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朔感覺到懷里的人用力喘息著,但逐漸安靜了下來,他才顫抖著松開了手。
溫小輝轉身抱住了他,憋著不出聲,眼淚卻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肩膀一抽一抽的,心里充滿了憤怒和疼惜。
黎朔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也說不清傷心、難堪和憤怒究竟哪個比重更重,他只知道他第一次體會到心被挖空、遍體生寒是什么滋味兒。
趙錦辛從頭到尾都知道他的心思,也從頭到尾都在玩兒他。
從頭到尾。
只有自己在迷茫、糾結、掙扎,而趙錦辛在一旁心如明鏡地看著。
他提出重建信任時、他提出同居時、他提出分開時,趙錦辛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只是不想給罷了,可又沒有“玩兒夠”。直到最后無計可施了,才使出一招“表白”。
想想當時趙錦辛的深情款款,自己的驚喜感動,他都要吐了。
究竟是懷著怎樣冷酷的心,才能如此作賤別人?
他黎朔一輩子寬厚磊落、與人為善,唯二被蓄意傷害,就是這一門之隔里的兄弟倆,其中一個,還是他自以為兩情相悅的人。
那個總是在他面前撒嬌的大男孩兒、即使偶爾使壞也瑕不掩瑜的趙錦辛,正在跟他最厭惡的人用談論天氣的口吻踐踏著他的感情,好像它們廉價到只配出現在閑聊里,好像趙錦辛絲毫不在意他的敵人會怎么樣地嘲諷、蔑視他,好像他的尊嚴一文不值。
從來沒有人,能羞辱他至此,而這個人,竟然是他喜歡的人?
想起過去的種種,他的包容、退讓、耐心經營,想起他在小輝面前信誓旦旦地說要“馴服”趙錦辛,想起這些天倆人為了趙錦辛的生日煞費苦心,而今趙錦辛當著他最厭惡的敵人和最親密的朋友的面,扇了他無數個耳光。
黎朔感到心肺都要炸開了,他想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可他的雙腿就像被釘進了地板一般,動彈不得。
馬上走,離開,離開這里,不能讓他看到,不會讓他再有機會羞辱你……
“黎朔,放開他?!?/p>
一道含雜著冷意的聲音就像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利劍,狠狠劈開了靜謐的夜,款款回蕩在空曠的走廊里,使黎朔和溫小輝渾身僵硬,一門之隔的病房里,也突然沒了聲音。
黎朔回過頭,在他們身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俊美英挺的青年,白玉一般的皮膚在暗淡的光線下依然顯得那般通透,嘴唇也有些病態的蒼白,可一雙深邃的眼眸卻異常地犀利明亮,有著遠超越年齡的深沉,仿佛能刺穿皮肉,直指人心,他長得是那般好看,卻有一股獨特的森冷氣質。
洛羿……
溫小輝回過神來:“洛羿,你、你怎么……”
“你說三天回來?!甭弭嚓幊恋乜粗杷?,“你可沒說是和他在一起?!?/p>
病房門被推開了,趙錦辛一臉慌張地跑了出來。
黎朔的背脊僵住了,他竟沒有勇氣回過身,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地無助和脆弱,以至于必須握著溫小輝的手。
溫小輝狠狠抹掉眼淚:“洛羿,我一會兒再跟你解釋。”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時,他一手抄起了身旁的垃圾桶,狠狠朝著趙錦辛砸了過去。
趙錦辛臉色發青,閃身避開了。
“趙錦辛我艸你祖宗十八代!”溫小輝用跟他陰柔漂亮的外表完全不符的嘶啞聲音吼道,接著掄起拳頭就要撲上去。
黎朔一口咬在嘴唇上,用激痛喚醒自己所有的神志,而后披上最后的武裝,側身擋在了溫小輝面前,輕聲道:“好了,說好了不鬧?!?/p>
“趙錦辛,你個缺德的畜生,臭傻逼,我艸你大爺。”溫小輝像一只被完全激怒的小獸,張牙舞爪地連吼帶罵,“趙錦辛——”
洛羿走了過來,不客氣地推開黎朔,抱著溫小輝后退幾步,皺眉看了看黎朔,又看了看趙錦辛:“你發什么瘋?誰惹你了?”
“他,就他!”溫小輝指著趙錦辛,“老子弄死他!”他踢踹著空氣,還想往上撲,卻被洛羿摟在懷里動彈不得。
“小輝,”黎朔加重了音量,“我自己處理,好嗎?”
