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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集

山河燼:將女為凰 飛鳥 0 字 2025-05-28 19: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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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推門進來的時候,帶著一身深秋的涼意和若有似無的昂貴香水味。那味道很淡,卻像淬了冰的針,輕易穿透客廳里溫暖的空氣,扎進我的皮膚。不是他慣用的雪松冷調,而是一種柔媚馥郁的花香,帶著異國陽光烘烤過的暖甜。我正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里,借著黃昏最后一點稀薄的光線,低頭看著自己擱在膝蓋上的手。那雙手曾經被陸沉夸過好看,白皙修長,指尖帶著健康的粉色。可如今,蒼白得近乎透明,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脈絡異常清晰,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告。

“離婚協議,我簽好了。”我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將放在茶幾上那份薄薄的文件朝他推過去。紙張劃過光潔的玻璃臺面,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陸沉腳步頓住,視線落在那份文件上,又抬起,落在我臉上。客廳頂燈的光線打下來,在他深邃的眼窩里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他英俊的眉眼顯得愈發冷硬。他扯了扯嘴角,弧度鋒利,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嘲諷,仿佛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他甚至沒有彎腰去碰那份協議,目光像審視一件終于處理掉的舊物。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沒什么溫度,“你總算識相了一次。”

我的心口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窒息。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開,可臉上卻奇異地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很輕,很淡,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隨即消散。我微微垂下眼睫,掩去所有翻涌的情緒,伸手將那份簽著他名字的協議拿了回來,小心地折好,放進旁邊的手袋里。手指觸碰到手袋內層另一個硬質的信封邊緣——里面裝著我的判決書。

“嗯。”我應了一聲,輕得如同嘆息,算是回應他那句“識相”。

他不再看我,徑直走向臥室,門在身后關上,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那聲響落在我心湖里,卻沉重得像一塊巨石,宣告著某個世界徹底終結。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和他殘留的、那縷陌生的甜香。

我慢慢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匯成一片流動的光海,璀璨奪目,卻照不進這冰冷的屋子。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我下意識地蜷了蜷手指,試圖抓住那正在流逝的力量感,指關節卻傳來一陣細微的、不受控制的僵硬和遲滯。

不是錯覺。

那份藏在手袋里的診斷書,每一個冰冷的鉛字都帶著死亡的重量,清晰地烙印在我腦海里:肌萎縮側索硬化癥(ALS),晚期。生存期預估,三到六個月。

時間,成了最奢侈的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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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約了蘇禾在常去的那家咖啡館見面。蘇禾是我大學時代唯一保持聯系的朋友,也是我此刻唯一想見的人。我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承接我所有崩塌情緒的地方。

咖啡館里流淌著舒緩的爵士樂,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我選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門口,努力將自己縮進柔軟的沙發里。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咖啡杯壁,汲取著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

“晚晚,你臉色怎么這么差?”蘇禾風風火火地趕到,一坐下就擔憂地皺起眉,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沒發燒吧?”

我搖搖頭,努力想擠出一個讓她安心的笑容,卻發現嘴角僵硬得厲害。“沒什么,可能最近沒休息好。”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蘇禾狐疑地看著我,顯然不信。她正要追問,目光卻突然越過我的肩膀,直直地看向門口,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變得憤怒而復雜。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我順著她的視線,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頭。

咖啡館明亮的玻璃門被推開,陸沉走了進來。他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落在他臂彎里小心攙扶著的那個女人身上。

那女人很年輕,穿著一件米白色的羊絨大衣,襯得她膚色勝雪。長發微卷,柔順地披在肩頭,眉眼精致如畫,帶著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美感。她微微低著頭,似乎在躲避人群的目光,小鳥依人般緊靠著陸沉。陸沉微微側著頭,正對她低聲說著什么,唇角勾起的弧度,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專注。他小心翼翼地護著她,避開旁邊端著咖啡走過的服務生,那呵護備至的姿態,刺得我眼睛生疼。

是他書房里那張照片上的女孩。那張被他珍藏在抽屜最深處、偶爾醉酒后會拿出來失神凝望的照片。那個占據了他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心尖位置的人——宋清漪。她回來了。

他們朝著一個靠窗的卡座走去。陸沉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待她坐下后,才在她對面落座。他招來服務生,低聲點單,神情耐心而溫和。宋清漪微微抬起頭,朝著他露出一個羞澀又依賴的笑容,那笑容明媚得晃眼。

