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中喜歡世交陳家的二公子陳仲云多年,但他喜歡的是阿姐。會試放榜的那天,
我瞧見他送給阿姐一把扇子。那是他業師所贈,他最為珍視的東西。我失魂落魄了很久。
后來點了翰林的陳仲云,故意湊近了問我:“你是不是中意于我啊,桃淺?”我愣住,
拼命搖頭。他淡淡笑了一下,“今后別再來翰林院了?!?.乞巧節前夜,
母親來我們院中檢點第二天要用的物品。隔著院子,我聽見阿姐在對母親撒嬌,“阿娘,
這天氣好熱啊?!卑⒛飳櫮绲溃骸熬蛯倌闩聼?,一會兒讓管事多給你加兩個冰盆。
”“多謝阿娘!”阿姐高興地纏著阿娘談天說地。雖為一母所生,我卻生性訥言,
不似阿姐一般活潑討喜。阿姐繡工了得,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每逢乞巧節,京中貴女云集,趁月色玩些游戲,吟詩作對,阿姐總是出盡風頭。不像我,
從來都是那么不起眼。阿姐挽著母親來到我的房中,母親問道:“阿淺,明日乞巧夜宴,
你可都準備好了?”我低著頭,垂下眼簾,手指輕輕搓著衣帶。阿娘見我不吭聲,
輕嘆一口氣道:“無妨,你跟著阿姐便好。她們也不至太過無禮取笑。
”阿姐一臉傲色寬慰道:“阿娘說得是,我們程家的女兒,怎么會給人欺負了去?”,
說罷拉著我的手道:“夜宴上你跟緊我,我會護著你的?!碧熘畫膳陌⒔阍趺磿氲溃?/p>
平凡如我,也想爭一口氣。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不是嘲笑苔花不自量力,
而是說世間一切花朵,皆順時而生,向陽而放。一如世間的女子。我雖不擅六藝,
但是為了不丟程家的臉面,過去一年我苦練五射之禮,如今已經不是夜宴上那個手足無措,
被眾人捉弄的小丫頭。阿姐扯開話題問道:“明日夜宴,陳家妹妹會否參加?
”母親慈愛地拍拍她手,“自然,你陳伯父自禹州任上回京,日前家眷都已經到了。
”我突然心漏跳一拍。那陳家的二公子,陳仲云,也回京了吧?仿佛心事被看穿一般,
母親突然提及,“陳家二公子,因要備考會試,比旁的人晚些到。”,
說罷自顧感嘆道:“說起來,他與你們也算是青梅竹馬,一去禹州三年,
如今已在鄉試中中了舉人,少年得志,前途無量吶。
”2.陳伯父與父親同為禮部尚書座下門生,又同朝為官多年,
我們兩家的宅子在宣政坊比鄰而建,為了方便來往,甚至在后宅開通了兩扇小門。
阿姐經常拉著我去陳家玩。陳伯母做的點心很好吃,她遞給阿姐一塊,阿姐馬上接下來,
有模有樣地福了福道謝:“謝謝伯娘,伯娘做的點心最好吃啦。
”陳伯母便笑盈盈地摸摸她小臉,轉頭對母親道:“桃仙這小嘴巴,跟抹了蜜似的。
長得又像朵花似的,真不知將來會找個什么樣的如意郎君?!闭f罷又逗她,
“這么喜歡吃我做的點心,將來嫁到陳家給我做媳婦兒好不好?幾個哥哥你喜歡哪個呢?
”阿姐哈哈大笑,一口整齊的貝齒配上她甜美的梨渦,真的像桃中仙子一般。
我接了點心只會愣忡地點頭,我不愛笑??晌蚁爰藿o陳家二哥哥。陳伯母見我木訥,
擠出一絲笑意對母親道:“桃淺真乖。”陳家哥哥已經開蒙入學,不常與我們玩在一處。
那天大家一起在池畔釣小蝦,不知怎么他竟也來了,我一時高興,忘了分寸,
揚起手里的釣竿,大喊道:“云哥哥,你看,我釣的蝦大不大?
”不妨帶起的水草和蝦竟落在他頭上,將他衣裳也淋臟了,
他尬笑道:“桃淺妹妹還真是能干?!薄肮?,
阿姐他們在一旁指著我們倆笑得說不出話來,笑得肚子疼。我窘得幾個月沒登陳家門。
再次見到陳仲云已是入了冬,他沒記仇,好脾氣地問我:“怎么好久不見你,
可是節下忙著做繡工?”阿姐才是繡工好的那個,每年臘月里她忙得停不下手,
要給父親母親親手做繡帕,給哥哥姐姐做香囊。我瞥見陳仲云腰間系著的香囊,
正是阿姐手筆。不知怎么,腦子一熱說道:“今年家里請了先生,我跟先生學寫字呢。
”他見我挑釁,頗有興致地提起筆遞給我道:“哦?寫兩個字來看看?!蔽易ブP,
手腕還有些不穩,勉強寫了“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幾個字。
自己看著紙上螃蟹爬出來一般的字跡,心下懊悔,何必來自取其辱。彼時阿姐已經學了對韻,
能跟他唱酬應和幾句詩文。我這點小賣弄,自然逃不過他眼睛。他忍著笑,緩緩道:“不錯。
字雖潦草,卻有些風骨。”3.出發去夜宴之前,阿姐突然喊住阿娘,有些忸怩道:“阿娘,
你那支羊脂玉簪子,今日能不能給我戴?
