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蘇醒的喧鬧如同漲潮的海水，漫過體校斑駁的圍墻。漁船歸港的汽笛聲驚起訓練場邊蘆葦叢中的白鷺，它們撲棱棱振翅而起的聲響，混著海鮮市場飄來的咸腥氣息，與新刷的球場白線散發出的油漆味，在晨風中交織成獨特的交響曲。秦海寧抹了把額角的汗珠，余光瞥見看臺上忽然出現的深色西裝群——香港考察團成員們裹著筆挺的正裝，像一群闖入訓練場的外來客，笨拙地躲避著學生們飛出場外的網球，動作與周圍生機勃勃的運動場景格格不入。
“注意七號場！”尖銳的哨聲撕破晨霧。三個身著阿迪達斯運動服的男生慌忙閃身，避開那枚旋轉著飛來的黃綠色小球。其中金發少年周子墨對著網球墜入的灌木叢方向吹了聲口哨，耳垂上的鉆石耳釘在晨光里閃爍，張揚得如同他在省隊的新身份。秦海寧認出了這個混血選手，記得昨天訓練時，他曾用帶著港普腔調的普通話，笑著調侃她的發球姿勢“太老派”。
此刻，劉昭禮站在看臺第三級臺階，黑色牛津鞋精準地避開臺階上斑駁的水漬。秘書Ada用粵語低聲匯報著行程，身后兩個保鏢的墨鏡如鏡面般映出場上飛馳的少女身影。劉昭禮抬手示意噤聲，鋼筆在皮質筆記本上勾畫著訓練場布局圖，忽然，場邊梧桐樹下的一幕吸引了他的目光——扎著馬尾的秦海寧單膝跪地，雙手靈巧地纏繞繃帶，為腫脹的隊友處理腳踝，那利落的動作，仿佛是在操作精密的器械。
“這是應急處理標準流程。”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蘇玉蘭不知何時出現在看臺后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聽診器的銀鏈，“海寧從小在醫務室寫作業，看都看會了。”體校主任聞言爽朗大笑，震落了旁邊女記者話筒上的晶瑩露珠，笑聲在訓練場上回蕩。
場上的秦海寧突然躍起截擊，球拍破空的呼嘯聲驚飛了棲在記分牌上的麻雀。黃色小球與鐵網相撞，留下細微的震顫。劉昭禮手中的鋼筆在紙上洇出墨點，他清晰地看見少女落地時，左膝護具的魔術貼崩開一角，下方淡粉色的陳舊疤痕若隱若現，宛如被海浪溫柔撫摸過的貝殼，訴說著過往的故事。
“劉先生，要不要去淋浴間看看？”體校主任帶著濃重海蠣子味的普通話響起，“當年國家隊的李教練都說我們熱水系統......”
考察團的到來，讓場邊休息的隊員們竊竊私語。正在壓腿的短發女生捅了捅同伴：“聽說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家里有私人游艇隊。”她運動褲上的破洞隨著動作越裂越大，露出結痂的膝蓋，與她眼中閃爍的好奇光芒形成鮮明對比。
劉昭禮的鱷魚皮鞋突然停在鐵絲網前。藍白條紋護腕靜靜躺在潮濕的水泥地上，邊緣歪扭的“QHN”字母顯然是手工縫制。他彎腰時，倒映在水洼中的面容被波紋切割得支離破碎，恍惚間，今晨太平山頂維港的晨霧、玻璃幕墻上流動的光影，又浮現在眼前。
與此同時，更衣室方向傳來塑料簾子掀動的脆響。秦海寧抱著換下的運動服走出，發梢滴落的水珠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跡。她駐足望向突然安靜下來的七號場，卻見香港考察團簇擁著的劉昭禮舉起單反相機，鏡頭對準的并非精彩的訓練場景，而是場邊銹跡斑斑的器械架——那里，一只玳瑁貓正在抓撓她昨天綁的麻繩球。
“咔嚓”的快門聲驚走了貓咪。劉昭禮調試相機參數的手指忽然停頓，取景框里，半截藍色護腕闖入畫面。穿紅色運動褲的秦海寧彎腰拾起護腕，濕漉漉的發梢在晨光中蒸騰起薄霧，整個人仿佛剛從海里踏浪而來的精靈，帶著青春特有的靈動與朝氣。
“劉先生對舊器械感興趣？”女記者的話筒突然橫插進來，“聽說貴集團計劃引進D國智能發球機......”
海風裹挾著海浪聲驟然變大。秦海寧將護腕塞進背包時，聽見父親正用云市方言熱情地介紹訓練場的歷史。人群簇擁著劉昭禮走向榮譽室，他深灰西裝的下擺掠過臺階上干枯的爬山虎，如同巨輪駛過斑駁的舊碼頭，帶著一種沉穩而神秘的氣息。她無意識摩挲著護腕內側繡的“2008”，那是母親用手術縫合線繡的，粗糙的線頭至今仍有些扎手，卻承載著溫暖的回憶。
榮譽室的玻璃櫥窗前，劉昭禮的指尖在展品目錄上游移，突然被某張泛黃的照片吸引。1983年全國青少年錦標賽亞軍合影里，穿海軍條紋衫的少年揮拍姿勢與方才場上的秦海寧驚人相似。展簽注明：蘇振華，云市首位全國亞軍，現任市游泳隊教練。他的目光停留在照片上，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兩代人運動精神的傳承。
窗外傳來新的哨聲，新一輪對抗賽開始了。劉昭禮轉身時，西裝口袋里的漢代玉玨輕輕撞上青銅門把，發出細微的聲響。他望向球場，秦海寧正在場上疾跑，發梢甩出的水珠在陽光下劃出絢麗的虹彩，像極了族譜里描繪的“昭君出塞”琉璃耳墜的光澤，閃耀著無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