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逃跑數月后，世子謀逆，與我兩軍對壘。他說要抓回去當太子妃。
1.青蕪砸開我的腳銬，前院傳來的廝殺聲震耳欲聾。我倆往后門逃去，
兵器碰撞聲在雪地里格外刺耳。我突然停下腳步。「郡主！快走啊！」
青蕪急得聲音都帶了哭腔，使勁拽我的衣袖。。我輕輕笑了：「青蕪，你恨我？」
青蕪臉色驟變，猛地后退。我手中瓷片寒光一閃，在她脖頸劃出一道血痕。「巧了，
我也恨你。」青蕪倒在雪地里，雙手死死護著肚子，鮮血染紅了白雪。
「郡主…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我俯身把她散開的頭發別到耳后，哪還有什么郡主。
掰開她攥著我裙擺的手指，在她絕望的目光中，我轉身走向前院。身后傳來她爬動的聲音，
青蕪就是這樣，哪怕絕境也要拼命求生。就像當年大雪天里，被人牙子丟棄在路邊的她，
即使病得說不出話，也要用盡最后力氣抓住我的馬車輪子。
她被父親賣給了人牙子要送去青樓，沒想在路上生了病。人牙子就將她扔在路邊自生自滅。
我在路上遇見了她，問她要不要跟我走，她說不出話，只死死攥住馬車的輪子，
眼里燃著求生的火。后院的院門被推開，許臨云提著染血的長刀立在門口，
狐裘領子上的積雪簌簌掉落。「蘅兒，去哪兒啊。」他聲音冷得像冰，
再也不是那個會給我帶綠豆糕的少年了。2.初到京城時，我夜里總是睡不安穩。
晚上我被活活凍醒，才發現蘅蕪苑所有門窗都大敞著，刺骨的寒風直往里灌。不出兩日，
我便高燒不退。青蕪急著要給我請大夫，卻被那群刁奴鎖進了柴房。
秦貴妃趁機派人收走了我的入宮腰牌，嘴上說是怕我把病氣過給太后，
實則是要將我困在王府。賢芳點頭哈腰地送走宮人，轉頭就帶人抄了我的箱籠。
最后只施舍般留了件塞著蘆花的破襖子，給我御寒。臨走前，還一把扯下我發間的玉兔木簪，
滿臉鄙夷地扔在地上，「就這破玩意兒也當寶貝？果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邊疆郡主。」
那是去年父王親手為我雕的生辰禮，是我的心愛之物。賢芳是秦貴妃的人。
而秦貴妃在宮中權勢滔天。連皇后都被迫交出鳳印，稱病退居后宮，避其鋒芒。
至于秦貴妃為何針對我，這還得從上一輩的恩怨說起。年輕時，她曾對父王心生愛慕，
可后來父王向母妃提親，她便心懷怨懟、因愛生恨。在我看來，并非如此。
當年秦貴妃有意嫁與父王時，父王尚是太子之身，而后，她卻轉身嫁給了昊文帝。說到底，
她所傾慕的，不過是世間權勢最盛之人罷了。只是當年被拒的恥辱，到底讓她記恨至今。
我作為質子孤身一人上京，這境遇倒給了秦貴妃泄憤的的機會。那些日子，我染了病，
每日只能就著殘羹冷炙果腹，身上蓋的棉被也已霉跡斑斑，就連治病的藥都被克扣。
3.神志不清時，恍惚間會看見娘親站在床頭給我擦汗。
醒來才發現蘅蕪苑的屋頂不知被何人揭去了一塊瓦，正巧對著我的床榻。
屋漏的雨水滴在臉上，冷得我直發抖。我撐著病軀砸了藥碗，
冷冷開口：「謀害皇室要凌遲的，你猜你能挨幾刀才咽氣？」她臉色煞白走了。
第二日送來的藥湯濃了許多，飯菜也熱氣騰騰。看來，她終究還是害怕的。
結果我的病剛有好轉，餿飯薄粥便又擺在了面前。青蕪捧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
小口啜飲：「細嚼慢咽頂餓。」她騙人，我餓得胃里燒得發疼。蘅蕪苑后墻有個廢棄的狗洞，
是母妃挖的。那時她經常帶我鉆狗洞出去玩，父王找不到我們，氣急了用稻草給堵上了。
