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后頭那座老林子,打小兒就有說法。我爹總說,
林子深處住得有“會立起來走路的東西”,讓我割豬草時離遠點。可偏巧那天日頭落坡時,
我撞見個白影在樹杈間晃——是只狐貍,蹲在歪脖子槐樹上,紅眼睛盯著我直發(fā)亮。“妮子,
你看我是人是仙?”這狐貍一張口,把我手里的竹筐都嚇掉了。它毛茸茸的爪子搭在樹干上,
尾巴卷成個問號,比我家大黃狗還通人性。我后退半步,
想起村口王大爺被黃皮子討封嚇出癔癥的事,喉嚨發(fā)緊地蹦出句:“你、你是個毛團子!
”狐貍耳朵“刷”地豎起來,尾巴炸得像把破掃帚:“再給你次機會!你看我到底像個啥?
”“像...像狐貍精!”我閉眼喊出來,心想這下完犢子了,娘說答不好要被勾了魂的。
可等了半晌沒動靜,睜眼一看,狐貍蹲在地上舔爪子,尾巴尖煩躁地甩來甩去:“行吧,
算我倒霉,遇著個實誠丫頭。”它說它叫阿白,修了四百年才敢下山討封。按老輩兒規(guī)矩,
得有活人說“像仙”才能位列仙班,說“像人”就能化形做人。
可現(xiàn)在的人見著它不是扔石頭就是喊“打妖怪”,好不容易瞅見我背個竹筐像良善之輩,
結(jié)果...“你咋不說句好話呢?”阿白蹲在石磨上,尾巴掃落幾瓣槐樹花。
“前兒個有個戴眼鏡的書生路過,我剛開口,他掏出手機‘咔嚓’給我拍了照,
邊跑邊喊‘保護動物’,你說氣人不?”我蹲在井邊洗菜,
被它逗得樂出聲:“現(xiàn)在山外頭都興這個,見著稀罕物就拍照發(fā)‘朋友圈’。”“啥圈?
能吃嗎?”阿白歪著腦袋,耳朵上沾了片花瓣。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狐貍沒娘說的那么邪乎。
它蹭過我家灶臺,幫我找回跑丟的小雞;用爪子扒拉著松果,
教我辨認能止血的草藥;月圓夜蹲在柴垛上拜月,尾巴尖還沾著露水就來敲我的窗,
說看見山外頭的火車像條發(fā)光的長蟲。“阿白,你咋非得當仙呢?”有回我編竹筐,
它趴在旁邊看,尾巴卷成個暖手寶。“不當仙就得困在這老林子,”它叼著根草莖,
紅眼睛映著灶膛的火光。“前年修水庫占了半邊山,我妹妹差點被挖掘機刨了窩。
要是成了仙,說不定能護著這片林子...”我手一抖,竹篾扎了指尖。
原來它總蹲在村口看卡車來回,是在擔心這個。變故出在入秋那天,
阿白說后半夜有場“小劫”,讓我別出門。可到了子時,外頭突然狂風大作,
我扒著窗戶縫看見,阿白在曬谷場上被一道閃電追著跑,毛都燎焦了幾撮。“是雷劫!
”它竄進柴房時渾身冒煙,“本該答對封號順順當當渡劫的...妮子你捂緊耳朵!
”我攥著它燒禿的尾巴根,突然想起灶間的腌菜壇子——娘說過,雷擊木能辟邪。
我抄起壇子沖出去,在第七道雷劈下來時,擋在阿白身前。“你瘋啦!”它急得直轉(zhuǎn)圈,
可那雷竟在我頭頂三尺處拐了彎,像被什么東西彈開了。我這才看見,
阿白眼里映著我胸前的銀鎖——那是小時候救過的野兔叼來的,
原是塊刻著“山君護佑”的老銀片。“這是...山神庇佑?”阿白湊近看,
耳朵突然耷拉下來,“完了,你替我擋了劫,陽壽要折十年。
”我腿一軟坐地上:“那你能賠我不?”它突然舔了舔我手背,
冰涼的鼻尖蹭過掌心:“等我成了仙,帶你去蓬萊看日出。”三日后,
阿白說要去山頂老槐樹下完成最后的試煉。我揣著半塊玉米餅子跟在后面,
看見它立在月光里,周身泛起淡金色的光。“妮子,這回若成了,我便去天上當差,
”它回頭時,紅眼睛像浸了露水的野莓。“若不成...你把這顆珠子含在嘴里,
能保你一世平安。”話音未落,烏云壓頂。第一聲雷響時,阿白已化作人形,
白衣翻飛像片云;第三道雷劈下,她鬢角的發(fā)絲被燒焦,卻對著我笑;第七道雷炸開時,
我看見她身后有九條尾巴虛影,被劈得只剩三條。“像仙嗎?”她跪在地上面色蒼白,
嘴角淌血。我撲過去抱住她,聞到草木焦糊味混著她身上的露水香:“像!