”阿姐去年及笄的時候父親為她打了一柄鳳穿牡丹金簪,紅寶流蘇墜至頸間,華麗至極。
可她今天想戴阿娘陪嫁的羊脂玉簪。那柄簪子玉質細膩,通體沒有一絲瑕疵,世間難得,
簪頭雕做一只大雁,寓意也好極了。阿娘看出她小女兒心思,也不戳穿,只珍而重之地取出,
叮囑道:“小心戴著,將來你出嫁,阿娘把它送你做嫁妝?!卑⒔阊劾镅鹨淮匦枪?,
看著阿娘將那簪子戴在她頭上。我也喜歡那簪子,更喜歡那簪子的寓意,
可我從來不敢像阿姐這樣,喜歡什么便要什么。也不敢像她那樣向父親母親撒嬌,
我仿佛把自己縮在阿姐的影子里,才覺得心安。
摸了摸頭上金鎏銀的桃花釵和耳垂上的珍珠墜子,我覺得自己淡淡的就很好。我從不敢肖想,
從不敢逾矩。除了陳仲云。馬車接近夜宴宅邸的時候,我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三年了。
三年未見的陳仲云,還會像小時候那樣問“怎么好久不見你”嗎?阿姐挽著阿娘的手,
親親熱熱地說著什么。我跟在她們身后,仿佛一個不會說話的影子。
一路上不斷有人招呼阿姐,她也回以明媚的笑容。沒有人看到我??蛇@些都不重要。
大廳的門在我眼前開啟的時候,一切的人影與聲音都不存在了。只有那個好久不見,
風采依舊的少年。他專心地看著面前的一幅畫,身量高了一些,唇線抿得略緊,
劍眉壓著星目。好久不見啊,云哥哥。4.阿姐的出現,令眾人聚集了過來?!疤蚁桑?/p>
你今日的衣裳真好看。簪子也雅致得很?!薄疤蚁?,我阿娘常念叨你,要去我家玩啊。
”“桃仙,你最近做的詩很得夫子賞識,什么時候也給我寫一首呢?”阿姐面有得色,
卻始終得體地應對著。阿姐總是這么聰慧過人,光彩奪目,阿娘看著她的眼神滿是欣慰。
終于,陳家妹妹陳語虹拉著陳仲云走了過來。“桃仙姐姐,好幾年不見,你越發漂亮啦!
”阿姐對她還禮道:“哪有,你去了禹州幾年,才是越發漂亮,已經是個大人模樣啦!
”說罷,她有些羞怯地抬眼看著陳仲云道:“云哥哥,好久不見。恭喜你鄉試高中。
”手無意一般撫上那支白玉鴻雁簪。陳仲云的眼神被帶到她鬢間的簪上,一片贊賞之色。
我心中一緊。阿姐一向是喜歡秾妝華服的,這樣淡雅的裝扮是她特意為陳仲云所作。
這時陳伯母趕來,與阿娘寒暄一番后,便對著我與阿姐逐一噓寒問暖。
“桃仙這孩子從小就出挑,如今儼然京中數一數二的貴女。”說罷,沖阿娘使了個眼神,
悄聲道:“親事定了沒有?”阿姐大囧,撒嬌道:“伯娘,你怎么才以見面就說這些,
我年紀還小呢……”,說罷眼神看向陳仲云。陳伯母寵愛地抬手刮刮她鼻尖,“還小呢?
