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語棲霞山的晨霧總在寅時三刻準時漫過青石階。阿蘅踩著露水往山腰走時,
腰間竹簍里的忍冬花跟著步子輕輕搖晃,把最后幾顆夜露抖落在赭色裙裬上。
十五步外的斷崖邊,老山榆的枝椏突然簌簌作響。"當心腳下。"阿蘅說著往左側橫跨半步,
正好避開從巖縫里竄出來的灰毛松鼠。那團蓬松的影子掠過她腳邊時,
爪子帶起三片帶齒邊的墨綠草葉。少女蹲身拾起草葉,指尖在鋸齒狀的邊緣輕輕摩挲。
葉脈里滲出的汁液沾在皮膚上,
竟透出鐵銹般的腥氣——這是只有十年生的虎耳草才會有的特征。"往北坡去了?
"她對著松鼠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解下腰間裝著松子的布囊,沿著巖壁撒出細長的銀線。
晨光穿透薄霧的剎那,整片山崖突然活了過來。數十只松鼠從各個洞穴探出頭,
黑豆似的眼睛追著那串松子骨碌碌轉。阿蘅退到七步外的櫟樹后,數著此起彼伏的啾啾聲。
當第七只松鼠抱起松子時,她終于在北側峭壁的背陰處,看到了那叢暗紅色的虎耳草。
山風卷著霧靄掠過耳際時,少女腕間的藤鐲突然發燙。
這是去年立春時老藥師用古藤新芽編的,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炭。阿蘅猛地縮手,
竹簍撞在巖壁上發出悶響,驚得正在啃松子的松鼠齊刷刷立起尾巴。"對不住。
"她對著炸毛的小家伙們作了個揖,卻發現手腕內側浮現出細密的青紋,
如同新生的藤蔓脈絡。這些紋路正隨著山風忽明忽暗,最終指向云霧繚繞的山巔。
那里矗立著棲霞山的神木——千年血藤。阿蘅解開束發的青麻繩,將及腰的長發重新綁緊。
當她踩上第一塊凸起的山巖時,腕間的灼痛突然化作針刺般的銳痛。
往日常見的翠色藤蔓竟蒙著層灰白,本該在晨光中舒展的新葉蜷縮成團,
像被火燎過的紙屑掛在枝頭。"怎么會......"少女伸手觸碰最近的藤枝,
指尖剛觸及葉片,整座山突然在她腦中尖叫起來。那不是人能發出的聲響。
像是地底巖漿沖破巖層的嘶吼,混著千萬樹根斷裂的脆響,最后變成嬰孩啼哭般的嗚咽。
阿蘅踉蹌著扶住巖壁,發現掌心沾滿了暗褐色的樹液——從藤蔓龜裂的縫隙里滲出來的,
濃稠如血。藥廬里蒸騰著苦艾的香氣。 老藥師把搗碎的蒼術撒進藥釜時,
銅勺突然脫手墜地,在青磚上敲出清越的顫音。老人望著地上迸濺的藥渣,
溝壑縱橫的臉上浮起陰云。"師父,血藤在哭。"竹簾掀動的聲響驚醒了怔忡的老人。
阿蘅站在晨光里,腕間的青紋已經褪去,唯有袖口殘留的褐色樹液證明著所見非虛。
她的裙角沾著北坡特有的赤壤,發間還別著半片枯萎的藤葉。
老藥師彎腰拾銅勺的動作頓了頓:"周家媳婦今早又咳血了。
""可是血藤......""去把西墻第三個陶罐取來。"老人突然提高聲調,
藥杵在石臼里重重一磕,"沒聽見灶火要滅了嗎?"阿蘅望著師父佝僂的背影,
把后半句話咽了回去。當她抱著陶罐轉身時,瞥見老人正將一卷泛黃的書冊扔進灶膛。
躍動的火舌吞沒了封面上的朱砂符印,那圖案竟與古藤纏繞的形態有八分相似。暮色四合時,
村口的銅鐘突然炸響。阿蘅跟著人群往祠堂跑,遠遠望見周嬸舉著火把站在石磨上。
這個素來病弱的婦人此刻雙目赤紅,懷里抱著個青瓷藥甕,甕口用浸過雞血的麻繩封著。
"三日前我夢見山神顯靈!"她沙啞的嗓音被夜風扯得支離破碎,"要治這怪病,
需取千年血藤的根須入藥!"人群騷動起來。幾個壯漢握緊了柴刀,
又被身邊的老者拽住衣袖。阿蘅感覺腕間的藤鐲突然收緊,勒得血脈突突直跳。
她抬頭望向祠堂梁柱,那里雕著的藤蔓紋飾正在火把映照下扭曲變形,宛如掙扎的困獸。
"不可!"老藥師拄著桃木杖擠到人前?"血藤乃棲霞山地脈所系,
當年......""當年您說銀礦動不得,結果李二狗他們偷挖出事,
如今墳頭草都三尺高了!"周嬸猛地掀開藥甕,濃烈的腐臭味瞬間彌漫開來。
甕底沉著團黑乎乎的根莖,表面布滿蜂窩狀孔洞,像被蟲蛀空的朽木。
阿蘅突然捂住口鼻——那根本不是藥材,分明是血藤根須的殘片!
老藥師的木杖重重頓地:"此物已染地脈穢氣,入藥只會......""哐當!
