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貴為天子，是天下臣民的天。奴婢斗膽問您一句，這樣負心薄幸，不僅踐踏女子的真心，甚至連自己親生女兒都可以拿來糟踐，這樣的人，他不該死嗎？！”素衣看向皇上，面色十分平靜，“這么多年，我不曾與浣碧在宮中相認，畢竟有我這樣一個低賤的姨母，對她也說不上是好事。何況那些年我也曾經以為，熹貴妃是真心疼愛浣碧的，畢竟我多次在內務府見到浣碧，她穿著打扮都十分出挑，其他的宮人們也都傳言熹貴妃最是心疼下人，給的待遇都是最好的。那時我并不十分拿的準浣碧是否知曉自己的身世，又無權無勢，所以我一直不敢到她近前去，只能默默看著她跟著熹貴妃做著丫鬟的事。這些年我看著浣碧跟著熹貴妃經歷了許多是是非非，后來竟然也得了嫁入王府的榮耀。我欣慰極了，想著不管熹貴妃起碼還是待她好的，若能好生享著福晉之榮，姐姐在天有靈也是欣慰，如此也能彌補甄遠道的罪過。奴婢年歲漸長，也想著上一輩的是非不如就此便算了?！?/p>
“可是……”她的淚抑制不住地流淌下來，“可是，浣碧的好日子還未過上幾日，竟然就這樣又走上了她母親的老路！她犯錯不假，可是竟然事到臨頭，連個為她說話的人都沒有。而甄遠道，甄遠道他……”她悲泣了一聲，繼續(xù)道，“他竟這般輕賤自己的女兒，甚至皇后娘娘當著他的面說浣碧不過一個婢子這樣的話，他也連連稱是，半個字不敢為自己的親生女兒爭取。熹貴妃……熹貴妃更是知道內情的，否則她怎會以義妹的名義讓浣碧認了甄遠道？！她這樣清楚浣碧的身世，又明明是浣碧對她不離不棄，為了陪著她照顧她吃了多少苦，她竟也可以一言不發(fā)，放任自己的親妹妹去死！她和甄遠道一脈相承，都是自私自利的畜生！”
滿屋人沉默地聽完了整個故事，一時屋內十分寂靜，一絲聲音也無。
半晌，我不由搖頭道：“你這故事雖說得十分動人，但是你并沒有證據啊。也許只是巧合呢，浣碧并不是甄遠道和你姐姐的女兒，你不過是依據外貌推測罷了。這長相相似之人……世上也不是沒有啊?！?/p>
提起長相相似，皇上下意識又看了一眼甄嬛。甄嬛發(fā)覺，咬唇低頭掩飾住自己屈辱的神色。我假作沒看見，繼續(xù)道：“或許你姐姐的情郎只是與熹貴妃的父親同名同姓罷了。畢竟……什么樣的父親會這樣狠心，把自己的孩子當成另一個孩子的奴婢去養(yǎng)呢。本宮不相信這樣的事?！?/p>
甄嬛雖然心知肚明我并不會如此好心幫她說話，但此刻卻不得不順著我的話道：“皇后娘娘說的有理。這宮女所說的一切都是基于猜測。臣妾多年疼愛浣碧不假，但那都是因為浣碧自小同臣妾一起長大，和早早去了的流朱是一樣的。若按著素衣這番推測，難不成流朱、玢兒等人，也是臣妾父親的私生女不成嗎？皇上，此人僅憑猜測便在宮內這番膽大妄為，實在可惡，還請皇上早早發(fā)落了她才是！”
素衣冷冷笑道：“宮內一直傳言熹貴妃伶牙俐齒十分厲害，奴婢今日算領教了。若說同名同姓，皇上大可以比對一下年齡，看看當時從江南調入京中的官員，可有第二個名叫甄遠道的便是?；屎竽锬锊恍排舅f也是正常，可熹貴妃，你明知奴婢說的都是實情，卻在皇上面前這樣還這般巧言善辯，不怕犯了欺君之罪嗎？！”
甄嬛懟道：“你若有證據，大可拿出來。如你所說，所謂的你姐姐已經離世多年，而如今浣碧被流放，我父親被你重傷，你連是否有過這段往事都無法證實。難道僅憑你一張嘴，便要給我父親扣上私通罪臣之女又拋妻棄子的罪名嗎？！”