我半夜偷偷把洞挖開，帶著青蕪溜出了王府。父王悄悄塞進我包裹里的兩吊錢派了大用。
我買了幾個包子，和青蕪蹲在巷口啃，吃得滿嘴流油。沒過幾天，我倆臉都圓了。
賢芳發現后，站在院子里叉腰大罵：「都給我警醒點！再讓老鼠偷吃，月錢全扣光！」
我抓起一把土扔到她臉上，故意挑釁：「你說誰是老鼠！這里是烈王府，
我是烈王之女安河郡主，你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宮里人的一條狗！」
賢芳尖叫著撲過來要抓我。我輕松躲開，順勢踹了她一腳。
她摔在地上氣急敗壞地喊：「這天下都是陛下的！你不過是個質子，死了都沒人在乎！」
我立刻提高嗓門：「什么！我是人質？你還想殺我！！」前院的侍衛聞訊趕來，
在后院門口停下。「賢芳姑姑，出什么事了？我們好像聽見了郡主的聲音。」
這些侍衛雖然奉命對我視而不見，但我真要出事，他們第一個倒霉，現在聽見性命攸關的話，
連忙來阻止。賢芳慌了神，一把捂住我的嘴，「別喊了！閉嘴！」她的手直發抖，
「別聽她胡說！我哪敢謀害郡主……」賢芳追出去賠笑跟人解釋，
希望他們就此將這件事打住。4.我帶著青蕪從狗洞往外爬。一雙云紋錦靴突然出現在眼前，
我一腳把包袱踹回洞里，淡定抬頭。狐裘少年逆光站著，笑得溫潤如玉：「可是安河郡主？」
他身后書童嘀咕：「難怪夫人不喜歡她，哪家貴女會鉆狗洞……」我眼神一橫，
書童立刻縮到他背后。我拍掉身上的草屑，心里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東伯侯府的許世子？
」「正是，安河郡主安好。」少年規規矩矩地行禮，姿態優雅得像是畫里走出來的謫仙。
他在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不知是多少閨閣少女將他視作天上的云。某種意義來說，
父王也挺了解我的，我就喜歡這種斯斯文文的書生，比青州那些泥猴子強多了。
我肚子突然叫了一聲，實話實說：「不是很安。」許臨云從書箱取出綠豆糕，
書童在一旁急得直跺腳。我一把搶過，和青蕪分食。「許臨云！你真是天下第一好未婚夫！」
我腮幫子鼓得像倉鼠。他目光落在我凍裂的手指上，指尖無意識搓著玉佩，
仿佛是提醒：「陛下是仁君。」我忽然就笑了。是了，我那皇叔資質平平，
最在意的就是「仁君」名聲。畢竟這是他唯一勝過兄弟的地方。
六年前的那場腥風血雨的奪嫡之亂沒有勝者，唯一活下來的皇子是我父王和昊文帝。
我父王是無心皇位，昊文帝則是平庸到所有人都無視他，最后也是他成功撿漏了皇位。
他自卑又自傲，捏著仁義二字，像捏著自己名聲的命脈。他，沒有不如那些敗者。
如果秦貴妃謀害烈王獨女的消息傳出去，他們會質疑他的仁嗎？昊文帝可不敢賭。
書童急得轉圈：「世子！那是夫人要的綠豆糕……」許臨云淡然行禮：「時間不早了，
郡主保重。」遠處飄來書童的抱怨：「夫人又要罰你抄《孝經》了。」
許臨云的聲音輕得像是自語，「無妨，我抄慣了。」5.我盯著手里半塊糕點發愣。
一盒綠豆糕而已，至于要罰抄《孝經》？聽這口氣，還不是頭一回。
青蕪啞然：「這東伯侯夫人……對親子都這么刻薄？」嘴里的綠豆糕好像沒那么甜了。
我嘆著氣，拎起包袱往前走了幾步，發現青蕪沒跟上來。回頭一看，她還站在原地發呆，
臉頰帶著薄紅和擔憂。我扯了她的袖子，再不走城門該關了。太后壽辰在即，
即使我不去赴宴，太后也必定要給烈王府賜膳，一旦賜膳的宮女找不到我，必定生疑。
我們抱著包袱在街上狂奔。那天要不是碰巧撞見青蕪往我的粥里下藥。
