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衿淵在吧臺前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酒瓶與桌面碰撞出悶響。老板擦著酒杯挑眉:“小賀總今天這喝法,像是心里堵著事啊?”
他垂眸盯著杯中游移的冰塊,喉結滾動著咽下辛辣液體,卻不搭話。老板蹭地把臉湊過去:“該不會是……被對象踹了吧?”
“呵。”,賀衿淵啪地拍了下空酒杯,眼神冷得能凍住吧臺啤酒,“開什么國際玩笑?要踹也是我先動腳,我這魅力值,誰舍得踹?除非他眼瞎!”尾音漫不經心揚起,卻在低頭時被陰影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暗色。
“是是是,小賀總海量……”老板賠著笑,擦杯的手頓了頓。
賀衿淵指節敲了敲吧臺,眸中在暖黃的吧臺燈下泛著冷意:“再來杯愛爾蘭。”
老板拎著酒瓶笑出滿臉褶子:“得嘞!這是打算把我吧臺喝成太平洋?醉死了我可不給叫救護車啊。”
賀衿淵垂眸盯著杯壁水珠往下爬,指尖繞著杯口畫圈,突然笑出聲:“醉死?搞得我多深情似的,灑狗血呢?”
老板擦著酒瓶搖頭:“要真憋屈,找兄弟擼串打架去啊,在這喝成腌黃瓜算什么——”話沒說完,就見這人突然起身,風衣帶得酒瓶晃了晃。
老板手忙腳亂扶住杯子:“哎不是!我就嘴欠開個玩笑,你真要去約架啊?”
賀衿淵頭也不回甩下句悶聲:“少廢話。”
鞋底踏在臺階上咚咚響,路燈把他影子拉得老長,遠遠傳來一句模糊的嘀咕:“打誰還沒想好……先揍電線桿子兩拳得了。”
庾沐初踩著梧桐葉投下的碎金陰影,腳步沉沉往校外挪。整整一天,教室旁邊的座位都空著,那抹總帶著冷意的黑色身影不知所蹤。
他盯著鞋尖碾過落葉,不知道那人是不想看到自己,還是連敷衍上課的力氣都不愿再費。
走到路口時,晚風卷著片黃葉掠過肩頭,左邊是通往家的方向,路燈已次第亮起;右邊的巷口隱在暮色里,盡頭那家酒吧的霓虹招牌忽明忽暗。正是賀衿淵常去的地方。
“就看一眼……確認他沒死在里面。”他咬咬牙,朝巷口邁出步子,卻在看見酒吧玻璃門時猛地頓住。
賀衿淵正倚在門框旁,指間夾著根燃到一半的煙,下頜線繃得極緊,狼尾被夜風吹得亂翹。路燈將他影子投在墻上,煙灰簌簌落在黑衣上,像落了層融不掉的霜。
庾沐初驚得后退半步,書包帶從肩頭滑下。賀衿淵抬眼望過來,墨藍瞳孔在煙霧里半明半暗,唇角卻扯出抹譏諷的笑:“優等生也會逛酒吧?想抓我現行?”
“我……”庾沐初喉嚨發緊,目光掃過他指間的煙,倒是頭回見他抽煙。
賀衿淵忽然嗤笑一聲,碾滅煙頭轉身就走,“看夠了就滾,別跟著老子。”
風卷著他身上的愛爾蘭味掠過,庾沐初鬼使神差地伸手拽住他袖口:“我只是……擔心你。”袖口布料在指尖發顫,賀衿淵猛地回頭,眼底翻涌的暗色幾乎將他吞噬。
下一秒,庾沐初被狠狠抵在墻上,后腰撞在磚棱上,疼得倒抽冷氣。
賀衿淵撐著墻俯身逼近。“擔心?你有什么資格……”話音戛然而止。
巷口的風掀起賀衿淵的劉海,庾沐初看見他泛紅的眼尾,還有眼下未褪的青黑。這人分明整夜沒睡,卻仍用慣有的狠戾語氣撐著刺。
“再跟著,老子就把你扔進垃圾桶喂流浪貓。”可抵在他腰側的手指,卻在微微發抖。庾沐初被抵在粗糙的磚墻上,后腰的刺痛混著那人身上冷冽的威士忌味,讓他喉嚨發緊。
賀衿淵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撐在他耳邊的手卻在夜風里輕輕發顫,像暴雨前振翅的蝶。
“松開我……”他仰頭望著對方泛紅的眼尾,發現那抹墨藍里浸著潮意,像被雨水打濕的碎玻璃,明明滅滅,“你醉了。”
“老子清醒得很。”賀衿淵冷笑,卻在低頭時被自己不穩的呼吸出賣。
煙味混著未散的酒氣撲來,他忽然湊近庾沐初耳邊,聲音低得像是從齒間碾過碎冰:“想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學校?”