溫小輝看著黎朔,眼淚又在眼圈里打轉,滿臉的憤怒和委屈。
黎朔深吸一口氣,轉過身,面對趙錦辛。
趙錦辛的眼神異常地陰沉:“黎朔……”
黎朔整了整衣襟,他沒有勉強自己笑,他現在連笑都裝不出來:“趙錦辛,我有點好奇,你大概什么時候才會玩兒夠?”
“我……”趙錦辛的舌頭跟打了結一樣,任平日如何伶牙俐齒,此時卻沒有一點用武之地,黎朔那灰敗的眼神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我跟邵群有過節,但對你還是挺好的吧,我們倆家還是世交,戲弄我好玩兒嗎?”黎朔每說出一個字,都感覺身體的某個地方在淌血,趙錦辛在他心上捅了一刀子,他親手翻開了皮肉,晾曬在朗朗晴空之下,供所有人——他厭惡的人、他喜歡的人——觀看。
怎么會這么痛?怎么會這么絕望……
趙錦辛握緊了拳頭,依舊發不出聲音。
黎朔強撐著最后的尊嚴,故作輕松地聳了聳肩:“你放心,我黎朔什么時候都玩兒得起,絕對不會讓你有‘甩不掉’的煩惱,出了這個醫院,就不要讓我再看到你了。”他淡淡地說,“太惡心了。”
趙錦辛臉色瞬間煞白,深深地看著黎朔,眸中泄露出的情緒相當復雜。
黎朔轉過了身去,用這輩子所有的驕傲支撐著自己大步往前走去。
“黎叔叔?!壁w錦辛小聲叫了一句,那聲音竟帶著絲絲委屈。
黎朔幾乎是瞬間就濕了眼眶。
但他沒有遲疑、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遠離趙錦辛。
他怎么走向趙錦辛的,就要怎么離開。
溫小輝滿臉仇恨地瞪著趙錦辛:“賤人,祝你早點下地獄?!彼ど砭鸵プ防杷?。
洛羿拉住溫小輝的手,一臉不豫之色,溫小輝稍微冷靜了一點:“走?!?/p>
進了電梯,黎朔泄力地靠在了電梯廂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黎大哥!”溫小輝扶著他的胳膊,“你沒事吧?你別理那個畜生說了什么,他一萬個配不上你,他跟邵群就是一路貨色!”
黎朔淡淡地看著他,只覺得眼前恍惚,他看著溫小輝的嘴唇在動,卻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在說什么。
洛羿輕咳了一聲,冷聲道:“你再靠近他,我要生氣了?!?/p>
“你等會兒再說?!睖匦≥x頭也不回地說。
洛羿瞇起了眼睛,瞪了黎朔一眼,接著扶著電梯就蹲了下去,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喘息。
溫小輝怔了一下,趕緊跑過去,緊張地說:“寶貝兒你怎么了?是不是碰到傷口了?誰他媽讓你跑來的,找揍啊?!?/p>
洛羿抱住溫小輝:“疼?!?/p>
“下樓就給你掛個號去,你上次怎么答應我的?絕對不隨便出院的?!?/p>
“你說三天回來,五天都不回來,我一查,姓黎的也跑來了,你讓我怎么想?”
