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云繡風(fēng)華青巒縣的云霧總是裹挾著松針與蘭草的清潤,像被匠人們精心揉捻的素絹,
纏繞在嶙峋峰巒之間。晨光穿透過霧靄時,遠(yuǎn)山如黛,近水如煙,
天地仿佛被暈染成一幅徐徐展開的水墨長卷。在群山褶皺深處,桃源村的青瓦白墻若隱若現(xiàn),
晨鐘暮鼓里,炊煙與霧靄纏綿交織,將歲月釀成一壇陳年的酒。
村頭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下,青石碾盤被歲月磨得發(fā)亮,成了婦人們的閑話場。
竹梭穿梭鞋底的“咔嗒”聲里,總少不了陸家繡樓的話題。
“你們瞧昨兒個陸綃綃在溪邊浣紗的模樣,那小身段兒比新抽的柳枝還窈窕。
”王二嬸咬斷線頭,針尖指向遠(yuǎn)處繡樓,“聽說李員外家的公子,連著三日在繡樓外徘徊呢。
”晨光初破時,陸家繡樓的雕花窗便漫出細(xì)碎銀光。陸綃綃斜倚朱漆欄桿,
月白襦裙勾勒出柔美曲線,藕荷色披帛垂落在膝頭,隨著晨風(fēng)輕揚(yáng)起,
宛如一幅會流動的仕女圖。她捏著銀針的手腕凝若霜雪,
指尖纏繞的五彩絲線在陽光下流轉(zhuǎn)出虹彩,
手里飛針走線比那梁間穿梭的燕子還要靈巧三分呢。每當(dāng)繡到精妙處,
遠(yuǎn)山眉下的杏眼便微微瞇起,眼尾自然上挑的弧度,
恰似潑墨山水里最靈動的一筆;晶瑩如雪的面頰映著窗外竹影,連睫毛的顫動都帶著韻致。
若說容貌是上天垂憐,那她的手藝便是驚為天人。春日桑林抽芽,
她會總在破曉時分提著竹籃,采下帶著晨露的嫩葉,回來后便守著灶臺,
看新葉在銅鍋里熬成翠色染劑。素絹浸入染缸時,她總是半跪在溪邊,
裙擺沾滿了泥土也渾然不知。待到布料晾干,她便能繡出栩栩如生的并蒂蓮,
花瓣紋路清晰可見,風(fēng)過時,竟似真的在碧波中搖曳生姿。秋收時節(jié),
她又化身成紡棉織錦的巧匠。新棉在她手中被彈得像蓬松的云朵,
三日內(nèi)她便能織就出一床緞面的棉被。“這針腳密得能擋風(fēng),軟得能兜住整個秋天的暖陽。
”每每來取貨的布莊老板總會忍不住嘖嘖稱奇。而最絕的當(dāng)屬她獨(dú)創(chuàng)的雙面異色繡,
一面繡著戲水鴛鴦,紅羽金喙栩栩如生;翻轉(zhuǎn)過來,卻是并蒂的芙蓉,
粉白花瓣上還凝著露珠,這般鬼斧神工,讓方圓百里的繡娘都自慚形穢。
她的這份才情伴著山間的清風(fēng),飄向了十里八鄉(xiāng)。求親的隊伍蜿蜒如長龍,從村頭排到村尾。
騎白馬的富商公子捧著鑲玉的聘匣,衣袂翻飛的世家子弟帶著名人字畫,
就連背著工具箱的鐵匠、陶工,也紅著臉遞上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陸家門檻被踏得光滑凹陷,
媒婆的木屐聲也總是從日出響到日落??山嫿嬁偠阍诶C樓深處,
透過窗臺望著樓下喧鬧的人群,每當(dāng)有求親者高聲報上姓名,
她便將繡著并蒂蓮、比翼鳥的香囊、荷包輕輕拋下,算作無聲的婉拒。
香囊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落在青石板上,繡線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仿佛在訴說:“我的良人,不該是這般模樣。”然而,求親的熱潮卻愈演愈烈,
連鄰縣貴公子都騎著高頭大馬,帶著數(shù)十抬彩禮慕名而來。堆滿廳堂的金銀玉器、綾羅綢緞,
在燭火下晃得人睜不開眼。母親摸著金燦燦的聘禮,喜憂參半:“綃綃,
你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了…”某個月圓之夜,陸綃綃推開雕花窗。銀白月光傾瀉而入,
落在她手中的銀剪刀上,折射出清冷的光。她凝視著月光良久,
思緒飄回兒時——父親教她辨認(rèn)繡線顏色,母親握著她的手繡第一朵蘭花?!笆炙嚕?/p>
該是心意的寄托?!彼哉Z,突然握緊銀剪刀。第二日,
陸家門前新貼的告示在晨風(fēng)中微微顫動,上面字跡娟秀:不論出身貴賤,
能在手藝上勝過陸綃綃者,方可上門提親。消息一出,整個青巒縣都沸騰了,人們紛紛猜測,
究竟得是何等驚世得技藝,才能贏得這雙能織云霞、繡日月的巧手的青睞呢?