就在這時,陸沉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了過來。隔著幾張桌子,隔著氤氳的咖啡香氣和低低的交談聲,他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捕捉到了角落里的我。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臉上那份對宋清漪的溫柔瞬間褪盡,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被打擾的不耐煩和……冰冷的警告。那目光銳利如刀,帶著毫不掩飾的疏離與厭棄,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我的身份——一個不識趣的、應該立刻消失的局外人。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捏緊,痛得我瞬間蜷縮了一下身體。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身體里那點殘存的暖意被徹底抽空。我猛地轉回頭,不敢再看第二眼。手指因為用力握著咖啡杯而指節泛白,細微的顫抖再也無法抑制,杯子里深褐色的液體劇烈地晃動起來,濺出幾滴落在米白色的桌布上,暈開幾朵丑陋的深色花朵,像凝固的血跡。

“晚晚!”蘇禾驚呼一聲,抓住了我冰冷顫抖的手。

“我沒事。”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翻江倒海的胃和狂跳的心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真的…沒事。”

可眼淚卻不聽話地涌了上來,模糊了眼前精致的咖啡拉花,也模糊了窗外那個燈火輝煌卻與我再無關系的世界。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不能哭,林晚,至少不能在這里,不能在他和他心愛的白月光面前哭。

我顫抖著手去拿桌上的紙巾,想擦掉那礙眼的咖啡漬,也擦掉臉上狼狽的水痕。指尖卻一陣不受控制的麻木和無力,像是脫離了大腦的指揮。紙巾盒被我笨拙地碰了一下,“啪”地一聲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這輕微的聲響,在舒緩的音樂背景里并不算大,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我感覺到一道冰冷的視線再次投射過來。是陸沉。他看著我狼狽地彎腰想去撿紙巾盒,動作遲鈍而笨拙,眼神里的不耐幾乎要化為實質的鄙夷。

蘇禾立刻彎腰幫我撿起紙巾盒,重重地塞進我手里,然后狠狠地瞪向陸沉的方向。陸沉卻早已收回了目光,仿佛剛才那一瞥只是看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他正微微傾身,專注地聽著宋清漪說話,唇邊又掛起了那抹刺眼的溫柔。

巨大的恥辱感和冰冷的絕望瞬間將我淹沒。我再也無法在這里待下去一秒。

“蘇禾,我們走。”我用盡全身力氣,幾乎是命令自己站起來。雙腿沉重得像灌了鉛,帶著一種陌生的虛軟感。我抓住蘇禾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那個彌漫著咖啡香和心碎氣息的角落。

走出咖啡館大門,深秋傍晚的風帶著刺骨的涼意撲面而來,吹在臉上濕漉漉的淚痕上,刀割一般。我大口地呼吸著冰冷的空氣,肺腑間卻依舊憋悶得快要炸開。咖啡館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個巨大的展示櫥窗,我能清晰地看到里面,陸沉正體貼地為宋清漪攏了攏滑落肩頭的大衣,動作輕柔得像對待稀世珍寶。

世界,在我身后徹底崩塌成一片無聲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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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沉回來得很晚。

我獨自坐在黑暗的客廳里,沒有開燈。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流淌進來,在地板上投下變幻的光影,卻無法照亮這空曠房間的絲毫暖意。那份被我重新攤開在膝蓋上的離婚協議,在幽暗的光線下,白得刺眼。

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響起,玄關的燈被“啪”地一聲按亮,瞬間驅散了客廳邊緣的黑暗。陸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帶著一身室外的寒氣和淡淡的酒味。他隨手脫下大衣丟在玄關的衣帽架上,動作帶著一種回到自己領地的隨意。

他徑直走向廚房,打開冰箱取水,沒有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客廳里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冰箱門開合的冷光短暫地照亮了他冷硬的側臉輪廓。

就在他仰頭灌下幾口冰水,喉結滾動,準備轉身回他書房或者客臥時,我終于開口了。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干澀而平靜,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陸沉。”

他腳步頓住,終于側過頭,目光隔著幾米的距離投過來,帶著被打擾的不悅和顯而易見的疏離:“有事?”