“想個毛,我要真和他能成,還輪得到你,你當時毛都沒長齊?!?/p>
洛羿又呻吟了一聲。
“好了好了,不說你了?!睖匦≥x將他扶了起來。
黎朔木然地看著他們,曾經他覺得最不該在一起的兩個人,如今竟也能讓他感到羨慕,一對比,他的感情該有多悲哀、多可笑。他無力地說:“小輝,你帶他去掛號吧,我先回酒店了,不用擔心我,我沒事?!?/p>
“可是……”
黎朔勉強牽著嘴角,微微一笑:“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p>
溫小輝紅著眼圈點了點頭。
醫院離酒店很近,不足兩百米。可那兩百米仿佛是他這輩子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他雙腿發軟、腳步虛浮,生怕自己摔倒。
人生中恐怕只有蹣跚學步的幼童時期,才會有這樣的虛軟無力,可幼童摔倒了,會得到憐惜和鼓勵,他已經這個年紀了,摔倒了,只會收獲同情和嘲笑。
他抗拒同情,憎惡嘲笑,卻在一夜之間全體會了個遍。
在順風順水、得天獨厚地活了三十四年后,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十一歲的大男孩兒玩弄了感情,他活該被同情、被嘲笑。
他蠢到連自己都感到羞恥。
回到酒店,黎朔收拾了行李,扯掉了脖子上的領結,把那本昨晚剛給趙錦辛讀過的書,扔進了垃圾桶,然后提著行李離開了房間。
走進電梯,他原本應該按1樓,視線卻一路往上,停留在了32的數字上,他鬼使神差地按下了。
走出電梯門,他看著走廊盡頭的雙開實木大門,那是這個酒店最好的套房,也是他這輩子最熟悉的一間酒店套房,熟悉到只要一閉上眼睛,房間的布局、結構、家具擺放位置他都清清楚楚,過去的一個星期里,他每天都要耗費大把時間在其中,只為了給喜歡的人一個生日的驚喜。
可趙錦辛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亦步亦趨地走向套房,用房卡刷開了門。
迎面就是用桃粉色的香水百合拼湊成的一整面墻的“happy birthday to Leon”,房間里到處是浪漫的氣球、彩帶、愛心、鮮花、蠟燭、涂鴉,地上堆著幾百只可愛的綿羊布偶,幾乎鋪滿整個房間,它們都有著卷曲的羊角、毛絨絨的身體和小黑豆一般的眼睛,一個個憨態可掬、討人喜歡。
被小綿羊們包圍在中心的,是一張鋪著潔白桌布的餐桌,桌上擺著兩副精美的浮雕骨瓷餐具。
黎朔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在過去的感情里,他雖然一向出手大方,卻從來沒對誰這樣地煞費苦心,那種懷著滿滿的喜悅和期待去做一件并不務實、純粹只是浪漫的事,且一絲一毫不感到疲倦的心情,他恐怕再也沒有機會體會了。
他輕輕關上門,放下了手里的行李,脫下西裝外套,解開幾粒扣子,挽起了袖管,而后大步踩過那些毛絨絨的小綿羊,抄起了凳子,狠狠砸翻了餐桌。
碰撞的巨響就像戰斗的擂鼓,瞬間激發了他體內所有的瘋狂,他掄著凳子,砸了他和溫小輝用心挑選和布置的一切,墻上的鮮花、隨處可見的花瓶、用心的小裝飾、愛心形的燭臺、壁畫、彩帶、窗簾,所有他能破壞的東西,所有留有他干過蠢事的痕跡的東西,他都用盡一切手段去破壞!
他扔下凳子,拿起涂鴉的油漆桶,到處潑灑,尤其是那些一臉無辜的綿羊布偶,雪白的絨毛瞬間被染上了花花綠綠的顏色,成片成片地浸透在淅淅瀝瀝的顏料里,這畫面再嵌入一片狼藉的背景,看上去簡直是哀鴻遍野。
最后,耗盡了力氣的黎朔靠著墻坐下了,他看著自己的手,不知何時擦破了,還沾染著一些油漆,臟污不堪,他又看了看這個被他毀得一塌糊涂的套房,越看,眼前越是模糊。
為什么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黎朔閉上了眼睛,有什么濕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滑了下去,他用后腦勺用力磕著墻,一下、一下、又一下,他渴望這份疼痛能夠轉移心臟處的劇痛,結果于事無補。
太難看了,真是太難看了。
他現在的樣子,就是他這輩子最不愿意變成的樣子。
他晃悠著從地上爬起來,抓起箱子,逃離了房間。
他在酒店前臺留下一張空白支票,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趙錦辛回到酒店時,已經很晚了。
他并沒有指望黎朔還在酒店,但回到客房,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他還是感到分外地失落。
他索性也收拾了行李,想換一個房間,如果一直待在這里的話,難免會胡思亂想。
收拾完畢,他在垃圾桶里,發現了一本書。
那是昨晚黎朔抱著他給他念的,為了營造氣氛,還時不時在他耳邊突然叫一下,他怎么會被這種東西嚇到,不過是為了逗逗黎朔罷了。
他撿起了書,沉默地看著那驚悚血腥的封面,書還有明顯翻折的痕跡,他甚至能想象黎朔修長的手指夾著書頁的樣子,優雅又性感。他拿著書轉身走向自己的箱子,可卻又頓在了半路,最后,他又轉過身,把書丟回了垃圾桶。
一本無聊的書,留著做什么呢?