2 銀針試玉陸家門前新貼著的告示在晨風(fēng)中微微顫動,娟秀的字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過往行人紛紛駐足,交頭接耳的議論聲此起彼伏。"這陸家姑娘可真是心氣高啊,
說媒的人一波接一波都沒成"賣豆腐的張老漢咂著嘴,"要在手藝上勝過她,
哪有那么容易???"一旁的繡娘李嬸卻雙眼發(fā)亮:"我倒覺得這樣甚好,
良緣本就該以技藝相契。"招親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的傳遍青巒縣的每個角落,
人們茶余飯后都在猜測,究竟誰能贏得陸綃綃的青睞。卯時三刻,
天際還籠罩在墨藍(lán)色的夜幕中,啟明星孤獨(dú)的掛在灰蒙蒙的天穹上,像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
陸綃綃輕手輕腳地推開繡樓的雕花木門,生怕驚醒了沉睡的家人。
她提著她哪個纏著自己親手繡的纏枝蓮紋,細(xì)密的針腳在微光中若隱若現(xiàn)的湘妃竹籃。
晨霧裹挾著露水,溫柔地打濕了她的裙擺,可繡鞋上金線繡的蓮花依舊亮閃閃的,
仿佛踩著星光前行。走進(jìn)棉田時,綃綃輕撫過每一片飽滿的棉桃,唇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就從這里開始吧。"她輕聲自語,聲音里帶著期待與堅定。纖細(xì)的手指上下翻飛,
摘棉花的動作快得像蜜蜂在花叢中采蜜。四周一片寂靜,唯有"沙沙"的摘棉聲,
伴隨著她均勻的呼吸。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竹籃就裝滿了帶著陽光甜味的新棉。回到曬場,
綃綃將棉花鋪得平平整整。握著檀木彈弓的手微微用力,"嘣"的一聲,弓弦彈開,
雪白的棉花如云朵般輕盈飛起,又緩緩落回原地,變得更加蓬松柔軟。她坐在紡車前,
雙手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動,看著棉花漸漸變成細(xì)細(xì)的棉線,一圈圈的繞在錠子上,
心中滿滿的全是成就感??棽紮C(jī)的梭子在她手中靈巧的上下翻飛,
"咔嗒咔嗒"的聲音與風(fēng)聲交織成美妙的旋律。陸綃綃專注地盯著機(jī)杼,
眼神中透著執(zhí)著與溫柔。不一會兒,一匹帶著太陽溫度的白布便誕生了,
布料上似乎還殘留著她手心的溫度。最驚艷的當(dāng)屬裁剪縫紉。綃綃拿起銀剪刀,
在布料上比劃片刻,"咔嚓咔嚓"幾下,布料就變成了合身的形狀。
穿針引線對她來說易如反掌,銀針在她手中上下翻飛,縫出來的針腳又密又齊,
如同春天的小雨般均勻。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灑在曬場上時,她已經(jīng)穿上了新做的月白春衫。
衣服上繡著栩栩如生的玉蘭花,領(lǐng)口和袖口掛著珍珠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
美得讓人移不開眼。"好!"圍觀的人群中爆發(fā)出熱烈的喝彩聲。年輕木匠阿木按捺不住,
第一個沖了出來:"陸姑娘,我來與你比試!"他卷起袖子,露出結(jié)實的臂膀,
抄起斧頭便砍向木頭,"咚咚咚"的聲音震得人耳膜發(fā)麻,木屑如雪花般紛飛。轉(zhuǎn)眼間,
雕花床的架子就搭好了,他又拿起刻刀細(xì)細(xì)的雕琢,牡丹、鳳凰在他刀下漸漸的鮮活了起來。
一個時辰過去,一張精美的雕花床便在他手上雕刻好了。阿木擦著額頭的汗,
自信滿滿地說:"陸姑娘,請!"綃綃輕提裙擺,優(yōu)雅地坐了上去。只聽"吱呀吱呀"幾聲,