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銳利而冰冷,像審視一個麻煩。

我深吸了一口氣,肺部傳來一陣細微的拉扯感。我拿起膝蓋上那份冰冷的協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他走過去。每一步都感覺腳下發虛,像踩在棉花上。我將協議遞到他面前,紙張的邊緣因為我的用力而微微顫抖。

“這個,”我頓了頓,迎著他審視的目光,清晰地吐出后面幾個字,“你簽錯了地方。”

陸沉的眉頭瞬間擰緊,不耐煩幾乎要從他眼中溢出來。他一把從我手里抽走協議,動作帶著明顯的煩躁。借著廚房冰箱門未關嚴透出的那點微光,他掃了一眼簽名欄,隨即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

“呵。”他將協議隨意地甩在旁邊的島臺上,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冷冽的氣息混合著酒氣撲面而來,“林晚,你又在玩什么把戲?欲擒故縱?”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試圖刺穿我平靜的表象,找出我所謂的“心機”。那眼神里的鄙夷和不信任,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我的心臟。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我,身體深處那熟悉的僵硬和無力感再次洶涌襲來,讓我幾乎站立不穩。

我猛地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發出一聲悶響。巨大的屈辱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幾乎要將我吞噬。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愛了整整七年,如今卻視我如草芥的男人,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和溫度都在飛速流逝。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

“陸沉…”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破碎的哭腔,淚水終于失控地洶涌而出,“我們之間…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看著我突如其來的崩潰,眼神里沒有半分動容,只有更深的厭煩和不耐。他直起身,仿佛我的眼淚是某種骯臟的、需要避開的污穢。

“這個問題,”他冷冷地開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我搖搖欲墜的心房上,“你該問問你自己。”他目光掃過那份離婚協議,又落回我淚流滿面的臉上,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刻薄,“收起你這套沒用的眼淚。當初是你自己處心積慮爬上我的床,現在做出這副受害者的樣子給誰看?”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鋒,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嘲弄:

“林晚,你該不會真以為,我娶你,是因為愛你吧?”

這句話,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混沌痛苦的大腦,瞬間照亮了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細節。

處心積慮?爬上他的床?

我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地死死盯住他。記憶的碎片在劇痛中飛速閃回、拼湊——

七年前那個混亂的畢業酒會……震耳欲聾的音樂,迷離閃爍的燈光……喝得爛醉的陸沉……還有他口中一直呢喃的、那個模糊的名字……清漪……

是我主動的嗎?是我……處心積慮?

不!不是的!

“不是的!”我幾乎是嘶喊出聲,聲音尖銳而絕望,帶著被徹底冤枉的憤怒和崩潰,“那天晚上是你喝醉了!是你拉著我不放!是你把我當成了……”

那個名字,卡在我的喉嚨里,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無法呼吸。

陸沉的臉色在冰箱幽冷的光線下驟然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陰沉得可怕,像是被戳中了某個不能觸碰的痛點。

“閉嘴!”他厲聲打斷我,聲音里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暴戾,“林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早就調查過清漪,知道她長得像誰!你模仿她的穿著,模仿她說話的語氣,不就是為了……”

他后面的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咳嗽打斷。

“咳!咳咳咳……”我彎下腰,胸腔里像是塞了一團燒紅的鐵絲網,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灼燒感。劇烈的咳嗽讓我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住,只能死死抓住冰冷的冰箱門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扭曲泛白。喉嚨深處涌上濃重的腥甜氣息。

陸沉看著我咳得撕心裂肺、狼狽不堪的樣子,眉頭緊緊鎖著,眼神復雜難辨,有厭惡,有煩躁,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驚疑。但他最終什么也沒做,只是冷冷地看著,看著我在他面前痛苦地蜷縮、顫抖。

劇烈的咳嗽終于平息,我靠在冰箱上,大口地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碎的嘶鳴。冷汗浸濕了鬢角,后背的衣服也黏膩一片。世界天旋地轉,身體里的力氣被徹底抽空,只剩下無盡的冰冷和麻木。

我緩緩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幾步之外那個冷眼旁觀的男人。他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那么高大,那么遙不可及,又那么陌生。七年的時光,七年的愛戀,七年的婚姻,在這一刻,被撕扯得粉碎,只剩下徹骨的寒冷和荒謬。

心,徹底死了。

我扶著冰箱門,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直起身體。身體深處那頑固的僵硬感越來越明顯,像生銹的齒輪在艱難轉動。我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淚痕,眼神空洞地看向島臺上那份離婚協議。

然后,我拖著沉重麻木的雙腿,像個提線木偶一樣,一步一步地挪過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在陸沉冰冷而審視的目光下,我拿起那份協議。紙張在我冰冷顫抖的手指間發出輕微的聲響。我沒有看他,目光落在簽名欄旁邊,那個需要乙方(也就是我)簽名的地方。

我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握不住筆。我用力地、死死地攥住那支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穩住。筆尖落在紙上,卻像有千斤重。我咬著牙,用盡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和意志,一筆一劃,極其緩慢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晚。

寫完最后一筆,我松開手,筆“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島臺大理石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我抬起頭,看向陸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所有的光都熄滅了。