他提上箱子,離開了房間。
電梯門一開,里面站著六七個清潔工,手里都拿著全副的裝備,幾乎把電梯擠滿了,趙錦辛皺了皺眉,還是走了進去,進去才發現電梯是上樓的,可門已經關上了。
“我覺得是精神不正常。”一個大媽說道。
“可是聽小麗說他長得很帥很帥的,言行舉止也沒問題,又很有錢?!?/p>
趙錦辛僵住了。
“就是這種人才可能變態啊,電視上都這樣演,要不然干嘛把房間布置成那樣又砸掉,還潑了一屋子的油漆,嚇死人了?!?/p>
“你們太能想象了,肯定是失戀了啊,那一看就是要給女朋友慶祝生日的,哎喲,太糟蹋東西了?!?/p>
趙錦辛握緊了行李箱,眼看著電梯的數字跳到了頂樓,他跟著那群清潔工一起走了出去。
走廊盡頭的門大開著,他一眼就看到了墻上被潑灑的油漆,在那一片狼藉的墻上還有著裝點的花瓣,依稀可以辨認出“happy birthday”和他的英文名。他心臟發緊,連呼吸都跟著顫抖了起來,腳步不聽使喚地一步步走向了套房。
套房里果真很嚇人,不知道是怎樣的盛怒,才能有這樣的破壞力,讓人心情格外地壓抑。
“先生,我們要打掃房間,您不要在這里看熱鬧了?!?/p>
“這是誰訂的房間?”趙錦辛一張嘴,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
“一個剛退房的客人,哎呀,賠了一大筆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趙錦辛的目光落在那一堆浸泡在油漆里的綿羊布偶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其實忙忘了,早上他媽給他打電話,他才想起來,他沒想到黎朔知道……
難怪他今天打扮得那么好看,還戴了漂亮的領結……
趙錦辛回想著黎朔耀眼的樣子,嘴角揚了揚,可他又想起了黎朔眼中隱忍的痛苦和屈服,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放下箱子,穿梭在一片狼藉之間,絲毫不在意那些油漆毀了他的鞋和褲管。即便現在這里變成了垃圾場,他也能在腦海中大致還原它們漂漂亮亮的樣子。
他看了看表,還沒過12點,今天原本他有一個浪漫驚喜的生日,還有一個溫柔完美的情人。
但現在什么都沒有了。
他蹲下身,拿起一只綿羊布偶。
那是所有布偶里最干凈的一個,只被噴濺到了一點點油漆,大部分的絨毛還又白又軟,還有著憨態可掬的笑容。
趙錦辛把那只小綿羊按在了胸口,沉重地低下了頭。
腦海中回蕩著一個寵溺的聲音,在說著“My sweet Lamb”。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黎朔下了飛機,風塵仆仆地回到家,洗了個熱水澡就倒在床上,睡了個昏天暗地。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他一覺睡了快24小時,可他還是覺得很乏,好像無論怎么休息都洗不去的那種乏,腦袋也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想干,就躺在床上發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門鈴響了起來。
那聲音就像天外來音,好半天才傳進他耳朵里,而從耳朵到大腦神經意識到那是門鈴,又好像走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黎朔從床上爬了起來,晃蕩著去開了門。
溫小輝手里提著兩個大塑料袋,站在門口看著他,似乎松了口氣的樣子。
黎朔輕聲道:“你回來了?!?/p>
“打了你一天電話都關機,想嚇死我啊?!睖匦≥x不由分說地擠了進來。
黎朔自嘲地笑笑:“你擔心什么,我這么大的人了?!笨偛恢劣趽乃氩婚_吧,太可笑了。
“就是擔心你嘛,碰上那么惡心的事兒,誰能好了?”溫小輝打開塑料袋,把吃的喝的一股腦地往外拿,“一看你就沒吃飯,臉色太難看了?!?/p>
黎朔抓了抓頭發:“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個樣子,我去洗洗臉。”
溫小輝轉過身,輕聲道:“黎大哥,我們這么多年朋友了,你見過我最狼狽的樣子,也沒有笑話我,還幫了我那么多,如果你真的拿我當朋友,在我面前就不要勉強自己了,好嗎?”
黎朔怔怔地看著他,然后輕輕點了點頭,他實在沒有力氣去裝出瀟灑的樣子了,他連走路都覺得累。
溫小輝抿唇一笑:“我做飯難吃,就不毒害你了,我打包了很多吃的,味道都很好的,咱們一起吃?!?/p>
黎朔對著一桌子美食,卻沒有任何食欲,而且他也不覺得餓,真是奇怪。
溫小輝把筷子塞進他手里:“吃呀,要我喂你嗎?”