床便開始搖晃。她仔細(xì)一看,眉頭微蹙:"木榫并未鎖緊,看似很牢固,卻一點(diǎn)都不穩(wěn)當(dāng)。
"阿木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一句話都沒說,扛起工具低著頭轉(zhuǎn)身走了。
酒樓大廚老周系著圍裙,大踏步走了出來:"我來我來,我就不信,
做不出能讓姑娘滿意的菜肴!"他動作十分麻利,手起刀落,
活魚轉(zhuǎn)眼變成一盤整齊的魚片;鍋里的油"滋滋"作響,蔥姜蒜入鍋的瞬間,
香味便四散開來。沒等眾人反應(yīng)過來,三菜一湯就已擺滿桌子,色澤鮮亮,香氣撲鼻,
讓人看了直咽口水。眾人在臺下咋舌:“老周做出來的菜,這菜色,
這香味…無敵了呀”綃綃走上前用銀針挑起一片魚肉,輕輕一翻,
搖了搖頭:"魚腹黑膜都未剔除,腥味也沒消除,還是不夠細(xì)心…"老周見狀,
臉上的得意瞬間轉(zhuǎn)成一抹失落,重重嘆了口氣,解下圍裙,灰溜溜地退了場。
人群中傳來陣陣議論,有人惋惜,有人贊嘆,而綃綃只是靜靜地站著。不管臺下如何議論,
而她眼神堅定——她知道,自己的良人總會出現(xiàn)的。3 泥刃之諾比試場中叫好聲如沸,
陸綃綃剛將最后一枚珍珠綴上繡品,忽覺人群如驚濤般向兩側(cè)翻涌。
鐵銹味混著汗腥的風(fēng)撲面而來,一道鐵塔似的黑影撞碎正午的陽光,
阿猛赤著古銅色的臂膀闖了進(jìn)來。他肩頭的汗巾還在滴滴答答淌著水,
腰間鐵犁耙磕在了青石板上,迸出的火星差點(diǎn)燎著圍觀孩童的衣角。
"這不是總在老槐樹下那懶漢嗎?"人群里爆發(fā)出哄笑。阿猛充耳不聞,
古銅色的臉膛泛著油光,鬢角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額頭上,
活脫脫的像一頭剛從泥塘里面撈出來的水牛。他故意將鐵犁耙重重一頓,
震得地面簌簌落土:"陸家妹子,也讓俺這泥腿子露露手藝!
總不能叫你覺著莊稼漢只會掄鋤頭!"陸綃綃纏金線的手指驟然收緊,
繡繃上的并蒂蓮被勒出褶皺。她望著阿猛刻意挺起的胸膛,想起前日見他躺在老槐樹下,
斗笠歪扣著臉,任由田鼠在腳邊啃食稻種。此刻對方眼底跳動著狡黠的光,
倒讓她想起幼時逗弄的野貓——看似張牙舞爪,實則虛張聲勢。"既如此,
"她指尖輕撫過腰間新繡的荷包,蓮瓣邊緣的金線硌得掌心發(fā)燙,
"那就待來年布谷催耕、春水漫過田埂時,便去你家水田上見見你的真本事。
"說罷提她起繡籃轉(zhuǎn)身就走,月白裙擺掃過阿猛的草鞋,驚得他下意識后退半步。當(dāng)夜,
阿猛躺在漏風(fēng)的草屋里數(shù)著房梁。月光穿過破窗臺,
在墻角結(jié)滿蛛網(wǎng)的犁具上投下了斑駁的光影。他翻身踢倒了床尾的木耙,
金屬與泥土摩擦的鈍響,突然勾起兒時記憶——父親粗糙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
教他握住犁柄:"種地要像繡花,差不得分毫。"他猛地坐起身,赤腳踩過冰涼的泥地,
摸到犁耙上凸起的刻痕。那是十二歲那年,他偷學(xué)父親開墾荒地,
不慎將犁頭撞在石頭上留下的印記。指腹擦過銹跡,心口泛起灼痛,
仿佛父親的呵斥聲還在耳邊回響。自那日后,青巒縣的晨霧里多了道倔強(qiáng)的身影。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染紅山尖,阿猛的犁頭驚飛蘆葦叢中的白鷺。他的鋤頭啃著板結(jié)的田土,
每一下都像要把過去的懶惰連根刨起。手掌一遍遍的磨出血泡,
他就一遍遍的傷口按在濕潤的泥土里,任由新肉與土地一起生長。"阿猛又在發(fā)瘋咯!