我可能還下不了決心實施計劃。畢竟京城這么大，到處魚龍混雜，
對兩個小姑娘來說實在太危險了。但秦貴妃鐵了心要我的命，我必須自救。城外有座廟，
可遮風擋雨，是無家可歸之人的落腳之處。我和青蕪換上粗布衣裳，臉上抹了灰，
蜷縮在漏風的墻角。「哪來的兩個丫頭片子？」滿口黑牙的老乞丐逼近。慘白的月光下，
他的影子如同餓狼般猙獰。破廟里頓時安靜得可怕，我握緊匕首，心跳如雷。
只要他再往前一步，我就能一刀割斷他的喉嚨！就在我即將動手的剎那，
一個圓滾滾的身影突然沖出來，狠狠撞向老乞丐，掄起拳頭就是一頓猛揍。
小胖子喘著粗氣轉向我：「別、別怕，我保護你。」熟悉的青州口音讓我鼻尖一酸，
當下決定要帶他走。他說他從小流浪，沒有名字，眨巴著細長的眼，求我取了個名字。
「以后你就叫阿蚩。」我說。6.太后壽宴那夜，皇城煙花絢爛。大批禁軍踏入了烈王府，
府內的侍衛宮女全都被捉拿下獄。賢芳撕心裂肺的哭喊隔著三條街都能聽見。我花幾個銅板，
讓小乞丐們把「安河郡主被宮人虐待，如今下落不明」的消息編成了童謠。不到三日，
滿京城都在傳唱。官轎在街巷間倉皇穿行，轎夫們腳步凌亂。昊文帝龍顏大怒。
宮中秦貴妃被褫奪鳳印，降為昭儀，軟禁在宮中罰抄《金剛經》，好好修身養性。
朝堂上秦家父子也被貶斥，又挨了板子，鮮血淋漓地抬回府，百姓都在路邊拍手叫好。
我帶著阿蚩和青蕪回了王府。新來的侍衛看見我的乞丐裝扮，驚得話都說不利索，
連忙迎著我進門，又讓手下去通知宮內。不到半個時辰，
昊文帝身邊的張公公火急火燎地沖進府門。「郡主，陛下宣您即刻入宮！」
我被宮人們七手八腳抬進大殿，昊文帝紅著眼撲來：「安河啊……嘔——」
我身上的酸臭味自己都嫌棄，更別說養尊處優的昊文帝了。皇后捂著鼻子，直后退：「陛下，
不如先讓郡主沐浴。」宮女們換了三桶水，才把我搓干凈。我換上錦緞新衣回到明祿堂，
抽抽搭搭地告狀，「皇叔叔~我每天要洗衣做飯，吃的都是餿粥爛菜，
就這…賢芳還要給我下藥想弄死我！「昊文帝拍案怒喝：「賢芳是誰！」
我眨眨眼：「秦貴妃派來的女官呀。她說，三公主也是這樣的……」「荒唐！朕的公主……」
他突然噎住，眉頭緊鎖，「三…三公主？」7.殿內死寂。昊文帝想不起三公主是誰了。
皇后小聲提醒：「三公主的生母是秦采女，原是秦昭儀陪嫁丫鬟，后來秦采女以上犯上，
秦昭儀一氣之下把她杖斃了。」昊文帝臉色難看，他的女人，說殺就殺？三公主被帶上來時，
瘦得跟貓兒一樣。皇后突然紅了眼眶，聲音里充滿了殺意：「陛下！！這些惡奴該殺！」
我知道為什么。皇后有個早夭的嫡女，三歲時被秦貴妃的狗咬傷，沒多久便不治而亡。
昊文帝盯著三公主看了很久，頹然開口：「以后跟著皇后吧，封號寧湘。」
皇后深深地伏下了身謝恩。昊文帝也沒虧待我，他派來的宮人黑壓壓站了一片，
就等著我帶他們回府。若拒了，或許會被疑有異心，若收了，烈王府怕是要被吃垮。
我低著頭，委屈巴巴道：「我…我養不起他們。」昊文帝大笑，當即拍板包了他們的月銀，
還給我加賜三百戶食邑。我撲通跪下，五體投地：「謝陛下！」上一批眼線的下場那么慘，
他們最好聰明點，與我井水不犯河水。還沒等我回到烈王府，就傳來消息，秦昭儀又降位分，
如今是秦美人。昊文帝還發了圣旨斥責秦家「教女無方，謀害皇嗣」。曾經車水馬龍的秦府，
如今門可羅雀。昊文帝對秦家的態度，可謂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至于賢芳，
謀害宗室郡主，昊文帝下令將她凌遲。可惜，她才挨到十一刀，就咽氣了。