黎朔夾起一塊肉,塞進了嘴里,卻嘗不出味道,他不想讓溫小輝擔心,也并無意餓死自己,因此勉強著吃了起來。
“這幾天啊,你要是不想出門,我就給你送飯,順便來陪陪你。”
黎朔抬頭看著他:“你來陪我,洛羿會答應嗎?”
聞言,溫小輝的表情變得有幾分別扭,他聳了聳肩,故作輕松地說:“哎呀,連哄帶鬧唄,反正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樣。”
黎朔柔聲道:“小輝,謝謝你,但是我真的沒什么大事,休息幾天就好了,不要為了我讓你難做?!?/p>
“沒什么難做的,你不用在意?!睖匦≥x給他夾了一塊排骨,“快吃這個,可好吃了,吃完看電影,我帶了一堆喜劇。”
吃完飯,溫小輝非拉著黎朔看電影,黎朔始終覺得腦子昏沉,什么劇情都看不進去,電影演了一半,溫小輝就讓他去睡覺了。
黎朔躺在床上,聽著溫小輝忙進忙出地給他收拾房間,心里很是感動。有個人在身邊,鬧哄哄的,挺好的,可惜這個人不屬于他。
沒有人屬于他,他終究還是一個人。
此后的幾天,黎朔都沒出門,溫小輝每天都會來一兩個小時,看著他把飯吃下去,才會放心地離開,平時咋咋呼呼的人,此時卻格外地細心。
除了和母親通電話時要強裝出云淡風輕,黎朔大部分時間都有些頹廢。他是個很好面子的人,幸好只有溫小輝看到了他現在的樣子。
這些天始終有種云里霧里的不真實感,時而覺得那天聽到的一切都是做夢,時而又覺得和趙錦辛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場夢,因為現實不該如此戲劇化,也不該這樣難看。無論如何,他難以接受自己會這么沉淪,他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灑脫地揮別失敗的過去,感情上卻做不到,這種眼看著自己失控卻又無可奈何、無力挽救的絕望才是最令他痛苦的。
這一回,給自己講大道理都不管用了。
星期一早上,黎朔接到助理的電話,問他怎么還沒到公司。
當時黎朔還沒睡醒,聽到這個問題頓時有些發蒙。
助理頓了頓:“黎總,您不會還在睡覺吧?”
黎朔突然想起來,今天他要去恩南研究季度報表,早在他還在廣州的時候,助理就提醒過他,可他現在腦子空得很,什么都不記得了。
黎朔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我……喝多了?!彼S便編了個拙劣的借口,他倒希望是自己喝多了,酒醒了,人也就醒了,不像現在這般,滴酒未沾,人醉得起不來。
“哇。”助理感慨道,“黎總,我跟了您四年,您可從來沒耽誤過工作,不會是失戀了吧?”
助理不過是一句隨口的調侃,黎朔的心卻繃緊了,就像被人當眾扯下了遮羞布一般,渾身都戰栗了起來。
見黎朔不說話,助理意識到自己失言,忙道:“黎總,我開玩笑的,您身體不舒服就在家休息吧,我們研究完了給您匯報?!?/p>
黎朔知道自己嚇著小助理了,他性格隨和,跟下屬的相處都像朋友,今天的反常——無論是忘了重要的公事,還是開不起玩笑,都確實足夠令身邊的人驚訝。他用手背擋住了眼睛,疲倦地說:“嗯,發一份總結到我郵箱,有什么問題隨時打電話?!?/p>
“是?!?/p>
掛了電話,黎朔緩緩放下了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遙控器,打開了窗簾。
隨著窗簾往兩邊退開,刺目的陽光散進了臥室,被那片金黃浸染的范圍越來越大,直至灑在了他的身上,他不堪強光地瞇起了眼睛,卻又感覺到一陣久違的溫暖。
如果陽光真的能殺菌,最好能把他這一身頹喪給殺干凈。他就那樣躺在一片陽光里,抱著一股可笑的虔誠。
直到陽光烤得大腦有些發暈了,他才從床上爬了起來,晃悠著走進了浴室。
鏡子里映出一張胡子拉碴的臉,上眼皮浮腫,下眼瞼一片青紫,短短幾天,就瘦得能依稀看見顴骨,跟平日里春風得意的黎朔判若兩人。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鏡子,越看越是憤怒。
