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是我們當地有名的教育家。她大字不識，卻把我培養成了高考的市狀元，
進入985名校。“打大的孝子，寵大的無義材”是她的至理名言。
她的教育方法被很多陪讀媽媽奉為圭臬。從小學到大學，再到工作，
我的媽媽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直到她抱著我的女兒，狂扇了我幾巴掌，
罵我不配做個母親后，我壓抑了幾十年的情緒，終于崩潰了。當晚，我將臉埋在臉盆里，
再也沒有抬起頭。1我媽聰明能干，卻因為姥姥的偏心，沒讓她去讀書，放了十幾年的羊。
她的好姐妹考上大專的那一年，姥姥收了我爸借來的4000塊彩禮，嫁了我媽。
婚后的日子，捉襟見肘。最難的那幾年里，下雨了我們就拿出鍋碗瓢盆，
坐在炕上接著屋頂漏下的水，才不至于沒地方睡覺。我爸又窮又笨又自私，我媽跑了幾次，
但每次都因為我，她決定回來好好過日子。我媽總說，女人啊，有了孩子，
這一輩子也就只有這么大的天地了。一地雞毛的婚姻里，最讓我媽欣慰的就是，
我雖然有點笨，但聽話。我能考上這所985，全都離不開她的諄諄教誨。那些陪讀媽媽，
村里的老少婦孺，全都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我媽。他們都說，我考上了名牌大學，有出息了，
我媽的好日子就要來了。只有我拿著錄取通知書，手心不斷往出冒汗。生怕在這升學宴上，
暴露出我這個市狀元，上的只是985名校里的護理專業。我不想讓我媽丟人。
填志愿的時候，我媽態度強硬:“勝楠，媽對你就兩個要求:第一，必須得是985名校，
第二，必須要學醫。”我也小聲反駁過:“學醫分高，我這個分數，上不了好專業。
”我媽鐵了心:“那就調劑。”從小到大，我只要有違拗她的意思，她對我就是一頓暴打。
家里的雞毛撣子，打壞了多少根，我都數不清了。一根雞毛撣子10塊，我媽覺得成本太高，
換成了燒火棍。可我心里知道，我媽是愛我的。因為她每次打完我，都是一邊哭，
一邊給我屁股上敷著土豆片，然后恨鐵不成鋼地教育我:“勝楠，你知不知道，
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要想翻身走出大山，有多難？”“勝楠，你難道不想去北京上海看看嗎？
你就想像我一樣，鉆在黃土地里刨糧食嗎？”我媽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我愛她，
我不想讓她失望。后來我越來越聽話，從不做讓她生氣的事。別的孩子在河里玩，
我趴在岸邊學習。別的女孩穿花花綠綠的裙子，我卻穿的灰頭土臉。只因為我媽說過，
女孩子花心思打扮，就上不好學。同學們每天打打鬧鬧，我卻一有空就回家除草下地。
我心疼我媽。明明她那么能干，吃苦耐勞，卻嫁給了村里最沒本事的我爸，受盡委屈。
我媽就像水里的浮萍，想尋找一個安身之所，她找到了我。她發現我雖然笨，但是好學，
她把對我爸的抱怨，全都化解成了對我的希冀。她希望我考個好大學，走出大山，
有份體面的工作。我聽了我媽的話，六個平行志愿，全都選了醫學專業。
2只是在最后提交的時候，我偷偷把第二個學校，改成了我喜歡的師范大學。
我有十足的把握，醫學院考不上。可偏偏，那一年，它在我們省擴招了。調劑到護理專業，
我和我媽誰都不愿意。我把我媽拉到沒人的地方，試圖說服她:“媽，我想復讀。”“啪，
”一聲清脆的聲音，打的我頭腦發暈。“復讀？趙勝楠，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誰不知道你是第一名，你現在去復讀，讓別人怎么看我？而且已經有好幾個人聯系我，
讓你開班給他們孩子補習呢。你看，補習費都交了，足足有三萬。”我媽拿著手機，
里面全是一些家長的轉賬。“媽，我還是想復讀，我真的不想當護士。”我不只不想，
還很抗拒。“這學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想去復讀，沒門兒。
”我媽把我關在家里整整一個月，我從最開始的絕食反抗。到最后，
平平靜靜給那些孩子補完了課。我想，大學，總該是我新生的地方了吧。
雖然這個專業我不喜歡，可我依然充滿了熱情，我以為，一切都會改變。
可真當我進入了這個專業，才知道有些東西，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們班二三十個人，
全都和我一樣，是滑檔被調劑進來的。轉專業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可下一年入學的才有資格。
我無數次向我媽暗示，這個專業我學不進去，我想重新高考。我媽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電話里我還聽到了東西摔碎的聲音。“我看她就是福享的多了燒屁股，