“陸沉,”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我們兩清了。”

說完,我不再看他一眼,也再沒有任何力氣去看他一眼。我拖著這副沉重、僵硬、疲憊不堪的軀殼,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那間我再也不會踏足的主臥走去。身后,是長久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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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成了最殘忍的劊子手,一點點剝離我的力量,也剝離我作為“林晚”存在的痕跡。

我搬離了那個曾經稱之為“家”的冰冷牢籠,在城市的另一端租了一個小小的公寓。蘇禾成了我唯一的依靠,她紅著眼睛幫我收拾東西,幫我聯系醫生,幫我處理一切我漸漸力不從心的事情。我的身體像一座正在融化的冰雕,曾經靈活的手指變得笨拙僵硬,連端起一杯水都變得困難而危險。走路需要依靠助行器,每一步都伴隨著肌肉的顫抖和無法言說的沉重感。吞咽開始變得費力,說話的聲音也日漸模糊不清。

陸沉簽完字后,便徹底消失在我的世界里。仿佛我這個人和那場七年的婚姻,從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偶爾在財經新聞上看到關于“陸氏集團總裁陸沉與歸國鋼琴才女宋清漪出雙入對”的報道,照片上他看向宋清漪的眼神,依舊是我從未得到過的專注與溫柔。心口還是會傳來一陣遲滯的鈍痛,但很快便被更深的麻木取代。

也好。這樣也好。至少,不必讓他看到我這副狼狽等死的模樣。

我注銷了所有的社交賬號,切斷了和過去的一切聯系。世界變得越來越小,最后只剩下這間小小的公寓,蘇禾每天匆忙而擔憂的身影,以及那位沉默寡言的護工阿姨。

那天下午,陽光難得地很好,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我靠在輪椅上,腿上蓋著薄毯,陽光曬在身上,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蘇禾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小心翼翼地幫我修剪變得脆弱易裂的指甲。

“晚晚,”她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真的……不告訴他嗎?或許……”

我費力地搖了搖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來。喉嚨里發出模糊的氣音:“不…必…”

何必呢?告訴他,我快死了?博取他最后一絲廉價的同情?還是讓他覺得,我連死都要算計著成為他心上的一道陰影?我林晚,不需要。

蘇禾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她飛快地用手背擦掉,吸了吸鼻子,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不告訴他。我們晚晚最棒了。”

她放下指甲鉗,從包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遞到我面前,聲音哽咽:“這個…你交代的東西…都辦好了。”

我看著她,眼神示意她幫我打開。蘇禾顫抖著手解開纏繞的線繩,從里面拿出幾份文件。最上面,是一份設計簡約卻莊重的遺囑公證書。下面,是幾份財產捐贈協議。還有一份……一份空白的、設計精美的婚禮請柬樣本。

我的目光落在請柬上,那象征著喜慶和圓滿的燙金花紋,此刻顯得無比諷刺。

蘇禾順著我的目光,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嘴唇顫抖著:“晚晚!你…你這是何苦……”

我費力地抬起還能稍微活動一點的右手,極其緩慢地、指向文件袋。蘇禾強忍著悲痛,從里面拿出最后一樣東西——一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

她顫抖著打開盒子。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簡潔大方的鉑金指環,中間鑲嵌著一顆純凈閃耀的鉆石。那是我和陸沉結婚時,他讓助理隨意挑選送來的婚戒。它冰冷、昂貴,卻從未代表過愛情。我只在婚禮當天象征性地戴過一次,便鎖進了抽屜深處,如同鎖起我那份錯付的感情。

我示意蘇禾把戒指拿出來。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冰涼的金屬觸感落在我的掌心。我用盡全身力氣,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將戒指推到了那份空白的婚禮請柬上。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鉆石上,折射出冰冷而刺眼的光芒。

蘇禾看著我,終于忍不住,捂著臉失聲痛哭起來。

而我,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枚戒指,看著請柬上空白的新郎新娘姓名欄,眼神空洞而平靜。陽光照在我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卻照不進眼底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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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像沉入深海的船,在混沌與清醒的邊緣掙扎浮沉。感官被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棉絮,聲音遙遠模糊,光線暗淡不明。身體沉重得如同被澆筑在水泥里,連轉動眼珠都成了奢望。只有無邊無際的冰冷和窒息感,如影隨形。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穿透了層層迷霧,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狠狠撞入我混沌的感知里。

砰!