素衣道：“貴妃娘娘以為奴婢沒有證據嗎？”
甄嬛面色無波無瀾，但我清晰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只強撐著道：“若有證據，你盡管拿出來便是！”
素衣道：“皇上，皇后娘娘，我姐姐的本名和我一樣，行的是素字輩，名字叫素欣。后來為了和甄遠道結親，姐姐求了母親改了名字，這一點皇上盡可去翻找戶部的存檔。姐姐在流放之時的名字便是已經改過的，那名字是……何綿綿?！?/p>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傳言為蔡邕所作的這首樂府詩，學堂里的黃口小兒都會念。綿綿與遠道，其中意味，自然人人皆知。
甄嬛一時如遭雷擊，徒勞地張了張口想說什么，但到底說不出口。也對，難不成到了這一步，還要去說是巧合嗎？這話說出來，她自己也不會信。
皇上冷冷道：“癡情女子負心漢，自古有之，不想竟也混到了朕的朝堂上，還隱藏了這么多年?！?/p>
這話反倒叫我愣了一下，片刻后看向皇上的目光便有些嘲諷。若論起負心，誰又能比得上眼前這位呢。
甄嬛強撐著道：“皇上！如今這女子所言，不過都是片面之詞。父親一輩子忠君體國，是再實心不過的人了，他斷斷不會如此啊皇上！若是因為臣妾體恤下人優(yōu)待浣碧，而為父親招來這樣莫須有的罪名，臣妾要如何面對父親呢！”
素衣冷笑道：“那便求皇上細查好了。奴婢所說的一切，姐姐更名與全家流放的記錄，昔年奴婢與姐姐往來的書信，這些都有據可查！若實在要驗證，浣碧只是在流放途中，又不是死無對證，只要將浣碧帶回京城與甄遠道滴血驗親，奴婢所說一切便都可證實！”
皇上的眉心隱隱跳動，甄嬛亦面如死灰再不出聲。她心知肚明，若皇上有心要查，這一切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浣碧的身份是真是假一驗便知，她再想如何抵賴也是不能的。而這一次，她又去哪里尋得白礬或是清油來救一救她的父親呢。
皇上沉默片刻，看向甄嬛，眸中帶著深邃的探究之意，他問道：“熹貴妃，甄遠道所作的這一切，尤其是浣碧的身世，你當真全部不知情嗎？”
甄嬛面向皇上的威壓，挺直的脊背終于露出一絲顫抖的痕跡。她若說自己不知情，恐怕皇上也不會相信。可若是知情，便是欺君之罪，她會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我默默在心里數著，三，二，一。
果然，一個蒼老狼狽的身影匆忙撲進殿內，跪下道：“皇上！皇上！一切都是微臣的錯，與貴妃娘娘無關，她什么都不知道??！請皇上明鑒！”
來人正是甄遠道。在素衣哀哀哭訴之時，我早已把消息遞給了替皇上探病的小廈子，由著這個后宮出名的大喇叭將正殿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講給了剛剛才經過救治蘇醒過來的甄遠道。甄遠道雖然對浣碧不夠慈愛，但對甄嬛卻是實打實的一副慈父心腸，他不可能不顧及甄嬛。如果我猜度沒錯，他定會奮力爭取一個人抗下這個罪名，把甄嬛從這件事中摘出去。不過對我而言，這一局我本就不是要把甄嬛踢出局的。這事說到底也是甄遠道的過失，只要看著甄嬛那張臉，皇上就算眼下再生氣，責罰甄嬛也不會下死手，浮皮潦草的，又有什么意趣？我要的便是甄嬛痛失親人，讓她的倚仗、牽念，一個一個的失去，讓她嘗一嘗前生我被囚景仁宮孤獨死去的滋味。
