的皮鞋尖,突然想起今早妻子抱怨皮鞋該換新時,自己敷衍的回答。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科室小王發來的消息:"周處,下午的會議紀要..." 他煩躁地按滅屏幕,拐進旁邊的便利店。
秋末冬初里陽光滯留在正午時分的很短時光。緊跟著冷氣撲面而來,貨架上陳列的進口飲料包裝全是英文,周硯盯著商標發怔。收銀臺電視里正在重播會展現場畫面,冰清的身影再次出現,她用流利的英語與外商談笑風生,舉手投足間滿是掌控全局的自信。他鬼使神差地買了罐最便宜的啤酒,鋁罐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年輕時和冰清在夜市喝扎啤的場景,那時她總說他的英語帶著濃重的方言味,卻會笑著幫他糾正發音。
啤酒泡沫順著嘴角流下,周硯抹了把臉,在便利店門口的長椅坐下。街道上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上,屏幕上定格了播放招商引資的宣傳語。他忽然意識到當年剛畢業時,他也懷揣過在體制內大展拳腳的雄心,可日復一日的文山會海,早已將銳氣磨成了程式化的公文措辭。
遠處傳來會展中心散場的喧鬧聲,周硯慌忙躲進陰影。人群中飄來幾句英語交談,夾雜著冰清銀鈴般的笑聲。他攥緊啤酒罐,金屬變形的脆響驚飛了腳邊的麻雀。當最后一口苦澀入喉,他望著罐底斑駁的生產日期,突然想起女兒昨天問他"爸爸能不能教我英語"時,自己尷尬轉移話題的模樣。
暮色漸濃,周硯拖著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爸爸,媽媽說你要是升職,就能給我買一臺彩色大電視機了..." 他抬頭看著城市天際線,霓虹初上的繁華里,自己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又細又長,像極了他那停滯不前的人生。
次日,周硯站在單位走廊的落地窗前,手中的茶水早已涼透。玻璃映出他鬢角的白發,恍惚間竟與三年前在同學會上見到的陸遠重疊——那人西裝革履,正握著冰清的手談笑風生,身后是剛落成的集團大樓模型。
辦公桌上電話鈴響起,是冰清發來的消息:"老同學,下個月我們公司旅游新品發布會,務必賞光。還請周處長多多關照。" 配圖里陸遠戴著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屏幕。周硯盯著"我們公司"四個字,喉頭發緊,刪掉了打好的"恭喜",轉而打開抽屜深處的牛皮紙袋。泛黃的文件里夾著當年他與冰清二人熬夜做的第一份畢業后事業計劃書,冰清手繪的LOGO上,墨跡早已暈染成模糊的色塊。
窗外突然下起細雨,周硯想起初入職場時,領導拍著他的肩膀說"年輕人要穩扎穩打"。那時他覺得這話熨帖,直到某天在電梯里聽見新來的實習生討論:"周處當年要是外語好的話,哪至于..."金屬電梯門閉合的瞬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蝴蝶,看似安穩,實則早就觸到了天花板。
周末去參加女兒的家長會,教室后墻貼著孩子們的理想:科學家、宇航員、企業家。周硯看著女兒畫的簡筆畫——戴領結的卡通爸爸坐在辦公桌前,桌上堆滿文件——突然覺得那畫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回家路上,他鬼使神差地去了母校,老槐樹依舊枝繁葉茂,只是樹下的石凳上,換成了年輕情侶在討論創業項目。
周硯摸出煙盒,卻發現里面躺著枚銹跡斑斑的硬幣,那是他和冰清從輔導員辦公室抽屜里撿到的"幸運幣"。硬幣邊緣的齒痕硌著掌心,他望著路燈下忽明忽暗的影子,終于在發送鍵按下前,給冰清回了句:"代我祝賀陸總,后會有期。"
冰清的生活在事業逐漸取得一點成績的同時,也在改善。但是她和陸遠遇到了單位不再分配住房,而商品房開始的年代。雖然當時不到一萬塊錢可以買到一個小套房子,可怎奈工資單上的數字只是兩位數的存在。
冰清攥著存折的手指微微發白,玻璃柜臺映出她身后蜿蜒的購房隊伍。商品房售樓處的冷氣裹著裝修材料的刺鼻氣味,陸遠把公文包墊在冰涼的大理石臺面上,指尖在計算器上反復按著,也按不出個四位數來。
"要不...先回我爸媽那擠一擠?"冰清的聲音被突然爆發的爭吵聲淹沒。不遠處,一對夫妻正為戶型圖上兩平米的誤差爭執,丈夫把合同摔在桌上,紙張脆響驚得大廳里此起彼伏的計算器按鍵聲都靜了一瞬。
陸遠解開領口紐扣,后頸沁出的汗洇濕了襯衫。他想起上個月單位張貼的公告,原本許諾的職工宿舍改成了購房補貼,但那點錢不過是杯水車薪。窗外暴雨傾盆,雨水順著售樓處巨大的落地窗蜿蜒成河,倒映著霓虹燈牌上跳動的"黃金地段 升值潛力"字樣。
陸遠盯著沙盤上閃爍的小燈,那些代表已售的紅點像密密麻麻的血痂。他忽然想起剛畢業時,和冰清在單位集體宿舍共用的鐵皮柜,那時他們總說等分到房子就結婚。此刻玻璃幕墻外的城市霓虹璀璨,卻照不亮他們腳下這片懸浮的土地。
經過再三考慮,他倆還是決定租房住。無論如何租住房子只是二三十塊錢一個月。又能獨立生活。不影響家里老人的生活作息規律。挺好的!
