邙山廢窯的晨霧還未散盡，蘇清越已蜷在蘇府灶房的柴堆后。
灶膛里未燃盡的草木灰混著雪水，在陶甕中凝成青黑色泥漿。她將麻布撕成三重濾網，借著寅時最后一點月光，將灰漿細細瀝過。前世的實驗室記憶在腦中翻涌——碳酸鉀晶體該在第八次過濾后析出，可北魏的粗陶甕壁上，只掛著層泛綠的堿霜。
"三姑娘又偷灶灰！"
廚娘的怒喝驚飛檐下寒鴉。蘇清越將陶甕藏進枯井，井壁青苔蹭在袖口，洇開的地圖竟與昨夜鏡中麥卡托投影重合。她忽然想起實驗室那尊北魏琉璃盞殘片，鈉鈣玻璃的斷口在顯微鏡下如冰裂紋般綺麗。指尖撫過井繩磨出的血泡，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胸中炸開：若將草木灰堿與石英砂熔煉……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響，廢窯的火塘已壘起新柴。蘇清越將篩好的石英砂倒入陶坩堝，窯溫卻始終夠不上熔融臨界。汗珠滾落炭堆，濺起的火星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竟與波斯商人駝隊燈籠的光暈重疊——那是粟特商幫獨有的羊角燈，正沿著邙山小道蜿蜒逼近。
"小娘子好巧的手藝。"
生硬的漢話裹著麝香味飄來。蘇清越猛回頭，見波斯商人阿羅撼的麂皮靴踏碎窯口薄霜。他摩挲著鎏金銀壺上的狩獵紋，壺中葡萄酒映出窯火，將琉璃胎胚照得血紅。"這般粗陋的窯溫，不如試試我們波斯的鈉石？"羊皮袋傾倒間，雪白的天然堿砂混入她的草木灰，熔液忽地泛起孔雀藍光澤。
嫡姐蘇玉嬋的冷笑刺破晨霧："這等下作事，果然要庶女來做。"她鬢間的金步搖晃著波斯琉璃墜子，折射出的光斑在窯壁上拼出個狼頭徽記——正是鮮卑私鑄錢的暗標。蘇清越忽然看懂昨夜過濾的灰漿：那抹不尋常的靛藍，原是波斯人摻在蘇府柴薪里的鈷料！
窯溫驟升。陶坩堝中的熔液沸騰如星河，鈉鈣玻璃特有的澄澈漸漸暈開。阿羅撼的彎刀突然出鞘，刀背敲在窯口青磚，震落的碎屑中竟混著石英晶粒。"鄴城八十座瓷窯，如今都燒著我波斯的釉料。"刀尖挑起塊未凝的玻璃胎，"小娘子可知，你們漢人的《鹽鐵論》里，琉璃價同黃金？"
第一縷陽光刺入廢窯時，蘇清越舉起冷卻的琉璃盞。盞壁殘留的氣泡在曦光中流轉，恰似永寧寺塔尖掠過的鴿群。阿羅撼的瞳孔驟然收縮——那盞底隱約透出的冰裂紋，正是波斯匠人守了三百年的秘技。
"砰！"
嫡母林氏的護院撞開窯門，鐵斧劈向熔爐。蘇清越將琉璃盞擲向青石案，飛濺的碎片劃過波斯商人麂皮袍，割裂的衣襟里飄落張羊皮卷——粟特文記載的琉璃配方，竟與她昨夜寫在井沿的化學式相差無幾。阿羅撼的彎刀架上她脖頸時，窯外突然傳來駝鈴悶響，謝無咎的白鴉掠過亂局，喙間落下的青銅算籌正釘入熔爐，鈉鈣混合物轟然炸開萬千星火。
正午時分，蘇清越跪在祠堂青磚上。掌心鑰匙狀胎記硌著波斯琉璃碎片，血珠滲入磚縫，將《女誡》上的朱砂批注染成普魯士藍。窗外飄來焚燒廢窯的焦臭，混著波斯駝隊的乳香，而她藏在灶灰中的第七甕碳酸鉀晶體，正在地窖陶缸里無聲析出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