不等回答,他退后半步,從口袋里摸出煙盒,抽出一根咬在唇角:“因為看見你那張假惺惺的臉——”
火機點燃的光映亮他微顫的睫毛,“就惡心到吃不下飯。”
庾沐初望著他指尖明滅的火星,忽然想起醫院走廊里那盞忽明忽暗的監護儀。喉間泛起苦澀,他卻伸手握住對方夾煙的手,將煙頭按滅在自己掌心。
“你干什么?!”賀衿淵驚得后退,卻被庾沐初攥得更緊。
少年掌心迅速泛起紅痕,卻固執地仰起臉,眼里有水光在暮色里晃。
“這樣——你會不會覺得好點?”
巷口的風突然變急,卷起滿地落葉嘩啦作響。賀衿淵盯著那只攥著自己的手,指腹能感受到對方掌心的溫度。
比記憶里母親的體溫要燙些,卻同樣讓人想逃。
“瘋子。”他咬牙罵道,卻沒有抽回手。
遠處便利店的暖光漫過來,在兩人交疊的影子里切出一道模糊的金邊。
賀衿淵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混著庾沐初輕得幾乎聽不清的抽氣聲,在寂靜的巷子里蕩出細碎的漣漪。
“以后別來了。”他終于啞著嗓子開口,聲音卻比預想中柔和許多。松開手時,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對方掌心的灼傷,像是某種隱秘的道歉。
“……蠢貨。”說完便轉身大步離開,風衣下擺掃過庾沐初的膝蓋。
賀衿淵的腳步聲在巷子里敲出急促的鼓點,鞋底碾過落葉的脆響里混著粗重的呼吸。
他不敢回頭,怕看見那人掌心的紅痕。
更怕看見自己倒映在對方瞳孔里的狼狽。
像只被拔了牙的狼,卻還在硬裝兇狠。
琥珀色的吊燈將暖光傾灑在餐桌上,刀叉與骨瓷餐盤碰撞的聲響在空蕩的餐廳里格外清晰。
庾沐初踩著木質樓梯的聲響下樓,目光掃過橢圓形餐桌,原本屬于賀衿淵的位置依舊空著。
“賀叔叔,媽,賀衿淵還沒回來。”
賀葑低頭切牛排的動作驟然用力,刀刃刮過肉面發出刺啦聲響:“餓死算了,慣得他一身臭毛病。”
顧靜宜將青瓷碗碟輕輕推到庾沐初面前,骨瓷與桌面相碰發出清響:“沐兒,別總把心思放在他身上。管好自己的學業,往后他的事,你就別再插手了。”
庾沐初這才發現,餐桌上果真沒有擺放賀衿淵的碗筷,就連本該屬于他的餐位都鋪著干凈的桌布,仿佛刻意抹去這個人存在的痕跡。
他攥緊桌布,指節泛白:“賀叔叔!他媽媽還在醫院,現在正是需要家人的時候!”
賀葑猛地將刀叉拍在餐盤上,牛排醬汁濺上雪白桌布,洇出深色的疤:“他媽的死活關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開車撞的!”
“所以當年車禍也是這樣?”庾沐初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你明明知道江阿姨的車剎車失靈和你公司......”
“啪!”瓷盤碎裂的聲響淹沒了后半句話。
賀葑的領帶歪斜著,指節因用力而泛青:“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
顧靜宜聲音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沐兒,有些事背后的因果不是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那場車禍真的只是意外......”
她抬手想去觸碰少年緊繃的肩膀,卻在半空僵住,“你向來最懂事,怎么突然這樣和媽媽說話了?”