你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
他用力脫掉了身上的睡衣,光著身子走進了淋浴間,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水龍頭,如今已是初秋時節,水溫很涼,他被刺激得抖了抖,皮膚瞬間冒出了成片的雞皮疙瘩,可同時又很痛快。
洗完澡,他對著鏡子刮胡子,卻不知是精神難以集中,還是眼睛干澀腫脹,一刀劃破了皮膚,血瞬間就沿著下巴流了下來,他抽出紙巾捂住破口,紙巾也很快就被血浸透了。
他氣急敗壞地扔了剃須刀,雙手無力地支撐著盥洗臺,久久無法抬起頭來。
耳邊莫名地再次響起趙錦辛那句輕佻的“還沒玩兒夠”。
還沒玩兒夠。
還沒玩兒夠。
當時趙錦辛是什么表情?嘲弄的?得意的?邵群又是什么表情?鄙夷的?輕賤的?他只知道當時站在門外的自己,臉好像下一秒就要燃燒起來。
他的修為還不夠,他的心胸還不夠寬闊,以至于他到現在,還無法釋懷。
他緊緊抓住大理石臺,因為用力過猛,指骨都泛起青白。
突然,門鈴響了起來。
黎朔一激靈,抬起了頭,他以為是溫小輝來了,連忙抹掉下巴上的血,套上浴袍去開門。
門打開的一瞬間,他僵住了。
出現在視線里的并不是每天大包小包提上一堆,帶著爽朗漂亮笑容的溫小輝,而是面無表情的趙錦辛。
黎朔感到血液都在瞬間凍結了,而后細小的血管一根一根地在身體里崩斷、炸裂,身體不停地傳來陣陣激痛。他下意識地垂下頭,不想讓趙錦辛看到他的狼狽,他的手在背后握成了拳,沉聲道:“來拿東西嗎?正好把我家鑰匙給我。”
趙錦辛卻朝他伸出手:“你的下巴……”
黎朔眼神一變,猛地打開了他的手。
“啪”地一聲響,就像不知道甩在誰臉上的耳光,接觸過的地方,骨頭碰撞、皮膚摩擦,辣辣地疼,倆人都僵住了。
黎朔知道自己反應過度了,但他難以克制體內的抗拒,冷冷地說:“刮胡子而已,鑰匙給我吧?!?/p>
趙錦辛垂下了眼簾,跨前一步,想進來。
黎朔并沒有讓開,他擋在門口:“你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他彎下身,從門邊提起一個袋子,扔到趙錦辛腳邊,如果趙錦辛不來,他是打算扔掉的,他伸出手,重復了一遍:“鑰匙”。
“我是來給你送資料的,今天開會你沒來,我擔心你……”趙錦辛晃了晃手里的資料。
“我只是睡過頭了。”黎朔拿過資料,加重語氣道,“鑰匙。”
趙錦辛凝視著黎朔的眼睛,柔聲道:“我沒帶?!?/p>
“那就扔了吧?!崩杷肪鸵P門。
趙錦辛一把撐住了門,抬起頭,直視著黎朔,鄭重道:“黎朔,對不起?!?/p>
黎朔心臟猛顫,一股怒意直沖腦門兒,他硬生生忍住了:“我不接受,滾吧?!闭f著就要再次關門??赡侵豁斨T的手不知道有多大力氣,黎朔用力推也沒推上,他瞇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趙錦辛抿了抿唇,深深地看著黎朔的眼睛,小聲說著:“我不想這樣的?!?/p>
“你當然不想這樣,畢竟你還沒玩兒夠?!币苍S是習慣了,反復地剖開傷口,也沒什么大不了。
“不是。”趙錦辛一字一字清晰地說,“我沒打算傷害你。”
這話多么可笑,可惜黎朔笑不出來:“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呢?沒玩兒夠的時候,跟我告白,說要認真交往。等你玩兒夠了,找一個‘體面的理由’分手,一切都按你的心思來,這就是你的計劃吧?”黎朔顫抖著咬住了后槽牙,“我為什么活該被你這樣戲弄?就因為我喜歡你嗎?”那“喜歡”二字,幾乎是被黎朔狠狠地嚼碎了咽下去,再和著血吐出來的。
“喜歡”明明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詞語之一,可現在竟然變得面目可憎。
“喜歡”何辜呢,要被這樣糟蹋?