我摸了摸發間的玉兔，蹦蹦跳跳地跑去看阿蚩習武。侍衛長說他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想收他為徒。他拒絕了，說自己有師父。我這才發現他的拳腳雖然招式雜亂，
但細看竟自成章法。侍衛長也不惱，依舊傾囊相授。8.沒過半年，阿蚩就能和侍衛過招了，
還時不時能贏一兩回。這家伙一個能打十個，從不許我和青蕪單獨出去。
就連去東伯侯府喝茶，他也非要跟著，在門外抱著刀站得筆直。我嗑著瓜子，
看許臨云勤學苦讀，他眼下烏青越來越重。沒忍住勸他：「再這么熬下去，
書沒讀完人先垮了。豈不是本末倒置？」這話被許臨云的書童聽見，
轉頭便傳進了侯夫人耳中。再去侯府，她總是溫柔擋在門前：「世子在溫書，改日有空，
我讓他去王府找郡主。」改日？反正我沒等到改日。大門再一次在我眼前關上。這次我沒忍，
撩起裙擺，轉身就帶阿蚩爬上侯府墻外的榕樹。我坐在大榕樹的枝丫上，
這里正好能看見許臨云去書房的必經之路。遠遠瞥見那道白色身影，我從兜里掏出顆青棗，
架在彈弓上。青棗精準地砸在許臨云的肩頭。我壓低聲音喊：「這兒呢！」許臨云眼睛一亮，
快步走過來，又退回去撿起那顆青棗，隨手擦了擦就塞進嘴里咬了一口。「甜不甜？」
我踮起腳問。「甜……」他剛要回答，臉色突然變了。「小心！」「咔嚓——」
身下的樹枝應聲而斷。天旋地轉，我重重砸在阿蚩身上。阿蚩臉上豁開一道血口子，
卻咧嘴朝我笑：「郡主沒事就好。」我急得連跟許臨云打招呼都顧不上，拽著阿蚩跑去醫館。
大夫一看就嘆氣：「這疤去不掉了。」如今朝廷規定，不論文官武將都不能臉上帶疤。
阿蚩和青蕪都不是烈王府的奴籍。阿蚩本就是良民，原本還打算參加武舉，現在臉上有疤，
這條路是走不通了。9.青蕪的情況更復雜些。她本是被親人賣給人牙子的，早就入了奴籍。
后來我想辦法周旋，想把她改成良民，但遺憾我人微言輕，
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成了好歹是自由之身的賤民。阿蚩倒不在乎自己破相，就是擔心我會嫌棄。
因為他知道，我一向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我輕撫他臉上的傷痕，安慰他：「阿蚩的傷，
是功勛呢~」他聽了頓時眉開眼笑，眼睛都亮了起來。歲月如梭，阿蚩臉上那道傷痕，
漸漸淡得幾乎看不出來。如今他是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京城密報、青州軍情，
都要先經他過目篩選，才能遞到我案前。青蕪卻從不摻和這些事。
她整日里不是繡花就是練字，偶爾出門打架，那嫻靜模樣反倒比我更像郡主。
阿蚩為此沒少生氣，有回半夜偷偷剪了青蕪最愛的裙子，把她氣得直哭。
我不愛穿繁瑣的衣裙，衣裙累贅，沒有勁裝行動自如。每年青州撥糧時，
我都要和戶部那些官員的公子哥兒們「切磋」投壺，不贏個盆滿缽滿，我是絕不會回王府的。
有次遇到個輸不起的，死活不肯跟我玩。我懷疑他是看不起我，當即就「親切」
地跟他談了談心，讓他重新認識了一下本郡主。這么一來二去的，
再沒人敢明目張膽地克扣青州的軍餉了。不過我也因此得了個「跋扈郡主」的名號，
京城里那些公子哥兒見了我都繞道走。10.及笄禮過后，婚期一天天近了。
青蕪摸著我的嫁衣上金線繡的鳳凰出神，眼睛里閃著羨慕的光。阿蚩站在陰影里，越發沉默。
我對著銅鏡比劃耳墜，調笑青蕪：「等你出嫁時，我也給你準備最漂亮的嫁衣。」
青蕪立刻趴到我腿上撒嬌：「我才不要嫁人呢！我要一輩子陪著郡主！」
