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而又寒冷的黑夜,終于在一家人緊緊依偎、瑟瑟發(fā)抖的煎熬中,漸漸退去。
黎明的曙光,如同吝嗇的施舍,透過破敗棚頂?shù)臒o數(shù)孔洞和墻壁的裂縫,投下幾縷慘淡而微弱的光線。
光線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棚屋內(nèi)一張張因為饑餓和寒冷而顯得愈發(fā)憔悴、毫無生氣的臉龐。
“嗚……娘……餓……”
最小的豆子首先憋不住,發(fā)出了帶著哭腔的呢喃。
這聲呢喃像是一根引線,瞬間點燃了其他幾個年幼孩子壓抑了一夜的委屈。
栓子、柱子、丫丫……一個個都用帶著淚痕的小臉望著母親,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叫聲此起彼伏。
王氏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要窒息。
她又能怎么辦呢?
家里那只破陶缸里,只剩下小半碗勉強能稱之為“糧食”的糠麩雜糧糊糊了。
那是昨天省下來,準備今天給孩子們吊命的。
可這點東西,十口人分下去,一人又能分到多少?
連塞牙縫都不夠。
她強忍著淚水,將幾個小的摟在懷里,用干裂的嘴唇無力地安慰著:“乖……不哭……等會兒……等會兒就有吃的了……”
可她自己心里清楚,這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吃的?哪里還有吃的?
張大山靠坐在冰冷的墻角,聽著孩子們的哭泣和妻子的哽咽,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一陣陣發(fā)暈、發(fā)痛。
身體因為虛弱和寒冷而不住地顫抖。
但比身體更冷的,是他的心。
絕境。
這才是真正的絕境。
沒有食物,沒有住所(這破棚子根本算不上住所),沒有外援。
甚至連最基本的生存條件都不具備。
難道,他們一家人,真的要像老宅那邊盼望的那樣,活活餓死、凍死在這里嗎?
不。
絕不。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望,混合著對妻兒的責任感,如同垂死掙扎的火焰,在他冰冷的心底猛地躥起。
他不能死。
更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兒死在這里。
他掙扎著,想要站起身。
可身體卻虛弱得厲害,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頭部的傷口似乎也因為寒冷和饑餓而再次作痛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落到這步田地的——上山砍柴,為了躲避野豬,失足滾落山坡,撞到了頭……
那片山林,留給他的,是死亡的陰影和身體的重創(chuàng)。
可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棚屋外面,那座在晨曦中若隱若現(xiàn)、連綿起伏的青石山。
山。
對于靠山吃山的山里人來說,山,既意味著危險,也意味著……生機。
他記得,原主的記憶里,偶爾也會從山里帶回一些野果、蘑菇,甚至運氣好時還能打到些野兔山雞。
雖然原主膽小怕事,不敢深入。
但至少證明,那山里,是有東西可尋的。
還有……他腦海中那些模糊的、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知識……
那些關(guān)于植物辨識、野外生存的常識……
以及那部如同神啟般印刻在靈魂深處的《天工開物》……
雖然他現(xiàn)在還無法完全理解和運用那部百科全書般的巨著。
但里面關(guān)于草木、鳥獸的零星記載,或許……能給他一些指引?
去山上。
必須去山上碰碰運氣。
這是他們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
他咬緊牙關(guān),扶著冰冷的土墻,用盡全身的力氣,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當……當家的,你……你要做啥?”
王氏看到他站起來,嚇了一跳,連忙問道。
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紙,腳步虛浮,仿佛隨時都會再次倒下。
“俺……俺去山上看看?!?/p>
張大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如同破鑼一般。
“看看……能不能……尋摸點吃的回來?!?/p>
“上山?”王氏的聲音充滿了恐懼,“不行啊,當家的。你這身子……山里又冷又險……萬一……”
她不敢想下去。
上次丈夫就是從山上摔下來的,差點就沒命了。
現(xiàn)在這副樣子再去,那不是去送死嗎?
“不去……就得在這里等死。”
張大山打斷她,眼神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孩兒他娘,你放心?!?/p>
“俺……俺心里有數(shù)?!?/p>
“俺就在山腳附近轉(zhuǎn)轉(zhuǎn),不往深處去。”
“俺一定……一定活著回來?!?/p>
他知道妻子擔心什么。
但他更知道,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
他沒有再給王氏勸說的機會。
他走到墻角,拿起那把銹跡斑斑、刃口都卷了的破鐮刀。
又找了一根相對結(jié)實、可以充當拐杖和防身武器的木棍。
再將一個破舊的、看不出原色的麻布口袋系在腰間。
這就是他全部的“裝備”了。
他甚至連最后那點糊糊都沒舍得喝一口,那是留給孩子們的。
他走到門口,最后看了一眼棚屋內(nèi)那一張張惶恐不安、淚眼婆娑的臉龐。
他用力地攥緊了手中的木棍,仿佛要從中汲取力量。
然后,他毅然轉(zhuǎn)身,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步履蹣跚卻又異常堅定地,走進了外面那片清冷而又充滿未知的世界。
初冬的清晨,寒意刺骨。
凜冽的山風,如同刀子一般,刮在張大山單薄破舊的衣衫上,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眼前的青石山,籠罩在淡淡的晨霧之中,顯得巍峨而又神秘。
光禿禿的樹枝,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
地面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蕭瑟、枯寂的味道。
哪里有半分食物的影子?