去年辦完及笄禮,該操心婚事了?!蔽伊w慕阿姐這熱烈爽朗的性子,方才若是我,
一定裝作沒聽見轉身走開。陳伯母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熱絡又疏離地客套道:“桃淺也長這么大了。”宴飲即將開始,眾人紛紛落座。二人合席,
阿姐通常是與母親坐一處的,今日卻拉陳家妹妹坐在了一起。這樣,
陳仲云便與她只一席之隔。母親招呼陳伯母,“好久不見,不如今日讓小輩們一處玩。
我們兩個好好聊聊?!北阒皇j愔僭粕磉叺奈蛔?。我遲疑著挪到他身旁,見母親并未反對,
心如擂鼓一般坐下了。阿姐沒料到我反而坐去了陳仲云那一席,臉上頓時掛不住笑容,
心不在焉地與陳語虹說著話。我額角沁汗,不敢亂動。生恐陳仲云會聽到我的心跳,
看見我微微發抖的指尖。他抬手倒了一盞酒,握慣了筆的纖長手指握著酒盞一樣好看。
酒盞遞到我跟前,“桃淺妹妹,這是桃花釀,正配你?!?.陳家回京,
我們又重新走動起來。會試在三個月之后,陳仲云整日在書房用功,我倒是再也沒見過他。
反正我也有正事要忙。圣上最寵愛的永安公主年滿十歲,要從官家小姐中選女官入宮伴讀。
京中官居五品以上者,家中尚未婚配的女眷皆在候選名錄上。我與阿姐也在候選之列。
阿姐的心思卻不在待選上,她整日擺弄著花箋,涂涂抹抹寫著些什么,卻從不給任何人看。
我見她寫著寫著常捧腮微笑起來,便知她是在給誰寫信。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
月滿西樓。那柄白玉鴻雁簪阿娘并未收起來,乞巧宴之后便一直戴在阿姐頭上。我滿心酸脹,
想做點什么,又不知自己能做什么。只能每日拼命讀書,練字,跟著宮里的教習嬤嬤學規矩。
這樣才能少一點點想起陳仲云。宮里選侍是當場決定去留的。人人都穿上粉下青的衣裙,
不得私帶首飾,只在鬢邊別兩朵宮花。由嬤嬤驗明正身后,五人一組,被帶到公主面前,
由她挑選。說是公主選侍,但因她是皇后最年幼的女兒,又深得圣上寵愛,
當日帝后二人竟都在場。前一日阿娘拉著阿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宮里規矩非比尋常,
你入選之后,千萬謹言慎行。”仿佛阿姐已經入定了宮。見我站在一旁,
她拍拍我的手慈愛道:“不入宮也好,來年便給你說一門好親事?!卑⒔惆櫰鹈碱^,“阿娘,
入了宮三年不得出宮,女兒的終身大事要耽擱……”阿娘忙攔著她繼續說下去,“別胡說,
永安公主的侍讀女官官授五品,這是你無上榮耀的嫁妝,京中哪家公卿貴子不爭相求娶?
”“可是云……”,阿娘難得板起臉,毫不猶豫打斷了她。選侍當日,
各家馬車一早便聚在端華門等候宮人引路入宮。我初次入宮便是要面圣,雖忐忑,
卻因準備充分,心里多了幾分底氣。何況日前嬤嬤夸贊過我,儀容端莊,風姿大氣。
阿姐將我拉到一旁叮囑道:“一會兒面圣,千萬不要失儀。落選事小,圣上若怪罪下來,
父親要受牽連的?!蔽铱此瓛邐y面,眉目如畫的樣子,今日入選是志在必得的,
也不與她爭執,只說道:“我不會給程家丟臉的?!卑⒔阌行┯牣愇医袢諡楹尾辉傥ㄎㄖZ諾,
卻因大選在即,也懶得與我計較。6.我與阿姐恰巧分在同組,五人前后列隊,
由宮人引入大殿。殿內燃著好聞的沉水香,裊裊娜娜。我行禮過后挺身直立,眼簾低垂。
耳畔傳來一把溫柔好聽的女聲,“今兒巧了,戶部侍郎程景坤家的兩個女兒,都在殿內,
陛下可要考校一番?”聽見父親的名字被提及,我心里顫了一下。
一個威嚴卻有些倦怠的男聲道:“哦?程侍郎家的女兒,還兩個?慣有才名的是哪個呢?
”阿姐的聲音在我左側響起,“臣女程桃仙,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臣女為長姐,
小友們戲贈才名,不值一提?!甭牥⒔氵@樣說,我也俯身拜下道:“臣女程桃淺,拜見陛下,
陛下萬歲?!被屎蟮穆曇粲衷俅雾懫?,“都起來吧,抬起頭來,讓陛下與本宮看看。
”我站起身,將頭揚起,眼簾還是垂著,目不斜視。嬤嬤教過的規矩,行禮叫起之后,
仍是不能直視帝后。小公主的聲音響起,“這個姐姐的眼睛好漂亮,她叫桃仙,
果然像仙子一般?!睆男〉酱蟀⒔懵爲T了這樣的夸贊,我想她此刻嘴角一定掛上了笑容。
這時一陣風吹過,我裙角墜著衣墜子,紋絲未動,眼睛也沒眨一下,
只手上的手帕輕輕飄動了一下。眼角瞥見阿姐本能地拿手去擋眼睛,帕子一松,掉在了地上。
她心里慌了,附下身去撿帕子。我瞥見皇后微微皺了皺眉頭。皇后身側的嬤嬤接了眼色,
上前一步道:“好生送程大小姐回去吧。”阿姐一時惶惑,隨即反應過來,
“噗通”跪在地上道:“臣女無狀,請陛下,娘娘贖罪?!被屎蠛吞@道:“不必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