"村婦們隔著籬笆議論。只有放牛的孩童發(fā)現(xiàn),
深夜的秧田里總會有一盞搖晃的油燈忽明忽暗的閃爍著。阿猛就著昏黃的光,
將分錯的秧苗一株株拔出重新栽下,粗糙的指尖被稻葉割出一道道傷口,
卻仍固執(zhí)地比劃著父親曾經(jīng)細(xì)心教過的間距。次年布谷鳥啼鳴時,
阿猛家的水田已經(jīng)蓄滿了春水。陸綃綃綰起繡著金線蓮的裙裾,銀鈴隨著步伐輕輕的響響。
她望著田埂上站得筆直的阿猛,發(fā)現(xiàn)他曬得更黑了,
腰間卻別著把嶄新的銀鞘秧刀——刀身上還刻著歪歪扭扭的"認(rèn)真"二字。銅鑼聲起,
阿猛的鋤頭揮出破空聲。泥水濺上了他的脖頸,混著汗水流進(jìn)衣領(lǐng),他卻渾然不知,
也毫不在意,仿佛已經(jīng)與這片稻田融為一體。
插秧時阿猛粗壯的手指靈活得像翩翩起舞的蝴蝶,
嫩綠的秧苗在他手中飛快的排成整齊的方陣。圍觀的人群爆發(fā)出驚嘆,
“好” 連最挑剔的老把式都忍不住點(diǎn)了點(diǎn)頭。日至中天,阿猛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
咧著嘴笑道:"陸家妹子,這回我肯定贏定了!"陸綃綃踩著濕潤的田埂,
目光掃過整片秧田。突然,她的銀鈴猛地一顫——水田中央,一頂斗笠歪斜地漂浮著,
底下露出大片的空缺。阿猛的笑容瞬間凝固,他撲進(jìn)泥水里撈起斗笠,
掌心還攥著幾株爛根的秧苗。"就漏了這幾株,也算是種完了!"他梗著脖子辯解著,
脖頸青筋暴起如蚯蚓一般。陸綃綃彎腰輕輕拾起斷根的秧苗,
泥漿順著指尖滴落:"春種差之毫厘,秋收便失之千里。連這點(diǎn)小事都粗心大意的,
又怎能讓我放心托付終身?"這句話像把鈍刀,剜得阿猛眼眶發(fā)紅發(fā)燙。
他想起父親臨終前枯瘦的手,也是這樣顫抖著撫過這荒廢的田壟。怒火突然沖上頭頂,
他死死攥住陸綃綃的手腕:"憑什么!我不過漏了幾株秧苗罷了!
"劇痛從綃綃手腕骨處炸開,陸綃綃望著阿猛扭曲的面孔,
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人不再是那個插科打諢的懶漢。他眼底翻涌的,是被戳破偽裝后的羞憤與不甘。
她狠咬對方手臂,在阿猛吃痛松手的瞬間轉(zhuǎn)身就跑,發(fā)間的珍珠步搖墜入泥地,
濺起的水花里,倒映著阿猛因不甘茫然憤怒無措而扭曲的臉。
4 絕崖驚鴻春日暖陽透過林間縫隙,在青巒縣的山林里投下斑駁光影。
此刻這曾經(jīng)溫柔的畫卷,卻在陸綃綃眼中化作張牙舞爪的可怕牢籠。
繡鞋碾過碎石的細(xì)碎聲響,混著急促的喘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狂跳的心臟上。
飛揚(yáng)的塵土撲在潔白裙擺,仿佛命運(yùn)無情地烙下猙獰印記;發(fā)間玉簪在劇烈顛簸中墜落,
如瀑青絲凌亂地散在肩頭,再也尋不見往日的溫婉。"別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