張大山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
但他沒有退縮。
他拄著木棍,沿著山腳下那條依稀可辨的小路,開始了他艱難的尋食之旅。
他的身體很虛弱,每走一步,都感覺頭暈?zāi)垦?,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
但他依舊瞪大了眼睛,仔細地搜尋著路邊的每一處角落。
他不放過任何一叢尚未完全枯死的雜草。
不放過任何一塊可能藏著什么東西的石頭縫隙。
不放過任何一棵可能結(jié)著晚熟野果的灌木。
他努力回憶著腦海中那些關(guān)于可食用植物的知識。
薺菜?灰灰菜?蒲公英?
這些在春天隨處可見的野菜,在這個季節(jié),早已枯萎凋零,難覓蹤跡。
蘑菇?
更是不可能了,早就過了生長的季節(jié)。
野果?
他找了半天,只在幾叢帶刺的灌木上,發(fā)現(xiàn)了幾顆被鳥雀啄剩下的、干癟發(fā)黑、不知名的紅色小漿果,味道又酸又澀,根本無法入口。
時間一點點過去。
太陽漸漸升起,驅(qū)散了晨霧,卻沒有帶來多少暖意。
張大山的額頭上,卻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不是熱的,是累的,是急的。
他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眼前也開始陣陣發(fā)花。
可腰間的麻袋,依舊是空空如也。
難道……真的什么都找不到了嗎?
難道……老天爺真的要亡他們一家嗎?
一股深深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
就在他幾乎要支撐不住,想要放棄的時候。
他的目光,忽然被路邊一叢貼著地面生長的、葉片呈鋸齒狀、顏色有些發(fā)紫的矮小植物吸引了。
這……這是……
他心中一動,連忙走上前去,蹲下身仔細辨認。
沒錯。
是薺菜。
雖然因為寒冷,長得極其矮小,葉片也凍得發(fā)紫。
但那獨特的形狀,那熟悉的味道(他摘了一片葉子放在嘴里嚼了嚼),都證明了它的身份。
希望。
如同黑暗中點亮的一豆火苗,瞬間驅(qū)散了他心中的絕望。
他激動得雙手顫抖,連忙拿出鐮刀,小心翼翼地將這幾叢救命的薺菜連根挖起,抖掉泥土,珍而重之地放入麻袋。
雖然只有小小的一把,甚至不夠塞牙縫的。
但這卻是一個信號,一個希望的信號。
證明這看似枯寂的大山里,并非真的毫無生機。
只要用心去找,總能找到活下去的口糧。
受到鼓舞的張大山,重新振作起精神,繼續(xù)擴大搜索范圍。
他更加仔細地觀察著地面,留意著那些不起眼的角落。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又陸續(xù)在一些背陰的石縫里、或者枯草覆蓋的土坎下,找到了更多的薺菜。
雖然數(shù)量依舊不多,但積少成多,麻袋也漸漸有了點分量。
除了薺菜,他還意外地在一處松軟的土地上,發(fā)現(xiàn)了幾株根莖略微膨大的、葉子已經(jīng)枯黃的植物。
他認不出這是什么。
但本著不放過任何可能性的原則,他還是將其挖了出來。
那根莖呈黃褐色,形狀有點像小號的蘿卜,聞起來有股淡淡的土腥味。
管它是什么,先帶回去再說。
他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動物活動的蹤跡。
比如,被啃食過的樹皮,散落在地上的糞便,以及一些模糊的爪印。
這說明山里確實有野兔、山雞之類的活物。
只是以他現(xiàn)在的狀況和工具,想要捕獲它們,無異于癡人說夢。
但這也給了他一個新的思路——或許,可以嘗試做一些簡單的陷阱?
不知不覺,太陽已經(jīng)開始偏西。
山里的氣溫也迅速下降。
張大山知道,自己必須得回去了。
再晚,山路就不好走了,而且也可能遇到危險。
他看了看腰間那個雖然依舊癟、但至少不再是空空如也的麻袋。
里面裝著一捧救命的薺菜,還有幾根不知名的植物根莖。
這點東西,或許僅僅能讓家人喝上一頓稍微帶點“菜味”的糊糊。
但這,卻是他拼盡全力,從絕境中摳出來的一線生機。
他拄著木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一步一步,朝著家的方向挪去。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孤獨而又倔強。
當他終于回到那個破敗的牛棚時。
等候了一整天的王氏和孩子們,立刻迎了上來。
看到他雖然滿身疲憊、狼狽不堪,但總算是平安回來了。
王氏懸著的心,才算稍稍放下。
當孩子們看到父親從麻袋里掏出的那一捧帶著泥土的、凍得發(fā)蔫的野菜和奇怪根莖時。
他們并沒有嫌棄。
反而發(fā)出一陣小小的、帶著希望的歡呼。
有吃的了。
今天晚上,不用再餓肚子了。
張大山看著孩子們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聽著妻子那帶著哽咽的“回來就好”。
他只覺得,自己今天所承受的一切辛苦和煎熬,都值了。
絕境求生,上山尋食。
這只是開始。
他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很艱難。
但他已經(jīng)邁出了第一步。
只要他不倒下,只要他還能動。
他就一定會帶著這個家,走出絕境,找到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