我笑著戳她額頭：「現在說得好聽，等真遇到心上人，怕是要哭著求我放你走呢。」
她急得直跺腳，非要發誓表忠心，被我笑著捂住嘴。那天晚上，我們躲在錦被里偷看避火圖，
看得面紅耳赤，偷偷暢想著將來舉案齊眉的日子。我滿心期盼著大婚時能見到父王，
誰知北戎突然來犯，父王不得不鎮守邊關，只派了福伯來京中賀喜。
福伯從小就跟在父王身邊，既是管家也是玩伴。后來父王從軍，他也二話不說跟著去了戰場。
我強顏歡笑道，「沒關系，戰事要緊。」燭光里，阿蚩瘦削的側臉繃得緊緊的，
竟比我還要難過，「郡主若是難過，就哭出來吧，阿蚩…聽不見。」我在暗處靜默良久，
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啞了：「福伯來了，那軍糧現在是誰在調度？」阿蚩垂眼：「蕭將軍長子，
蕭靖。」我眼前立刻閃過那個總戴著惡鬼面具嚇唬姑娘的混小子。「蕭翊呢？
該不會還在街上欺負小姑娘吧？」阿蚩的呼吸忽然輕了：「二公子……八年前，
死在北戎人的刀下。」燭火猛地一晃，我沒有聽真切，「什么？」阿蚩是青州人，
又掌管著情報網，他的話我自然不會懷疑。只是……那個被父王夸贊「將來必成大器」
的蕭翊，怎么就……沒了呢？11.我突然害怕起來。等我回到青州，那些熟悉的面孔，
還會剩下多少？火盆里的黃紙漸漸蜷曲成灰。阿蚩的臉被火光鍍上一層金邊，
「人都走了八年了，怎么還要祭祀？」
我往火堆里扔著紙折的金元寶：「那小子活著時就招人嫌，到了下面肯定挨欺負。
這些錢……夠他打點鬼差了。」阿蚩不再作聲，只一味地添著紙錢。
那天烈王府后院濃煙滾滾，侍衛們慌慌張張提著水桶趕來。一桶冷水誤潑在阿蚩身上，
紙灰沾濕了他的衣襟，像化不開的雪。侯夫人的奶嬤嬤叉腰堵在王府大門前，
一本《女戒》強硬塞過來。「郡主婚前該學學規矩，可不能再干出火燒王府這等荒唐事了！。
」幾頂小轎悄然停駐，轎簾縫隙里閃著八卦的目光。我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趕出去。」
那奶嬤嬤眉頭一皺，狐假虎威道：「老奴可是侯夫人身邊的……」「本郡主可是圣上親侄女。
」我挑眉冷笑打斷她：「怎么，要論尊卑？」兩名侍衛架起奶嬤嬤的胳膊，
那本《女戒》啪嗒掉在地上。她被塞回侯府的轎子里，
侍衛還用刀鞘狠狠捅了下轎夫后背：「還不快滾！」青蕪撿起《女戒》擦干凈遞給我。
我隨手翻開，滿眼盡是吃人的禮教。阿蚩眉頭緊鎖，
一把奪過扔進火盆：「這種污糟東西也配入郡主的眼？」我一下就高興了，
命他將火盆抬到府門外。要燒，就得燒得全城皆知！那些酸儒在家奮筆疾書，罵我離經叛道，
把我從上到下，罵了個狗血淋頭。阿蚩提著劍挨家「拜訪」，
他們立刻改口夸贊郡主行事灑脫，紛紛送來和解帖。我嗤笑：「軟骨頭。」
12.許臨云好多天沒有來王府了。這天他來時，我坐在石桌邊，
看阿蚩在院里劈木頭做秋千，手臂上的青筋隨著斧起斧落時隱時現。許臨云見我一直不理他，
端正行了一禮：「郡主，我來賠罪。」風吹起他的發絲，他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少年模樣。
我抬手虛扶：「你母親的事，與你何干？」他卻將身子躬得更低：「生養之恩，不敢不孝。」
我笑意頓斂，沒了看他的興致，轉頭又去看阿蚩。「原來，世子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伸手要來握我的手，我側身避開，只冷冷瞥他一眼。許臨云笑得疲憊，