"藥甕在老人腳邊摔得粉碎。周嬸舉著火把跳下石磨,火星子濺在祠堂前的祈愿幡上,
把"風調雨順"四個字燒出焦黑的窟窿。"明日辰時,砍藤取根!"山風掠過祠堂飛檐時,
阿蘅聽見了第二聲悲鳴。這次的聲音更微弱了,像是從極深的地底傳來,
裹挾著砂礫摩擦的沙沙聲。她望向漆黑的山巔,發現那些垂落的藤蔓正在月光下輕輕搖晃,
像無數求救的手。腕間的藤鐲突然斷裂,青翠的藤條落地即成灰燼。少女彎腰去拾時,
一粒螢火蟲般的光點從灰燼中升起,繞著她發間的枯藤葉轉了三圈,倏地沒入夜色。
2. 裂痕祠堂銅鐘的余震還未散盡,阿蘅已抄近道鉆進后山的刺槐林。
腐葉在腳下發出細碎的爆裂聲,驚起夜梟撲棱棱掠過樹梢,翅尖掃落的露水打在她頸間,
冰得人一激靈。腕間殘留的藤痕突突跳動,像在催促什么。少女解下束腰的麻繩纏住手掌,
攀著裸露的樹根往陡坡上挪。月光在此時變得格外清冷,
照得巖壁上蜿蜒的藤蔓如同蒼白的血管。"沙——"頭頂傳來枝葉摩擦的異響。
阿蘅仰頭的瞬間,整片山林的影子突然活了。垂落的藤條蛇一般游走糾纏,
在她面前織成懸梯,每根枝條末端都綻著米粒大的熒光。少女咬住發顫的牙關,
試探著踏上藤梯。腐殖土的氣息突然濃烈起來,混雜著某種類似陳舊鐵器的腥銹味。
隨著高度攀升,她看見那些本該深埋地底的銀礦洞——十年前坍塌的礦道口爬滿藤蔓,
像無數綠色繃帶裹著潰爛的傷口。最后一階藤梯盡頭,千年古藤的主干正在月光下滲出黏液。
阿蘅伸手欲觸,藤皮突然層層剝落,露出青玉般的瑩潤內里。熒光暴漲的剎那,
她跌進個冰冷的懷抱。"別碰。"青衣少年虛攏著她的手腕,半透明的手指穿過她的掌心,
"地脈穢氣已滲進藤髓。"阿蘅望著對方發間垂落的藤花,
突然想起去年驚蟄撿到的斷簪——也是這般青中透碧的色澤,在雨后泥濘里閃著微光。
少年脖頸處有道猙獰的裂痕,細看竟是藤蔓被利器斬斷的截面。"他們當年砍斷的是你的根?
"話出口才覺冒犯,少女慌忙改口,"山靈大人......""青涯。
"少年指尖凝出露珠,在她腕間潰爛的藤痕上輕輕一抹,"那些人類抽走了地脈里的銀髓,
就像抽掉人的脊梁骨。"冰涼觸感順著血脈游走,
阿蘅腦中突然炸開無數畫面:深夜舉著火把的村民,楔入巖層的鐵鑿,
噴涌而出的不是銀礦而是黑血......最后定格在礦道深處,
半截斷裂的藤根正在黏液里抽搐。"所以這些年你一直在修補地脈?
"阿蘅按住抽痛的太陽穴,"那些怪病......""失衡的報應。
"青涯的虛影開始波動,身后古藤傳來木材開裂的脆響,"我撐不到下一個朔月了。
"藥廬的油燈亮了一宿。老藥師蜷在藤椅里,腳邊散落著焦黑的典籍殘頁。
阿蘅躡手躡腳靠近時,
發現老人手心里攥著片銀礦碎屑——正是十年前封礦時被列為禁忌之物。"師父,
銀礦和地脈......""當年李二狗刨出的根本不是銀礦。"老人渾濁的眼里泛起水光,
撿起塊炭筆在磚地上勾畫,"棲霞山地脈孕養萬物,偶爾會結出銀髓,
這本是山魄流動的憑證。"炭跡漸漸顯出山脈輪廓,卻在心臟位置裂開黑洞。
阿蘅突然想起青涯脖頸的傷痕:"他們挖斷了靈脈?""銀髓離山即成死物。
"老人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漏出帶血絲的痰液,"那些黑心肝的,
把整條主脈抽得像破布袋......"話音戛然而止。桃木杖倒地時,
阿蘅看見師父后頸浮現出藤蔓狀青斑——與她白日消退的痕跡一模一樣。
老人最后掙扎著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碗口大的潰爛,腐肉里竟鉆出細小的銀色根須。
"去......藤靈洞......"枯槁的手指摳進磚縫,蘸著血畫出殘缺的符咒,
"轉移山魄需要......"驚雷炸響的瞬間,藥廬的門板轟然洞開。
周嬸舉著火把立在雨幕里,身后跟著七八個披蓑衣的漢子。火光映出她手中染血的柴刀,
也照亮老人胸前妖異的銀根。"果然是妖藤作祟!"尖叫聲穿透雨夜,
"這老頭身上都長藤蔓了!"地脈深處傳來第三聲嗚咽。阿蘅抱著殘破的典籍奪窗而逃時,
青涯的聲音突然在耳畔炸響:"往西!"暴雨中的山林扭曲成巨大的迷宮,
她踩過的每塊山石都滲出銀黑色黏液。追喊聲漸近時,少女跌進處藤蔓遮蔽的凹洞。
懷中的殘頁突然泛起青光,顯露出老藥師未畫完的符咒——那根本不是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