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賀衿淵來學校的頻率跟流星劃過夜空似的,偶爾露個面,卻壓根沒回過家。
他每次晃進教室往座位上一癱就開始補覺,連課本都懶得翻開。庾沐初盯著練習冊上螞蟻似的公式,筆尖在草稿紙戳出小窟窿,余光卻總往旁邊飄。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賀衿淵睫毛上鍍了層金邊,他無意識地抿了抿嘴。
“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他咬著筆桿走神,索性合上書本,托腮盯著那張睡得瓷實的臉。
突然,賀衿淵眼皮猛地掀開,墨藍瞳孔猝不及防撞進他眼底。
“……”
四目相對的瞬間,庾沐初像被當場抓包的小偷,指尖慌亂地翻開書本。賀衿淵翻了個頭,黑色衛衣帽子滑下來蓋住半張臉,露出的下頜線咬肌微動,顯然沒睡實。
庾沐初抿了抿唇,他雖然知道賀衿淵討厭自己,但他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會莫名其妙想關心他,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看著賀衿淵的后腦勺,自己該怎么開口?提醒他還是……,好像都沒資格。
“盯著老子看夠了沒?”,他突然開口,庾沐初鋼筆尖劃破紙張,“再看收費。”賀衿淵將頭抬起來,一手撐著臉轉頭看著庾沐初。
庾沐初聲音輕得像片羽毛:“聊聊?”
賀衿淵挑眉,指節敲了敲課桌沒有說話。
“聊聊你為什么……”庾沐初剛開口,就看見賀衿淵突然起身。
那人單手撐著窗臺縱身躍出,衣服后擺揚起的風卷走他桌上的草稿紙,露出底下被反復劃掉的半句話:“最近總睡不好……”
紙張飄到地上時,賀衿淵的聲音從走廊拐角飄進來:“優等生和壞學生,沒什么可聊的。”
庾沐初望著那人插著兜晃向走廊消失的背影。他最近根本沒回過家,究竟在哪湊合睡覺?
……
賀衿淵連自己都討厭,更厭惡那個所謂的“家”。
放學后庾沐初不知不覺走到賀衿淵母親所在的醫院,猶豫片刻后還是抬腳邁上臺階。他徑直走向江韻琳的病房,走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機器的嗡鳴撲面而來。
遠處傳來壓抑的哽咽聲,他腳步一頓,喉結滾動著咽下莫名的酸澀。
病房門虛掩著,玻璃隔板透出冷白的燈光,他放緩步子靠近,目光從玻璃縫隙探入。
江韻琳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監護儀的綠光在蒼白的床單上跳動。
賀衿淵蜷縮在床邊,脊背微微發顫,額頭抵著母親的手背,肩膀抖得像暴雨前的蝴蝶。
那是庾沐初第一次見賀衿淵哭。
他向來囂張的狼尾此刻蔫耷耷地垂著,后頸露出一片脆弱的皮膚,像被雨水打濕的小獸,連指尖都在發抖。
庾沐初的手指在門框上輕輕蜷起,喉嚨像是被塞進團浸水的棉花。
他知道賀衿淵有多要強……
也知道賀衿淵有多討厭自己……
監護儀的綠光在走廊里明明滅滅。
庾沐初后退半步,鞋跟蹭過地面發出細碎的聲響。
喉嚨動了動,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自己連靠近那扇門的資格都沒有。
那個每次看見他都冷笑譏諷、總把"別煩我"掛在嘴邊的人,此刻正浸在深海般的悲傷里,而他的每一步靠近,都可能成為扎進對方傷口的刺。
最終,他還是……
轉身,默默融入了走廊盡頭的陰影里。
庾沐初走出醫院時,晚風裹挾著春夜的涼意撲在臉上,總算讓發燙的眼眶舒緩了些。
他踉蹌著走下臺階,跌坐在冰涼的石階上,仰頭望著夜空,墨藍的天幕綴著幾顆黯淡的星,像極了賀衿淵每次看見他時,眼底轉瞬即逝的光。
如果賀衿淵能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會不會……稍微快樂些?
哪怕,只是一點點。
身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庾沐初轉身時,看見賀衿淵不知何時站在陰影里,單薄的輪廓被廊燈剪出冷硬的邊緣。
他撐著欄桿站起身,向前邁了兩步,兩人之間隔著一級臺階的距離,像道跨不過去的深溝。未等他開口,賀衿淵先冷笑一聲:“看夠了?”
庾沐初喉結微動:“能聊聊嗎?”
“第三者和替代品有什么好聊的?”賀衿淵挑眉,指尖漫不經心敲著欄桿,“不如離我遠點,省得礙眼。”
庾沐初的指尖在褲縫處輕輕蜷起,夜色太深,他看不清賀衿淵眼底的情緒,只聽見自己胸腔里心跳如鼓。喉間泛起苦澀,卻仍硬著頭皮開口:“我……沒想和你爭什么。”
賀衿淵聞言嗤笑一聲,轉身要走,鞋尖卻在臺階上碾出刺耳的聲響:“爭?你連爭的資格都沒有。”
他側過半邊臉,睫毛在眼下投出冷硬的陰影。“庾沐初,你只會讓我覺得惡心。”話音未落,他已大步越過臺階,風衣下擺掃過庾沐初膝蓋,帶起的風里混著消毒水的氣味。
遠處急診室的燈突然亮起,慘白的光劈面打來,將庾沐初的影子釘在地上,碎成一片模糊的灰。
他盯著賀衿淵消失的拐角,直到那抹黑色徹底溶進夜色,才發現自己掌心早已被指甲掐出幾道紅痕。
原來最惡心的……
他低頭望著地上破碎的影子。
“是我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
翌日清晨,庾沐初趴在課桌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練習冊邊緣。
昨晚那人冷笑的模樣在腦海里反復重播,每一個字都像枚細小的釘子,輕輕扎進心臟又拔出來,留下隱隱的鈍痛。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在意賀衿淵的態度。
明明對方總是用最尖刻的話刺人
明明每次對視都像隔著冰墻
筆尖在草稿紙上洇開團墨漬,他盯著窗外搖晃的樹影,忽然想起醫院里那個蜷縮的背影。
少年脊背顫抖的弧度,后頸露出的脆弱皮膚,還有指尖抓著床單的青白指節……
那些畫面混著消毒水的氣味涌來,讓他喉嚨發緊。
或許……是因為他看見過那具張揚外殼下的裂痕?
又或是他蜷縮在醫院床邊時,脊背發顫的模樣讓人心口發悶?
像看見一只遍體鱗傷卻硬要豎起尖刺的小獸,明明渾身是血,卻偏要昂著頭說“別靠近”。
“破碎”這個詞突然跳進腦海,像塊掉在琴鍵上的羽毛。賀衿淵確實是碎的,碎在威士忌酒瓶底,碎在醫院監護儀的綠光里,碎在每句帶刺的譏諷背后。
“大概……是想把他拼起來吧。”他對著課桌縫輕聲說,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將后半句沒敢出口的“哪怕被扎得滿手血也沒關系”,揉進了秋日的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