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驚蟄剛過不久,青陽縣的雨就下得發了狂。周硯站在廊下,
望著檐角連成線的雨珠子,手里那卷《齊民要術》早被攥出了汗。"少爺!
"老仆周福踩著水花跑來,蓑衣上騰起白蒙蒙的水汽,"田家村的佃戶來報,
清水河的堤...怕是要撐不住了!"書卷"啪"地砸在青磚上。周硯記得清楚,
去年父親病榻前,枯槁的手死死扣著他的腕子:"硯兒,這八百畝水田是周家三代人的心血,
萬不可......"話未說完便咽了氣。如今他新喪剛過,連場暴雨就要沖了根基。
"備馬!"周硯抓過斗笠就往雨里沖。馬蹄踏碎一街的銅錢紋水洼,轉過牌樓時,
他瞥見城南王員外家朱漆大門緊閉,門前石獅子脖頸上系的紅綢早被雨水泡成了醬色。
田家村的佃戶們聚在河堤上,蓑衣斗笠下是一張張焦黃的臉。周硯踩著爛泥往堤上走,
聽見人群里有人嘀咕:"新東家才十八,能頂什么事?""上回王員外來,
直接叫家丁打斷了李老四的腿......""東家!"老里正顫巍巍要跪,
被周硯一把攙住。渾濁的河水拍打著千瘡百孔的堤壩,對岸的麥田早成了水澤,
綠油油的麥穗在水面一蕩一蕩,像溺死人的頭發。"開東邊糧倉。"周硯抹了把臉上的雨水,
"按人頭每人領三斗陳米,青壯都來固堤!"人群突然靜了,幾個婦人開始抽泣。
老里正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可使不得!按規矩要等秋后......""規矩是人定的!
"周硯忽然想起書院里讀到的前朝饑荒,餓殍枕藉的畫面在雨幕中格外清晰,"福叔,
帶人去......""慢著!"一聲斷喝刺破雨簾。周家二叔撐著油紙傘踱過來,
錦緞鞋面濺了泥點也不顧:"硯哥兒年輕不知事,咱們周家糧倉是要修繕祖墳用的。
"他抬手往北一指,"再說,
縣尊大人前日才說要征糧備荒......"周硯感覺后槽牙隱隱發酸。他記得清楚,
去年二叔往祖墳移栽的十八棵金絲楠,每棵都夠換十石精米。雨勢更急了,
對岸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半截堤壩塌進河里,激起的水浪打濕了他的睫毛。
"少爺三思啊!"周福突然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泥水里,"十年前大旱,
老太爺鎖了糧倉,后來...后來饑民沖進來時,
倉庫底下埋著的......"二叔的油紙傘猛地一晃。
周硯突然發現老管家后頸有道蜈蚣似的疤,在雨水中泛著詭異的紅光。
------**糧倉里的霉味混著血腥氣直往鼻腔里鉆**。周硯舉著火折子,
看那本泛黃的賬冊在青磚地上投出鬼魅似的影子。萬歷四十二年九月初七,購陳米二百石,
經黑山窯轉運——蠅頭小楷突然被團烏黑污漬蓋住,像極了干涸的血。"少爺快看!
"周福的驚呼帶著哭腔。火光照亮倉壁暗格,三具白骨以跪姿蜷縮在夾層里,
頭骨天靈蓋上釘著銹跡斑斑的犁頭。周硯喉頭泛起酸水,
他認出其中一具骸骨腕上的翡翠鐲——那年端陽節,祖母就是戴著這鐲子跌進荷花池的。
"當年饑民破門那夜..."周福抖得快要拿不住鐵鍬,
"老太爺讓人把帶頭鬧事的三個佃戶..."老仆后頸的疤痕在火光下突突跳動,
仿佛皮下埋著活物。倉外忽然傳來雜沓腳步聲。
二叔陰惻惻的嗓音隔著門板傳來:"硯哥兒倒是孝順,大半夜還來給祖宗上香?
"周硯猛吹滅火折,賬冊塞進懷中時,
一張地契飄然落地——黑山窯的地界赫然畫著周家祖墳的形制。暗門吱呀開啟的剎那,
周硯拽著周福滾進地道。霉濕的土腥氣里,他摸到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火折子再亮時,
滿墻血字驚得周福癱軟在地。那是祖父的字跡,
每一筆都像用指甲摳出來的:**"萬歷四十三年臘月初八,周氏以賑災之名吞官糧三千石,
換得城南百頃良田。饑民王大有等七人察覺,
葬于祖墳東南隅..."**地道深處突然傳來嬰兒啼哭。周硯渾身血液都凍住了。
這聲音他聽過——去年父親臨終前夜,祖祠里就飄出過這般凄厲的哭嚎,
第二日神龕下的蒲團便洇出大片血漬。周福突然死死掐住他手腕:"少爺快走!
二爺他...他養著黑山窯的巫祝!"頭頂傳來磚石挪動的響動,
二叔的笑聲混著泥土簌簌落下:"硯哥兒不是最愛讀圣賢書?