趙錦辛的睫毛微微顫了顫:“我是真的喜歡你……”
“你不配說這兩個字?!边@兩個字對現在的黎朔來說,簡直像是詛咒,“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嗎?你還年輕,今天喜歡我,明天也許會喜歡別人,所以你想要open relationship。”他冷冷一笑,“但、我、不、想,你聽清楚了嗎?我不想。你做的一切都讓我覺得惡心,跟你表哥如出一轍,你們不愧是一家人。”
趙錦辛的眉頭擰了起來,他哀怨地看著黎朔:“黎叔叔,對不起……”
“放手。”黎朔面無表情地說。
“……謝謝你給我過生日?!?/p>
“放手!”黎朔用力將他推了一個踉蹌,并趁機砰地摔上了房門。
一門之隔,黎朔仿佛還能感覺到屬于趙錦辛的氣息,他大口喘著氣,才能遏制住幾乎泛濫的悲憤,他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手握成拳,狠狠地捶了幾下頭骨。
緩了好半天,黎朔才從地上站起來,回到了浴室,胡子還沒刮干凈,東一塊西一塊的,傷口又滲了點血,眼睛通紅,整個人看上去又邋遢又頹廢,像只喪家犬。
對,這場博弈里,他輸得灰頭土臉,輸得一塌糊涂。
黎朔對著鏡子里狼狽不堪的自己,發出了一聲憤怒的、長長的低吼,那一聲吼得他胸腔顫抖,那一聲吼回蕩在他腦海中,有振聾發聵之效,仿佛粗暴地叫醒了他不知所措畏縮在暗處的自我。
鏡子里的這個廢物不是他黎朔!誰也別想改變他黎朔!
他抓起剃須刀,仔細地刮掉了雜亂的胡茬,洗掉干涸的血跡,吹干蓬亂的頭發,然后回到臥室,挑了一身衣服穿上,拿上鑰匙和錢包就出門了。
他需要去曬曬太陽、接觸人群,把周身縈繞著的這些陰暗的晦氣、戾氣,都掃蕩干凈。
說到底,不過是失戀。
不過是失戀。
黎朔給溫小輝打了個電話,約他吃飯,溫小輝聽說他出門了,喜出望外,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餐廳。
溫小輝見到他就一臉驚喜:“黎大哥,你宅了這么多天,可算出來了!”
黎朔淡淡一笑:“雖然你送來的東西很好吃,但我不想再吃外賣了?!?/p>
“哈哈哈,要不我給你做啊。”
“你放過我吧?!?/p>
溫小輝一眨不眨地看著黎朔,笑盈盈的。
黎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嗯,刮胡子的時候刮到了,沒事的,臉色也不太好,對吧?”
“但還是很帥啊?!睖匦≥x朝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你好起來了,我就放心了。”
黎朔笑笑:“我會好的?!?/p>
溫小輝不改本色,吃飯的時候一直不停地調節氣氛,倆人有說有笑。
吃完飯,黎朔提出去逛街。
“走走走,你要買什么啊?我可是接近專業級別的買手,保證把你打扮得閃瞎人眼?!?/p>
“隨便看看,主要是給你買。”
“給我買?”溫小輝指著自己,“給我買干嗎?”
“想花錢。”黎朔揉揉他的頭發,“想給你花錢。”
溫小輝一把抱住他的胳膊,深情地叫了一聲:“爸爸。”
黎朔哈哈笑了起來。他知道溫小輝不可能缺錢,即便不算本身的高收入,也還有洛羿養著,但他的情緒需要一些適當的發泄。
倆人結了賬,直奔商場,黎朔靜靜地看著溫小輝試衣服、挑搭配,在不同顏色之間糾結,嘟囔著這條褲子版型不好,那雙鞋不適合墊增高墊,他陪他媽逛街的時候也是這樣好玩兒,他從不會不耐煩,只要對方臉上有滿足的笑容。
盡管這個討人喜歡的大男孩兒不屬于他,但他還是能從其身上獲得“被需要”的感覺——那正是他現在需要的。
他是給予型的人格,能從付出中得到快樂和滿足,但也架不住索取無度和肆意踐踏。
逛了幾個小時,洛羿的電話來了三遍,溫小輝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回去了。
黎朔給他提著購物袋,把他送到了車上。
溫小輝燦爛地笑著:“黎大哥,謝謝你?!?/p>
“你今天高興嗎?”黎朔溫和地看著他。
“高興!”
“那就好,回去吧。”黎朔給他關上了車門。
溫小輝降下車窗,朝他飛了個吻:“黎大哥,你好樣的。”
黎朔朝他豎了豎大拇指:“路上小心?!?/p>
溫小輝的車開走了,黎朔站在街旁,目送著那輛車,直至消失。
一個人,真的不好受啊……黎朔決定過幾天就去三亞考察,考察完了,就回美國,那里有他的家。
他上了車,猶豫片刻,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喂,小齊,我是黎朔,今天有空嗎……”
黎朔回到家,把房間稍微規整了一下,然后就坐在沙發上發呆。
打完電話他其實就后悔了,可要是再回絕,不是耍人玩兒嗎?