高護那是多吃香多好就業的工作。我們廠里老廖家女兒，上了個三本，
在上海的醫院一個月掙一萬多呢。你告訴勝楠，要是不想讀了，就回來去電子廠打工，
我可沒有閑錢繼續供她。我趙衛國也丟不起這個人！”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爸，
這次態度異常堅決，和我媽站到了統一的戰線。“勝楠，聽到你爸的話了嗎？
別以為你現在讀了大學，我就管不了你了。什么時候，我都是你媽，我都有資格管你。
再說了，你們專業那么多人，人人都不讀了？我告訴你，我們省吃儉用地供著你，
不是讓你成天矯情的。把你那些歪心思都收回來，好好讀研，將來當個護士長，
不也風光的很嗎？”我掛了電話，再也沒提過一句復讀的事。我在學校里苦熬，
數著畢業的日子。我媽在家里，不知受了哪位高人的指點，
在縣城開起了一家“媽媽培訓班”。每天來咨詢的人，絡繹不絕。在我們那樣的貧困縣，
多的是不想學習只想去打工的“差生”。
而陪讀媽媽們的目標卻只有一個:只要孩子考上了好大學，全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我們肩負的，不只是自己的榮辱，還有全家，甚至祖孫三代的前途。
我已經從我媽口中那個雖然笨，但是聽話記打的孩子，變成了冥頑不靈，
打架斗毆卻被她打出了一個光明前途的正面教材。3“嫂子，還是你厲害，咱們家幾代人，
就出了勝楠這么一個大學生。”我媽翹著二郎腿，喜不自勝:“那是，我跟你們說啊，
沒有管不好的孩子，只有不會管的家長。現在那些狗屁專家，動不動就說什么厭學癥，
抑郁癥，純屬瞎扯淡。管孩子就跟訓狗一樣，只要他們不聽話，就打她，打到他們害怕，
打到他們求饒。只要形成了條件反射，你甚至不用做什么，孩子就會覺察到你憤怒的情緒，
自己就主動學習了。”我拎著行李，聽著我媽大講特講她的理論，我心頭很悶，
卻又不知怎么平復。最終，那張被我揉的皺皺巴巴的抑郁癥診斷證明，
又被我撕碎扔向了天空。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得抑郁癥，
也許我不曾見過室友和爸媽親近的模樣，我還是原來那個我。我媽終于看見了我，
臉上的笑也斂了起來:“勝楠，你不在醫院實習，跑回來干什么？”“醫院剛組織完獻血，
給我們放了假。”我沒想到，一個這么平常的小事，竟然會讓我媽暴跳如雷:“什么？
醫院組織學生獻血？勝楠，你可是高材生，我送你去是學習的，不是讓你做志愿的！
”我無語，也不想和我媽解釋什么，只是說:“說是獻血，給假也給錢的。”我媽臉色舒展，
興奮地掏出一張錄取書給我看:“勝楠，媽已經自學，申請了你們學校的成人自考。
等你今年上班，媽就和你一起住，這樣也能監督你繼續讀研。”我聽完，心情沉到谷底，
我以為考研的事，我媽放過我了。可兜兜轉轉一圈，我們還在原地。“勝楠，你不替我高興？
”“高興，媽，我要是像你一樣聰明就好了。”大四的畢業典禮上，我媽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竟然做了家長代表上臺講話。她在臺上哭的聲淚俱下，我在下面尷尬的腳趾抓地。
我感覺到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他們在竊笑，讓我如坐針氈。“勝楠，你媽可真偉大，
靠著自己的努力，能把你從大山里供出來。要是我媽，她肯定吃不了苦，扔下我跑了。
”“對啊，勝楠，你命真好，能有一個這么偉大的母親。不像我媽，只知道給錢，
從來不問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勝楠，你以后可要好好孝敬你媽。
我媽她覺得我當護士丟人，都不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你媽還給你辦謝師宴，
現在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以你為榮，真的好讓人感動啊。”……同學們的話沒有惡意，
他們發自肺腑地同情我媽的遭遇。可只有我知道，
這幾十年我是如何擔驚受怕地在我媽身邊長大。考試只能考第一名，英語數學必須滿分。
上學只能留短發，不能染頭發。耳朵不許打洞，不許涂指甲。不能和男生一起走路，
晚上六點必須回家。等到了大學，我媽規定每一筆開銷都要先找她報備，而且要拍照留存。
最讓我崩潰的是，實習時老師請我喝了杯滬上阿姨。我拍照給我媽:“媽，等我工作了，
也買給你喝。”4她連續發來了幾條60s的語音，從那之后，我再沒有喝過一杯奶茶。
我牢記著我媽的教誨，她那么辛苦地賺錢，連幾十塊錢的汗衫都舍不得買。
我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去喝十幾塊的奶茶。“勝楠，咱們是什么人家，你還不知道嗎？
你喝了同事的奶茶，就得加倍回請。”好，我聽我媽的，按部就班地上班，存錢。我想，
只要我手里存下一點錢，我媽的不安就會減少，我的內疚也會減少。可護理，