「《女戒》燒就燒了，但何必鬧得滿城風雨？」我搖了搖扇子，頗有幾分無語，
「倒成了我的不是？」他眼中浮現哀求：「蘅兒，我知你委屈。只是母親一心為我，
并不容易，望你……稍留情面。」我瞧著他幾乎要哭的神情，最終還是心軟了，
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苦笑著點頭，又長嘆一聲，顯然對他娘沒有絲毫信心。
婚期前五日，秦三小姐突然送來游湖請帖。因著秦美人的事，我素來與她不對付，
這邀約實在蹊蹺。我提筆回信：「待嫁事忙，恕難赴約。」誰知半夜里，
張大監提著宮燈急慌慌來敲門。一路走到明祿堂，期間百種猜測，在看見許臨云的一刻，
頓時化為了烏有。許臨云跪在碎瓷片上，衣角還在滴水，血從他指尖往下落。
聽見我的腳步聲，他的背脊突然塌了下去。昊文帝不敢看我，還是皇后跟我說明了緣由。
原來秦三小姐的游船上，寧湘公主不慎落水，是許臨云救了她。這便算「肌膚之親」了。
東伯侯始終低著頭，不發一言。13.我望著他，耳邊響起父王當年拍著胸脯的話。
「懷蘭與我，勝似血親！」父王啊，您看走眼了。而侯夫人……她臉上淚痕未干，
嘴角卻壓不住地上揚。我望著裙擺上濺開的血點，忽然笑了，
這樁婚約竟然有那么多人看不順眼。許臨云的額頭抵著金磚，他哀求著：「陛下，
我會給公主賠罪，我以后不再入朝堂，我真心喜歡安河郡主，我不想退婚……」全都是「我」
，全都是許臨云絕望的祈求。可是，侯夫人猙獰著臉，一把推開了他。
那個向來眼高于頂的婦人，直挺挺跪在我身前，面帶威脅：「安河郡主，是云兒配不上您，
您你非要嫁給他，他唯有一死以證公主的清白！」「娘！」許臨云凄厲地大吼！
侯夫人充耳未聞，只定定看著我。滿殿寂靜，他們都在等我退婚。許臨云淚流滿面沖我搖頭。
父王的軍糧運送還依靠東伯侯從中周旋，而我，本就是昊文帝扣在京城的質子。
這一切哪有我選擇的權利。「……我退婚。」我的舌尖嘗到鐵銹味。許臨云像截斷線的木偶，
徹底失神了。聘禮的紅綢從烈王府撤出，轉道公主府時又添了六箱。原本刻著「郡主府」
三個字的金匾，在公主府的灶膛里劈啪作響。
整個京城都在議論東伯侯府在婚前臨時更換新娘的狗血八卦。福伯就是在此刻進了京。
福伯告訴我，父王很好，只是很想我，總摸著我小時候的鎧甲發呆。當年那群搗蛋鬼，
現在都成了軍中的的小旗，未來可期。而立的沈少將軍終于成了親，生了個大胖小子，
抓周時一把抓住了虎符！將來也會是個大將軍呢。福伯抖開包袱露出幾雙虎頭鞋，
「沈夫人熬了一個月……」他突然哽住，紅著眼睛罵：「許桀那個王八蛋！」
虎頭鞋針腳密實，滾著青州特有的藍絨邊。這是他們給我未來孩子準備的祝福。
14.「退了婚也好，其實是福氣。」雪芽茶的熱氣氤氳開來，映著老人渾濁的眼底，
他述說起了東伯侯府。老侯爺寵妾滅妻，許桀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過，
尤其他還有一個處處比他優秀的庶長子哥哥。老侯爺甚至明言要請封長子為世子。
父王見許桀可憐，讓他做了太子伴讀，這才讓他在侯府有了一席立足之地，
后來還在父王的幫助下成為了世子。但是老侯爺對此很不甘心，幾次三番想要廢了他。
那庶長子是個心地良善的真君子，不忍父親和弟弟為他鬧得不可開交，
帶著妻兒回了祁陽老家。然而馬車……在半路上翻下了山崖，無一生還。
老侯爺悲痛欲絕很快病逝，那位如夫人也殉情而去。福伯的意思我明白了。
他是想說庶長子一家恐怕是許桀動的手，包括后來的老侯爺和如夫人，說不定也是他。
「總之，郡主離他們遠點。」阿蚩敲了敲門，推門進來，手里提著一盒西街老鋪的桂花膏。