比年畫里的七仙女還像!”話音剛落,雷聲驟停,月光穿過云層,
在她發(fā)間凝成一枚銀色發(fā)簪。阿白摸了摸發(fā)間的光,突然笑出淚來:“傻丫頭,
討封要答‘像仙’才算數(shù)...”“那我重新答!你看你——”我抹了把眼淚,
認認真真想了想,“像人,像我姐。”阿白愣住了,山林里的風卷著槐花掠過,
她忽然抱住我,渾身抖得厲害:“這答案...倒比‘仙’還金貴。”后來我才知道,
精怪討封最難得的不是那句“像仙”,是有人把你當自家人。阿白最終沒去成天上,
卻成了這方圓百里的山靈,守著林子和村子。每到槐花盛開時,總有個白衣女子坐在樹杈上,
看見背竹筐的姑娘路過,就笑著喊:“喂!你看我是人是仙?”而我會拍拍筐里的野果,
扯著嗓子回:“是仙女姐姐,該下來幫我摘花椒啦!”山風掠過,老槐樹嘩啦啦落著花,
像在替誰應(yīng)和這樁人間仙緣。入夏后,山外頭突然涌來些花襯衫花裙子的城里人,
說是來“踏青”。阿白蹲在村口老槐樹上,尾巴掃著新抽的槐樹葉,
瞅著大巴車吐著黑煙進村,突然跳下樹蹭我褲腿:“妮子,他們背的包比蜂巢還花,
莫不是來偷蜂蜜的?”我正往筐里裝野蔥,笑出眼淚:“人家是來爬山的,帶的叫背包。
”哪成想第二天晌午,村頭劉叔扛著鋤頭跑回來:“快去瞧瞧!有個姑娘在林子里轉(zhuǎn)迷糊了,
見人就問狐仙廟咋走!”我拎著竹筐就往山里頭跑,遠遠聽見阿白的聲音:“往左走是斷崖,
往右走有蛇窩,你且等等...”撥開樹叢一看,穿紅裙子的姑娘正對著塊石頭發(fā)呆。
石頭上趴著只松鼠,爪子扒拉著顆松果,松果竟立著轉(zhuǎn)圈圈,像個小指南針。
阿白化作個村姑模樣,蹲在旁邊煞有介事地指路:“順著松針鋪的路走,
看見歪脖子槐樹往左拐。”姑娘半信半疑走了,我踢了踢阿白的鞋幫子:“又用幻術(shù)呢?
”“哪能總用法力?”她拍著膝蓋站起來,裙擺掃過野草。
“前兒個見你用樹杈在地上畫箭頭,我學了個笨法子。”說著扒開草叢,
露出用松果擺的箭頭,旁邊還壓著片槐樹葉當“指針”。打這起,
林子里多了好些天然路標:松針堆成的三角指向水源,樹杈間掛著曬干的野莓當箭頭,
最絕的是塊大石頭上,不知啥動物用爪子劃了個歪歪扭扭的“↓”,
旁邊還蹲著只松鼠往山下瞅。有回我撞見阿白蹲在石頭旁,尾巴尖卷著片槐樹葉,
認認真真教刺猬擺造型:“爪子往左挪半寸,對,跟松果對齊...”我笑趴在樹杈上,
驚飛了好幾只聽故事的山雀。秋分那天,村東頭李嬸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說五歲的虎娃跟著撿菌子的隊伍進山,眨眼就沒了影兒。阿白正在我家灶臺上舔蜂蜜,
耳朵倏地豎起來,尾巴掃翻了半碗槐花蜜:“你守著村子,我?guī)饺笇とァ?/p>
”等我抄起手電筒跟上時,林子里已撲棱棱飛滿了雀兒,每只爪子上都綁著片槐樹葉。
這是阿白的傳信兵,我順著它們飛的方向跑,在半山腰聽見虎娃的哭聲,
卻瞅見三個人販子正圍著孩子,手里明晃晃的刀映著月光。“妮子退后!
”阿白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我抬頭看見她站在樹杈上,白衣被月光浸得發(fā)亮,
九條尾巴虛影在身后若隱若現(xiàn)。她抬手一揮,林子里突然竄出十幾只野山羊,
犄角頂著碎石子往人販子腳邊砸;山雀們撲棱著翅膀叼走了刀,驚得那幫人抱頭亂竄。
虎娃抱著阿白的腿哭得打嗝時,我才發(fā)現(xiàn)她指尖在滴血——為了催動山林靈氣,
她硬生生折了條尾巴。“沒事,”她笑著揉虎娃的頭,尾巴尖卻在發(fā)抖,
“就當給山雀們付誤工費了,它們吵著要吃蜂蜜呢。”后來李嬸端著二十個雞蛋來謝,
阿白蹲在屋脊上遠遠擺手:“快拿走,我聞見雞蛋味兒就想起被燉的老母雞!
”說完輕晃尾巴。屋脊上的槐樹葉紛紛揚揚落進李嬸的籃子,
每片葉子上都沾著點亮晶晶的光——那是她給虎娃的“平安符”。冬至前,
村里突然來了撥勘測隊,說是要修條穿山公路。阿白蹲在我家屋頂,
尾巴卷成個緊繃的問號:“他們在林子里釘白木樁,說是規(guī)劃線,連百年老松都要砍。
”我攥著胸前的銀鎖,那是小時候救過的野兔叼來的,阿白說上面刻著“山君護佑”,
是山神留下的信物。“能找山神說說情不?”我仰頭看她,發(fā)現(xiàn)她耳尖的毛都豎起來了。
“山神早不管俗事了,”她跳下屋頂,踩得瓦當咯吱響,“但這林子...我護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