推開租來的小屋時,霉味混著前任住戶留下的樟腦氣息撲面而來。冰清踮著腳戳了戳墻角的水漬,墻皮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斑駁的石灰。陸遠卻像發現寶藏般推開吱呀作響的木窗,夏日晚風卷著樓下槐樹的清香涌進來,"你看,晾衣繩正對著整片天空。"他指著窗外生銹的鐵絲,眼睛里跳動著久違的光。
當晚兩人蹲在地板上組裝二手家具,冰清被木刺扎了手,陸遠立刻用嘴去吸,惹得她又笑又躲。月光從紗窗漏進來,在他們拼湊的簡易衣柜上投下細碎的銀斑。沒有婚紗和喜宴,他們用房東留下的舊瓷碗碰了碰,就著樓下夜市打包的炒粉,算是慶祝了新家落成。
他倆從陸遠父母家搬來了新婚時的所有家當,不過是幾床被褥和一些生活必需品。被面還是杭州產的織錦緞呢!
日子在精打細算中流淌。冰清學會了用舊床單縫窗簾,陸遠把撿來的木板釘成書架。每月發薪日,兩人總要去巷子口的餛飩鋪奢侈一把,幾塊錢的餛飩,小籠包里埋著兩個人甜蜜的期待。有時深夜加班回家,透過窗戶看見自家暖黃的燈光,冰清總會想起售樓處那些冰冷的沙盤——原來幸福從不需要鋼筋水泥的堆砌。
一個暴雨夜,老舊的電路突然跳閘。黑暗中陸遠摸索著點起蠟燭,橘色光暈里,他們發現墻上蜿蜒的水痕竟像一幅抽象畫。冰清靠在陸遠肩頭輕笑:"這可是咱們專屬的藝術裝飾。"窗外電閃雷鳴,屋內的燭光明明滅滅,卻照亮了兩顆不再焦慮的心。租房的日子,竟比想象中更像家。
周硯和家人雖然住在局機關分配的三室一廳里,原本很幸福的生活。最近卻讓周硯越來越不能忍耐老婆的絮叨和俗氣。
周硯這一天下班回到家,把公文包甩在玄關,鑰匙串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刺耳聲響。廚房里飄來糖醋排骨的焦糊味,妻子張敏系著沾滿油漬的圍裙沖出來,卷發蓬亂得像團炸開的毛線:“你怎么才回來?孩子作業又留堂,老師打電話都打到我單位了!”
他扯松領帶,皮鞋在地板上拖出長長的刮痕。客廳茶幾上攤著超市促銷傳單,水果刀和半截黃瓜橫在《讀者文摘》封面,油墨印著的已經辨認不清幾個字被汁水暈開。寫字臺上放著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說了多少次東西別亂放。”他踢開滾到腳邊的酸奶盒,金屬撞擊聲驚得陽臺綠蘿簌簌發抖。
張敏的聲音陡然拔高:“你當這是住酒店?下班就當甩手掌柜!”她舉著鍋鏟逼近,圍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皺巴巴的繳費單,“水電煤氣物業費,哪個不是我在操心?”周硯側過臉,瞥見妻子眼角新添的細紋,卻只覺得那些紋路里都藏著市井的瑣碎。
一連幾個星期,深夜加班回家,周硯發現臥室門縫透出微光。推開門,張敏蜷在床頭織毛衣,羊絨線團滾落在散落的育兒書籍上。“明天降溫,給你織了條圍巾。”她舉起針織物,毛線針在燈光下泛著銀光,“媽說你總犯老寒腿……”話沒說完,周硯已經轉身摔上房門,領帶勒得喉頭發緊——這絮叨里藏著的溫度,此刻卻像滾燙的鉛塊,壓得他喘不過氣。
其實,周硯的老婆張敏懷了二胎。那可是獨生子女最光榮的年代。張敏攥著皺巴巴的孕檢單,躲在單位廁所隔間里反復看日期。白紙上“妊娠6周”的字跡刺得她眼眶發酸,窗外梧桐葉沙沙作響,和走廊里此起彼伏的搪瓷缸碰撞聲混在一起,恍若她混亂的心跳。那天局里剛開完“計劃生育先進表彰會”,大紅橫幅還掛在宣傳欄,她的名字赫然在“獨生子女光榮家庭”名單里。
同時,遠在老家的周硯家老人還眼巴巴盼望著周硯兩口子生個兒子呢!
深夜的臺燈下,張敏對著鏡子解開睡衣。小腹還平坦如常,卻像埋著顆定時炸彈。周硯翻著《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書頁被翻得嘩啦響:“要是被發現,咱倆工作得丟一份。”他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這胎必須打掉。”
張敏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大女兒總說想要個弟弟妹妹,想起娘家媽偷偷塞來的土雞蛋,說“雙份血脈才踏實”。窗外突然炸響的鞭炮驚得她一抖,樓下王嬸的大嗓門穿透紗窗:“老周家媳婦兒可真有福氣,住上局里的大房子!”
淚水砸在孕檢單上,暈開了“高危妊娠”的診斷。張敏摸著小腹,那里正孕育著溫熱的生命,卻像握在手里的炭塊,灼得她進退兩難。周硯收拾文件的響動從客廳傳來,夾雜著收音機里播報的“優生優育”宣傳語,而她的秘密,正在寂靜的夜里瘋狂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