今日便教你個道理——"火把的光暈里,周硯看見對方錦袍下擺沾著新鮮血漬,
"這吃人的世道,菩薩心腸的要進墳,豺狼心性的才配立牌坊!
"---**嬰兒哭聲突然化作尖笑**。周硯的后背撞上冰涼石壁,
火折子照見丈余外的青銅祭壇——七盞人油燈擺成北斗狀,中央供著個褪色的襁褓,
緞面繡滿暗紅咒文。"這是...小小姐的..."周福突然發了癲,十指深深摳進石縫,
"老爺說過夫人是難產而亡!"周硯腦中閃過母親模糊的容顏。
他記得那口描金棺槨停在祠堂時,二叔往棺縫里撒了把摻著朱砂的糯米。
地道深處傳來鐵鏈拖曳聲,青面獠牙的巫祝踩著禹步轉出陰影,
臉上的青銅面具竟與賬冊上的官印紋路一模一樣。"周家嫡子果然有膽識。
"巫祝的嗓音像是砂紙磨過陶罐,枯手指向供桌上一尊裂開的陶甕,"你祖父若知今日,
定后悔當年沒把你爹塞進這求雨壇。"周硯忽然看清陶甕里蜷縮的孩童骸骨,
腕骨上綴著的銀鈴鐺,正是每年清明供奉在祖母牌位前的那串。血腥氣突然濃得化不開,
他想起《齊民要術》里夾著的舊黃歷——萬歷四十三年臘月初八,正是自己的生辰。
"硯哥兒可知為何周家祖訓'寧舍千金,不舍黑土'?"二叔的聲音在祭壇上空回蕩,
火把照亮他手中滴血的鐵犁,"那年大旱,
你祖父在龜甲上占得'龍食嬰'的卦象..."他突然扯開衣襟,胸口赫然紋著條吞尾黑蛟,
"三百童男女換得三十年風調雨順,這買賣——"周福突然暴起,銹跡斑斑的鐵鍬劈向祭壇。
人油燈轟然傾倒的剎那,周硯懷中的賬冊突然自燃,
火舌舔舐之處顯出一行血字:**"申時三刻,清水河改道處,見龍在田。
"**巫祝的面具在烈焰中炸裂,露出張布滿膿瘡的臉。周硯趁機拽著周福滾進暗河,
腥臭的河水灌進鼻腔時,他恍惚看見母親站在水底,發間別著那支陪葬的翡翠簪子,
指尖正指向祖墳方向。---**暗河盡頭嵌著半扇青銅門**,
水紋在門環上蕩出母親的臉。周硯浮出水面時,翡翠簪子正插在鎖眼處,
簪頭螭龍的眼睛泛著磷火似的幽光。
"這是...夫人出嫁時的..."周福的驚呼卡在喉頭。青銅門轟然洞開,
腐臭的陰風卷著紙錢撲來,八百畝良田的泥胎像跪滿甬道,每尊心口都釘著生銹的犁鏵。
甬道盡頭傳來熟悉的藥香——父親臨終前喝的續命湯就是這個味道。
周硯貼著濕滑的墻壁挪步,火折子照見丈高的朱漆棺槨,棺蓋上用金漆畫著清水河改道圖,
河道彎曲處正是黑山窯的方位。"硯兒。"棺中突然響起環佩叮當,
周硯渾身血液倒流——這分明是母親的聲音!指甲抓撓棺木的聲響刺得人牙酸,
一縷青絲從縫隙中垂落,發梢系著的銀鈴鐺刻著"萬歷四十三年臘月"。
二叔的狂笑震得紙錢紛飛:"好侄兒,你娘等著喝嫡親血脈的滿月酒呢!
"巫祝的青銅面具從暗處浮現,手中銅盆盛著黑紅粘稠的血,"周家男丁活不過而立,
除非用新生兒替命......"周福突然悶哼倒地,后頸的疤痕里鉆出紅線蟲般的肉芽。
周硯懷中的《齊民要術》無風自動,停在"治蝗篇"的那頁顯出血字批注:"申時三刻,
犁破中宮。"棺蓋突然炸裂,母親的面容在符紙纏繞下急速腐爛。
周硯抄起供桌上的青銅犁頭,朝著棺槨方位狠狠劈下。地面應聲裂開,
三十七具孩童骸骨盤作北斗狀,天樞位赫然是襁褓中的自己——銀項圈上沾著母親的血指痕。
---**青銅犁頭扎進骸骨堆的剎那**,地底響起龍吟似的悲鳴。
周硯腕間的血管突然暴起,暗紅紋路順著掌心蔓延,竟與二叔胸口的黑蛟紋形成咬合之勢。
母親腐爛的面頰簌簌掉落蛆蟲,露出底下金絲楠木的紋理——這哪是尸身,
分明是尊刻滿生辰八字的替身木偶!"硯哥兒可知為何偏選你做當家人?
"巫祝的青銅面具在震動中裂開,露出縣令王員外的臉,"周家嫡子的純陽命格,
正是鎮住黑蛟吞尾局的最后一塊壓棺石!"周福突然暴起,后頸肉芽瘋長成血紅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