說破天也就是個有技術的服務員的活。“你怎么干活的？我爸的手都腫了，你還要扎針是嗎？
”我看著四肢腫的跟饅頭一樣的老人，只能小心翼翼:“大哥，
爺爺這個病情導致他渾身水腫，但咱們治療必須得輸液的。而且這個營養液，它濃度高，
更容易滲出，對血管的損傷也會加大。您要是不想扎留置針，
可以找醫生商量做個深靜脈置管的，會好很多。”可家屬不聽，直接就沖我腹部踢了一腳。
我一個趔趄沒站穩，手里的治療盤扔到了地上，安爾碘灑到了這位男家屬的ecco的鞋上。
“你踏馬沒長眼是不是？我這今天剛買的新鞋，你現在就跪下給我擦干凈，
然后帶著你們領導，一起來道歉。”“我沒錯。”他卻怒氣更盛，沖著我的太陽穴就是一拳，
我迷迷糊糊中報了警。領導勸我去給家屬道歉，讓我體諒病人的不易。
我爸也打電話責備我:“你已經**十歲了，做事別總是那么沒腦子。
在哪里不是給人當孫子，再說，病人是你的衣食父母，不就是打了你一下嗎？
有什么忍不了的。你就當是你媽打了你，別計較了。”我心里的委屈無處可說，
我甚至想一死了之，我站在天臺上時，是我媽拉住了我。
她做了我最愛吃的蝦餃來看我:“勝楠，媽想通了，你不想干護士，那就不干了。
沒了這份工作，咱還能餓死不成！”這一次，我確認，我媽是愛我的。愛能抵擋萬難，
如果我注定要做親情的舔狗，那我認了。挨打事件，以我媽和領導道了歉，家屬賠了錢收場。
我出院時，我媽看著我，眼里滿是心疼:“勝楠，你放心在，有媽在，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我默默刪除了同事發來的消息，將我媽道歉的事閉口不提。我心疼她！有時候我就恨自己，
如果我當初態度再強硬點，不選這個專業，甚至不上這個大學，會不會我們所有人，
都不會過得這么苦。我每天活在痛苦里，不斷去反思自己。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如果不是我爸幾次三番抱著還嗷嗷待哺的我去求我媽，她或許早就過上了另一種人生。
“勝楠，老家你二嬸要來這看病，我讓她住你宿舍，這樣還能省下個住宿費呢。”“媽，
你之前沒跟我提過這事啊？宿舍還有別的同事呢，我們還倒夜班，住不開啊。
”我媽不以為意，杵了杵我的頭:“你這丫頭，真是死腦筋。”我媽看我一臉茫然，
不是很有耐心地給我解釋:“我已經給你請假了，你一個同事就得替你進夜班，另外兩個，
一聽說我要住進來照顧你，也知趣地出去住酒店了。”5我媽的做法我雖然不贊同，
可她已經安排完了，我再去反駁只會讓我們好不容易緩和的關系變僵而已。二嬸來了以后，
我媽沒少吹牛皮。“弟妹，你可真是生了一個好女兒，勝楠在大醫院當護士，
一個月掙不少呢吧？”“嬸，也沒有，
不過就是……”我媽白了我一眼:“都是我們家勝楠爭氣，你看這宿舍，
就是因為她表現優秀，領導特意給她安排了單間，讓我們母女一起住呢。”我媽愛要面子，
對這種吹牛皮的事信手拈來。我的臉卻被臊的滾燙，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嫂子，
你說的打針輸液換床單那些事，那都是咱們小醫院的護士干的。像勝楠她們這樣的高級護理，
就只是陪領導轉轉病房這樣子，可輕松了。”二嬸笑著附和:“是啊，這工作，
風吹不著雨不淋的，多好啊。”畢竟二嬸來是看病的，我怕我媽吹大了被識破，
強笑著解釋:“嬸，沒有高護那么一說啦，就是個小護士而已。
”我媽卻猝不及防就給了我一記耳光:“你這丫頭片子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說什么你都要跟我唱反調？”“怎么，現在長大了，翅膀硬了，學有所成了，
談個男朋友，不把我這個窮媽放在眼里了是嗎？”“媽，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我沒有……”我極力想解釋，我媽卻坐在地上拍著地面，聲淚俱下:“我真是命苦，
生了你這么一個白眼狼。還指望著你給我養老，這才哪到哪呢，就已經嫌棄我了。
早知道你是這么個玩意，我當初生下你就應該一屁股壓死你。”二嬸見我們娘倆鬧掰，
悻悻然找了個借口走了。“媽，我也寧愿你沒生下過我。”我和我媽冷戰了幾天后，
二嬸要回家，我媽怕二嬸回去亂說讓她沒面兒，提出要給二嬸踐行。
地址選的是醫院附近的云江酒店，三個人花了1000多。二嬸覺得可惜，打包帶回了老家。
結賬的時候，我媽付的錢。“你看看，這老話說的好，有錢男漢子，沒錢漢子難。
雖說你上次挨了一巴掌，但你看這結結實實的兩萬塊錢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多好。
”我知道我和她永遠沒法正常交流，匆匆回了醫院。
室友對我媽讓二嬸住宿舍的事頗有微詞:“勝楠，不是我們說你，你媽愛你不假，
但你是個成年人了，做事也要有自己的主見。”我只是笑笑不語，都說讀書可以改變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