他只是想找個人陪陪,并不是想要證明什么。
黎朔,你想要證明什么?
門鈴響了,黎朔清醒了過來,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口站著個陽光帥氣的男孩兒,個子不高,體形清瘦,打扮得很時髦:“嗨,哥,好久不見了?!?/p>
黎朔笑道:“好久不見了,進來吧?!?/p>
這個男孩兒叫小齊,黎朔不知道他的名字,倆人是在酒吧認識的,做過幾次,認識李程秀之后,他們就沒再聯系過,他今天也不知道是抱著什么心態打了電話,而對方接了。
“哥,你臉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黎朔搖搖頭:“最近太忙,休息不好,沒事兒的。”
“哦,看你都瘦了?!毙↓R伸了個懶腰,環視四周,“你家好大啊,我來過一次吧?都沒什么印象了?!?/p>
“來過?!崩杷返?,“吃飯了嗎?”
“沒呢。”小齊拉著黎朔的胳膊撒嬌道,“哥你給我做???”
“好啊,想吃什么?”
“隨意啦。”
“家里食材不多,我就隨便做點了?!崩杷肺⑿Φ?,“去看電視吧。”
“哎。”
黎朔打開冰箱,只有溫小輝買來做沙拉的一些菜,要不然就是剩飯,他不好給人吃剩飯,卻也實在沒啥可做的,就煮了兩碗面。
小齊也不挑,吃得很開心,還給黎朔講他實習的經歷,一會兒吐槽老板極品,一會兒說男同事屁股翹,黎朔含笑聽著,他并不在意小齊說了什么,只是這個大房子需要一點人聲。
吃完飯,倆人一起看電影,看著看著,小齊就坐到了黎朔身上,捧著他的臉吻他。
黎朔摟住了他細細的腰,技巧地回應,心湖卻死一般地平靜。
親了一會兒,小齊微微蹙眉:“哥,怎么了?”
接吻有沒有傾注熱情,輕易就能分辨出來。
黎朔笑笑:“沒什么?!彼е↓R的腰,把男孩兒壓在了沙發上。
小齊賣力地挑逗著他,明顯有些動情。
倆人從沙發滾到了羊毛地毯上,前戲的每一步似乎都循規蹈矩,可黎朔心里產生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抗拒,而他抗拒這種抗拒,他強迫自己投入眼前,這兩項矛盾之下,他再也無法集中精力,反而在跟腦海中那個違背自己意愿的想法戰斗,最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意愿到底是什么!
“哥……”小齊小聲叫了一聲。
黎朔回過神來,有些驚慌地看著他。
小齊尷尬地說:“你要是沒心思,就別……勉強了吧?!?/p>
黎朔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反應,他腦子里亂糟糟的,無法抑制地冒出了趙錦辛的臉,這讓他深惡痛絕。
他撐起了身,沉聲道:“小齊,對不起……”
“沒事兒。”小齊也爬了起來,摸摸他的臉,“你心情不好啊,是不是碰到什么事兒了?”
黎朔搖搖頭:“抱歉。”
“……失戀了?”小齊挑眉道。
黎朔怔了怔,沒有說話。
“哎?!毙↓R抱住他的腦袋,親了親他的額頭,“你今天能找我,我特別高興,不過咱倆也不是非得做嘛,你心情不好,我可以陪你聊天啊?!?/p>
黎朔慚愧地看著這個爽朗的男孩兒,機械般地輕聲說:“抱歉……”
“沒事啦,失戀嘛,人之常情?!毙↓R從地毯上爬了起來,把黎朔也拽了起來,“來來來,咱們繼續看電影,哎喲,我又餓了,我點外賣吧,想吃串串,再來一打啤酒,今晚齊活了?!?/p>
黎朔笑笑,心里寬慰不少:“好?!?/p>
黎朔點了外賣,倆人邊吃邊看邊聊,他們有些共同語言,比如足球、音樂,幾瓶酒下肚,小齊把自己工作上的煩惱告訴黎朔,黎朔就用豐富的經驗開導他,聊得很是投機。
不知不覺,他們就聊到了半夜,倆人帶著醉態爬上了床,倒頭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