這點心每天只賣三十盒，他竟然排到了。我迫不及待伸手去拿。阿蚩手一轉，
將點心推到福伯面前，「京城的特產，您嘗嘗。」我：「？」福伯的茶盞哐當跌在案上，
眼眶發紅地拍阿蚩肩膀，「二……好小子，長得可真壯實。」我吃著糕點，
看阿蚩遞來的情報。碧琉湖那夜，果然是侯夫人安排人沖寧湘下的手。15.公主大婚那日，
烈王府外忽然多了許多鐵甲。連狗洞都被青磚嚴嚴實實砌死了。青蕪趴在我膝頭哭，
「他們欺人太甚！」我攏了攏她散開的頭發：「有緣無分罷了。」阿蚩替我送福伯回青州，
順便做我的眼睛，幫我看一看青州的月亮是不是還那么亮。我沒想到寧湘會來見我，
她梳著婦人髻，眼神卻還像個小姑娘。身后的宮女護犢子地惡狠狠瞪我，
仿佛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大魔王。青蕪端來侯夫人送的茶，茶湯黑得像墨汁，我從來不喝。
那宮女當場炸了：「放肆！你竟敢用這種茶招待公主。」「一兩值千金的六堡茶，
哪里不好嗎？」我真誠地發問。「如意！」寧湘喝住她，捧著茶盞沖我賠笑，為表誠意，
她硬著頭皮喝了一口。「對不起啊，其實……我挺高興落水的。」寧湘的表情有點羞愧，
她好像知道自己不該說這種話，卻又控制不住的炫耀。她低著頭吶吶地推來一箱珠寶。
皓白的手腕上還帶著許臨云救人時留下的淤青。我撇開眼，收了錢，隨口答應了她，
以后不主動跟許臨云見面。反正這事我說了也不算，白拿的錢不要白不要。
聽說后來帝后還補了她不少體己錢。我輕撫著玉兔發簪，兔首已被摩挲得瑩潤發亮。
突然驚恐地發現，父王的臉，竟有些記不清了。16.父王是烈王，也是曾經的太子。
那年乞巧夜，他看見了娘親，滿城燈火都成了陪襯。按規矩，主簿之女最多當個侍妾。
可父王不愿意委屈娘親，他摘下太子的金冠，成了烈王。皇祖父最終折中，
給了娘親一個側妃之位。父王轉身就把正妃的規制婚儀全堆在了娘親院里，
娘親穿著正紅的嫁衣，八抬大轎從正門進了烈王府。京城貴女們帕子都絞碎了，
烈王這是要寵妾滅妻啊！其中也包括了后來的秦貴妃。父王在書房笑得暢快，
把彈劾他的奏章一張張摞起來，給娘親墊繡繃用。然而好景不長，我五歲那年，娘親病逝，
父王抱著牌位在靈堂坐了三天，鬢角生了白發。我趴在他膝頭，
一遍遍重復娘親的遺言：「重逢那日，若能見你白發蒼蒼，便此生無悔。」父王大哭一場，
抱著檀木牌位去了封地青州。青州與北戎相鄰。每到秋收，北戎人就騎馬南下搶糧。
他們不殺婦孺，只抓走老人和壯丁當活靶子。留著女人種田生孩子，來年還能繼續收割糧食。
苦難在他們充滿溝壑的臉上繪制成了一部充滿血淚的史書。我小時候總問父王：「父王，
他們怎么都不會笑？」父王沉默了很久，最后說：「爹爹……會努力。」從此，
黃土坡上多了所向披靡的黑甲將軍。新皇登基后，言官彈劾父王功高震主，
要求他卸甲入京請罪，然而圣旨還沒到青州，北戎南下的戰報送了上來。
他們只好暫停這場攻訐，開始在軍餉上做手腳，摻沙子的碎米根本填不飽戰士的肚子。
郡主入京為質，成了青州唯一選擇。離別那天，青州全城都在送我。
父王紅著眼騎馬跟了我十里路，最后在青州交界處停下。藩王無詔不得出封地。
他的嗚咽混著邊塞的風灌進來。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官道上，在馬車里哭到喘不過氣。
17.陰雨連綿，花園里的菜苗爛了大半。我踩著泥濘補種，青州的戰報遲遲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