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爐的余溫尚存,鐵錠的堅硬毋庸置疑。
張承臉上的駭然未褪,激動的情緒依舊在他胸膛中翻滾。
他反復摩挲著那塊高爐精鐵,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
“陛下,此物產量若能提升,我大炎軍備何愁不強。”
張承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那是激動過后的余韻。
林澈的視線卻落在那堆消耗過半的木炭上。
喜悅被現實迅速沖淡。
“
張愛卿,你看看這些木炭。
林澈的聲音平靜,卻像一盆冷水,澆在張承心頭。
張承聞言,這才將視線從那塊烏黑發亮的鐵錠上挪開,投向角落。
先前一心只在精鐵上,竟未曾留意。
此刻細看,那原本堆得小山似的木炭,已然消耗了大半。
他微微一怔。
“陛下,這木炭……”
張承一時沒反應過來,只道是尋常消耗。
“煉此神鐵,多費些炭,也是值得。回頭臣讓內務府再多運些來便是。”
他語氣輕松,似乎這并非什么難題。
宮中用毒,何曾缺過這些。
老王頭一直在旁邊候著,聽聞此言,黝黑的臉上泛起苦色。
他向前一步,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焦急。
“陛下,張大人,這、這可不是多費一些那么簡單啊!”
老工匠比劃著,唾沫星子都快噴出來了。
“這高爐,簡直就是個無底洞,太能‘吃’炭了!”
“就方才冶煉這一爐,足足耗了以往小爐子十好幾倍的量!”
“老漢我燒了一輩子火,就沒見過這么金貴的爐子,燒的不是炭,是金子!”
老王頭跺了跺腳,一臉肉痛。
“宮里庫房那點存貨,怕是經不起它老人家幾頓‘大餐’。”
“真要這么日夜不停地燒下去,不出十天半月,別說宮里這點家底,就是把京郊那幾片御用林子全給伐禿了,也頂不住啊!”
“到時候,莫說煉鐵,怕是冬天取暖的柴火都成問題了!”
老工匠的話,一句比一句實在,一句比一句驚心。
張承臉上的笑容徹底僵住。
他不是蠢人,老王頭話里的分量,他掂量得出來。
先前那股因精鐵而起的沖天豪情,像是被戳破的氣囊,迅速癟了下去。
額頭上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再次望向那座巍然矗立的高爐,此刻只覺得它像一頭貪婪的巨獸,張著大口,等待著無盡的祭品。
國之重器,亦是吞噬資源的巨獸。
燃料,竟成了這般要命的掣肘!
“這……”
張承喉嚨發干,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先前滿腦子都是精鐵帶來的強軍盛景,鐵甲精銳,橫掃六合。
卻獨獨忽略了這最根本的支撐。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足夠的燃料,再精妙的高爐,再神奇的冶煉術,都不過是鏡花水月。
林澈將張承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
他心中輕嘆,卻也理解。
這時代的局限,便是如此。
“森林的過度砍伐,其后果不堪設想。”
林澈的聲音低沉下來。
“水土流失,河道淤塞,田地荒蕪,繼而是流民四起,饑荒災禍。”
“那樣的景象,比之外敵叩關,更為恐怖。”
他不能為了追求一時的武備強盛,而毀掉大炎王朝賴以生存的根基。
那樣的代價,他付不起,大炎也付不起。
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必須找到替代的燃料。”
林澈一字一句,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堅定。
如同一道光,劈開了眼前的迷霧。
張承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陛下圣明!只是……這替代之物,可有方向?”
他急切地望向林澈,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冀。
林澈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努力搜尋著什么。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腦海中,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知識碎片,如同星辰般閃爍。
黑色的石頭,蘊藏著遠古太陽的能量,一旦燃燒,便能釋放出驚人的熱力。
其儲量之豐,遠非林木所能比擬。
煤。
那個支撐起整個工業文明的黑色黃金。
這個世界,按理說,也應該有它的存在。
或許深埋于九地之下,不為世人所知;或許早已被人發現,卻因種種缺陷而未能得到重視。
“朕……曾在一些頗為冷僻的古籍中,見過零星記載。”
林澈緩緩開口,語氣帶著幾分不確定,仿佛在努力回憶那些模糊的片段。
“提到過一種名為‘石炭’,或稱‘燃石’的東西。”
“書中描述,此物色黑,堅硬如石,卻能燃燒,據說熱量頗高,似乎不亞于上等木炭。”
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將這些“異世知識”巧妙地融入這個時代的認知框架。
張承眉頭緊鎖,努力在記憶中搜尋。
“石炭?”