“是不是賀衿淵把你帶壞了?”她猛地轉頭看向賀葑,發梢隨著動作掃過耳畔:“我早提醒過你,繼續養賀衿淵可以,但不該把他們送進同一所學校!現在好了,沐兒連性情都變了!”
“夠了!”,庾沐初后退半步:“明明是我們虧欠他,為什么你們總要把過錯推到他身上?”
“在你們眼里,他永遠是個麻煩,可他明明......”聲音戛然而止,他別過臉不再看母親瞬間蒼白的臉色。
賀葑將餐巾重重甩在餐桌,骨瓷餐盤被震得發出清脆的嗡鳴:“逃課打架,成績墊底,他哪點配得上賀家?”
“賀叔叔,您摸著良心說,賀衿淵是不是您血脈?他媽媽躺在ICU昏迷不醒,您卻在這對親兒子口出惡言。當年江阿姨要是知道您如今這副模樣......”
“住口!”賀葑猛地掀翻座椅,紅酒杯應聲碎裂,暗紅酒液在波斯地毯上蜿蜒如血,“要不是他媽當年......!”
“哼,老子怎么可能會有這么個孽種!”他脖頸青筋暴起,西裝領帶歪斜地掛在脖子上,全然沒了往日商場精英的派頭。
顧靜宜臉色煞白地撲過去按住丈夫顫抖的肩膀,指甲深深掐進對方西裝面料:“沐沐!別再說了!你父親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你還小,你不懂”
“為了這個家?”庾沐初后退半步,月光從落地窗斜斜切進來,在他臉上投下破碎的陰影,“對,我不懂,不懂一個男人的妻子在醫院生死未卜,還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另一個女人的愛;更不懂為什么要把我卷進這場用血緣和愧疚織成的牢籠里!”
顧靜宜踉蹌著想要抓住兒子的手腕,珍珠項鏈突然斷裂,圓潤的珠子滾落在滿地狼藉中:“庾沐初!你瘋了嗎?!”
“對,你就當我是瘋了吧。”,少年轉身時,風衣掃過狼藉的餐桌,碎瓷片在他腳邊發出細碎的嗚咽。月光爬上他泛紅的眼尾,將最后一句低語揉成鋒利的冰棱:“反正這個家里,早就沒人心智正常了。”
少年沒有回頭,在樓梯拐角頓住,月光透過穹頂的彩繪玻璃斜斜切下,在他緊抿的唇角碎成星芒。
“如果江阿姨沒出事......”喉結滾動間,他的聲音碎成玻璃碴,“賀衿淵本該是站在最高領獎臺上的那個人,是會被母親捧在掌心的驕傲。”
夜色吞沒了尾音,他挺直脊背說出最后的決定:“明天,我會搬回學校住校,至少,不想經常回來。”話完,庾沐初徑直走回房間,當二樓傳來房門撞響的剎那,顧靜宜望著兒子消失的方向,最終彎腰撿起一顆沾著紅酒的珍珠,輕輕貼在胸口底聲哽咽。
庾沐初蜷在床頭,三年來攢下的獎學金、競賽獎金、零花錢和壓歲錢層層疊疊。
他指尖摩挲著屏幕,想買套帶大陽臺的房子,讓他能曬著太陽侍弄花草,至少能讓那些藏在陰影里的情緒透透氣。
視線掃過賀葑和顧靜宜的轉賬記錄,那三百萬的數字,卻像扎在心底的刺。
若這套房子沾了他們的錢,賀衿淵怕是會連推開窗的力氣都沒有,更遑論養花?那些帶著血緣烙印的施舍,只會讓他眼底的光碎得更徹底。
庾沐初盯著手機里收藏的房源圖片,指尖在屏幕上勾勒出三室一廳的輪廓。
帶大陽臺的戶型剛好朝南,朋友來拜訪時,兩間衛生間能讓有潔癖的他不必與人共用。
即便那人總說“做飯麻煩”,但看著他笨手笨腳學煎蛋的樣子,說不定會很有趣。
房源標價350萬。他掰著手指算兼職時長,家教、翻譯、競賽獎金……
月光透過紗窗織成格子,他在手機便簽打下最后一行字:“第97次想攢錢買房——這次,一定讓陽光住滿每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