甄遠道的傷口因為牽扯還在往外流血，滲透了厚厚的紗布，浸染到了衣物上，看上去甚是痛楚，他卻顧不得這些，跪下哀求道：“皇上，此事貴妃絕不知情。昔年是臣一念之差犯下大錯，而今不能再因為此事冤了貴妃?；噬?，是臣的錯，請皇上降罪于臣，寬恕了貴妃吧！”
甄嬛想伸手去扶甄遠道，可是皇上覷著他們父女二人的神色實在過于冰冷，她都不敢動，只能放任自己的眼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皇上道：“那么，素衣方才所說，都是實情了？”
甄遠道自然最清楚內里，他辯無可辯，叩頭道：“是臣的錯，請皇上降罪?！?/p>
我清楚甄嬛內心的掙扎，于是假作好意道：“皇上……這事情到了現在也算清楚了，看來素衣所為確實情有可原，但她在宮中傷人亦是死罪，不如皇上便賜她個痛快，為她留存全尸，也是天家恩德。熹貴妃對此事不知情，乃是無辜受累。這甄遠道嘛……”我故作為難道，“他已年邁，此番受傷也算得了懲罰，不如便……算了？”
“算了？”皇上冷哼一聲，“皇后倒是厚道。若這樣的事都能算了，往后朕的朝堂豈不是盡要站著這些忘恩負義，無情無恥，乃至敢如此欺君的狂悖之徒了嗎？”
我做出不得不噤聲的模樣。甄嬛聽得這話慌亂不已，叩首求道：“皇上！父親昔年被冤，在寧古塔多年幾乎丟了性命，如今又遭刺殺，身體大有損傷，已是風燭殘年了?；噬暇退悴粦z憫父親也曾對朝堂社稷有功，也請憐憫臣妾唯有這一位父親，寬恕他吧！”
皇上冷漠道：“寬?。侩捱€能如何寬恕？熹貴妃，”他看了看甄嬛的臉，“若不是看在朕與你多年情份，你覺得朕會怎樣處置你？”
甄嬛面色慘白，而甄遠道聞言忙道：“皇上！微臣不求脫罪，只是此事確實除了微臣無人知曉，微臣家中妻女皆屬無辜，皇上明鑒，只懲戒微臣一人便是，不要讓微臣連累了他們??！”
“好了。”皇上長出了一口氣，緩緩道：“甄遠道，私通罪臣后代，欺君罔上，罪不可恕。念其女在宮中侍奉多年，不忍施以極刑，著貶為庶人，賜自盡。蘇培盛，”他吩咐道，“帶下去，處置了吧。”
“皇上！”甄嬛的懇求近乎于哀嚎，“皇上！寬恕父親吧！皇上！”
“熹貴妃?！彼恼Z氣平靜毫無波瀾，全然看不出一條性命便這樣喪失其中，“你的富貴若是不要了，便盡管來求朕?！?/p>
皇上面無表情，甄嬛的哀嚎戛然而止地卡在嗓子里，一時不知作何反應。她不是昔年的甄嬛了，她是熹貴妃，除了甄家，她還有孩子，還有妹妹。
丟卒保車的道理，人人都明白，甄遠道自然也懂。他坦然下拜道：“臣，謝主隆恩?！?/p>
他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甄嬛，老淚縱橫的模樣看上去十分可憐。甄嬛看著他平靜地被蘇培盛帶走，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去。
“至于你?！被噬峡戳丝此匾?，“雖然事出有因，但你行事過于極端，在宮內傷人無論如何也是死罪。就依皇后所說，帶下去，賜鴆酒一杯，尸體發(fā)還祖籍安葬?！?/p>
素衣下拜，“奴婢已得償所愿，雖死無悔。多謝皇上，還姐姐和浣碧一個公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