他沉吟著,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
“陛下這么一說,臣好像在某些志怪雜記,或是地方縣志的角落里見過此名。”
“但大多語焉不詳,只說是山野之民偶然掘得,煙氣極大,火苗不旺,點燃也頗費工夫,尋常人家皆視其為劣物,不堪大用。”
“更有甚者,斥之為‘臭石’,言其燃燒時氣味刺鼻難聞。”
張承將自己所知盡數道出,臉上帶著幾分疑慮。
林澈微微頷首,并不意外。
“煙氣大,不易點燃,氣味不佳,這些確是早期煤炭使用時會遇到的難題。”
他心中暗道。
但這些問題,并非無法可解。
只要方法得當,這些所謂的“劣物”,便能爆發出難以想象的能量。
“張愛卿,派人去查。”
“重點查訪那些礦山周邊,或是地表裸露的荒山瘠地。”
“任何關于黑色可燃石頭的線索,都不要放過。”
林澈的命令清晰而具體。
他腦中模糊的【地質學知識】,與大炎簡陋的【輿圖】相互對照。
雖然地圖精度堪憂,但大致的山川走向,區域劃分,還是能提供一些模糊的指引。
他隱約記得,某些特定的地質構造,更容易形成煤層。
京畿附近,似乎就有幾處符合他推測的區域。
“臣遵旨。”
張承領命。
雖然他對這“石炭”沒什么信心,但陛下的意志,他會堅決執行。
林澈又看向老王頭。
“王師傅,你經驗豐富,可選派幾名得力的老工匠,隨同張愛卿的人一同前往。”
“若真找到了類似的石頭,你們也好當場驗證其燃燒特性。”
老王頭應道:“陛下放心,小老兒明白。”
數日后。
一支由工部官員帶領,夾雜著幾名老工匠的秘密勘探隊伍,悄然離開了京城。
他們的目標,是京郊幾片名不見經傳的荒僻山嶺。
林澈站在宮墻上,目送他們遠去的方向。
心中既有期待,也有一絲不安。
煤炭,是他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
沒有它,高爐煉鐵的規模化,就無從談起。
時間一天天過去。
京城依舊繁華,朝堂之上,關于新政的推行,依舊有著不大不小的阻力。
攝政王一黨,明面上偃旗息鼓,暗地里的小動作卻從未停歇。
林澈每日處理著繁雜的政務,心中卻始終惦念著那支勘探隊。
這日午后,林澈正在御書房批閱奏折。
一名小太監匆匆入內。
“陛下,宮外張承大人派人緊急求見。”
林澈放下朱筆。
“宣。”
片刻,一名風塵仆仆的勘探隊員被帶了進來。
他神色疲憊,衣衫上沾滿泥土,懷中卻緊緊抱著一個布包。
“小人叩見陛下。”
“平身,可是有了消息?”
林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那隊員打開布包,露出幾塊黑黝黝的石頭。
“陛下,我等在京郊西面的一處荒山腳下,發現了此物。”
“當地山民稱之為‘臭石’,說它能燒,但煙大嗆人,點起來也費勁,平日里無人問津。”
隊員的聲音有些忐it。
“隨行的王師傅試過,此石一旦點燃,火勢極旺,熱量驚人,遠勝木炭。”
林澈拿起一塊黑石。
質地堅硬,斷面有光澤。
是煤。
而且,從隊員的描述看,品質似乎還不算太差。
“儲量如何?開采難度大嗎?”
林澈追問。
隊員臉上露出一絲喜色。
“回陛下,那荒山附近,這種黑石遍地都是,有些地方甚至直接裸露在地表。”
“王師傅說,若是開采,怕是比挖土還容易。”
地表煤!
林澈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悅。
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易于開采,意味著成本低廉,可以迅速形成規模。
“好!好!好!”
林澈連說三個好字。
他心中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
能源的瓶頸,似乎看到了突破的曙光。
“張愛卿他們現在何處?”
“張大人和王師傅他們還在那處荒山,命小人先一步回來報信,并讓小人呈上此物。”
隊員將一份簡陋的【勘探圖】呈上。
林澈展開圖紙。
上面用炭筆勾勒出山川河流,標記著發現“黑石”的區域。
位置清晰。
他仔細看著圖紙,臉上的笑容卻慢慢收斂。
圖紙上,那片標注著“黑石富集”的區域,旁邊用小字注明了其歸屬。
【王氏封邑】。
王家。
京郊大族,傳承數百年的世家。
其家族勢力盤根錯節,族中子弟在朝中亦有不少擔任要職。
雖不及攝政王那般權傾朝野,卻也是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而且,王家以治家嚴謹,視封地產業為禁臠著稱。
任何試圖染指其家族利益的行為,都會遭到他們毫不留情的反擊。
林澈剛剛燃起的希望,如同被潑了一盆冷水。
煤炭找到了。
而且是儲量豐富,易于開采的優質煤礦。
但它,卻在王家的地盤上。
這比煤炭埋在深山老林里,還要棘手。
從王家手中奪取這片土地的開采權,無異于虎口拔牙。
強行征用?
必然會激起王家的激烈反抗。
屆時,他們很可能與攝政王一黨勾結,給自己制造更大的麻煩。
用錢購買?
王家未必看得上這點金錢。
對他們而言,祖宗的產業,家族的臉面,遠比金錢重要。
林澈手指輕輕敲擊著御案。
高爐的火焰,需要煤炭來延續。
大炎的未來,需要這黑色的石頭來驅動。
王家,這塊攔路石,必須搬開。
但,如何搬?
這需要一場精心的算計,一場復雜的博弈。
林澈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勘探圖】。
他的手指,在【王氏封邑】那幾個字上,輕輕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