病房的門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開,撞在墻壁上發出震耳的巨響。沉重的、踉蹌的腳步聲沖了進來,帶著濃重的喘息和……一種無法形容的、瀕臨崩潰的絕望氣息。

“林晚!”

一個嘶啞到極致的、仿佛被砂紙狠狠磨礪過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痛苦,炸響在病房里。

這個聲音……

像是遙遠記憶深處的一道驚雷,劈開了厚重的混沌。我殘存的意識艱難地凝聚起一絲微光,試圖撥開眼前的迷霧。

陸沉?

是陸沉的聲音。

他怎么會在這里?

我感覺到床邊猛地塌陷下去一塊,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味、煙味和某種…鐵銹般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一只冰冷、汗濕且劇烈顫抖的手,帶著無法控制的力道,猛地抓住了我露在被子外、已經瘦骨嶙峋、無力垂落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捏得我脆弱的腕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尖銳的疼痛瞬間刺穿了我麻木的神經。

“林晚!你醒醒!你看著我!看著我!” 他的聲音近在咫尺,嘶吼著,破碎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生生摳出來的血塊,帶著濃重的腥氣,“我錯了!我他媽就是個混蛋!我瞎你眼!你聽到沒有?!”

滾燙的液體,一滴,兩滴……沉重地砸落在我的手背上,灼熱得幾乎要燙傷皮膚。是眼淚?陸沉……在哭?

混亂而破碎的話語,像失控的鼓點,瘋狂地砸進我的耳朵:

“…玉佩…是那塊玉佩!…當年…救我的人是你…是你林晚!不是宋清漪!是她偷了你的東西…是她騙了我!…我查到了…全都查到了!…”

“…那個平安符…破廟…雪地里…是你…一直是你…”

“…那晚…那晚不是你的錯…是我…是我認錯了人…是我對不起你…林晚…你聽見了嗎?…我求你…求你醒醒…別丟下我…”

玉佩?平安符?破廟?雪地?

這些遙遠而破碎的詞語,像散落的拼圖碎片,帶著冰冷的棱角,狠狠撞擊著我即將徹底熄滅的意識。記憶的深處,似乎有什么被塵封的東西,被這瘋狂的嘶吼和滾燙的淚水,撬開了一條縫隙……

模糊的影像閃過腦海:冰冷刺骨的雪地…破敗漏風的廟宇…一個渾身是血、凍得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女凍得通紅、顫抖著遞出熱粥的手…還有…還有一個用舊布頭笨拙縫制的、裝著幾顆干癟紅豆的紅色小布包…平安符……

少年緊緊攥著那個小布包,眼睛死死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你叫什么名字?等我…我一定回來找你!”

少女的臉在風雪中模糊不清,聲音卻清晰地傳來:“我叫……”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那個名字!那個被遺忘在歲月塵埃里的名字!

林晚!是我!那個在雪地里救了他、在破廟里守了他三天三夜、笨拙地縫了個平安符塞給他的女孩,是我林晚!

不是宋清漪!從來都不是!

巨大的震驚和遲來了七年的真相,如同洶涌的海嘯,瞬間將我殘存的意識徹底淹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他當年娶我的真相?不是因為那晚的陰差陽錯,而是因為…他以為我是那個救他的女孩?可他卻…認錯了人?

劇烈的情緒沖擊如同最猛烈的電流,狠狠貫穿了我早已衰竭的身體!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絕望地搏動了幾下,像垂死的鳥最后的掙扎,然后,驟然歸于一片死寂的冰冷。

所有的聲音,陸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蘇禾的悲泣、儀器的蜂鳴…都在剎那間被無限拉遠,最終消失,沉入永恒的、無邊的黑暗。

世界,徹底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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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那天,天空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細密冰冷的雨絲無聲飄落,沾濕了墓園里每一片深綠的松柏,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死亡的氣息。黑壓壓的傘群聚集在嶄新的墓碑前,氣氛壓抑沉重。

陸沉來了。

他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離我的墓碑最近。一身純黑的西裝裹著他高大卻明顯佝僂下去的身形,像一截被風雨侵蝕殆盡的枯木。短短幾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頭發凌亂,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臉色是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敗。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盛滿冷漠或嘲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絕望,紅得駭人,布滿了蛛網般的血絲。他直勾勾地盯著墓碑上那張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我,笑容安靜恬淡,仿佛只是睡著了。

牧師低沉而悲憫的悼詞在細雨中飄蕩,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周圍的人或低聲啜泣,或神情肅穆。只有陸沉,像一尊凝固的、沒有生命的雕像,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不斷滴落,砸在他腳邊冰冷的水泥地上。

當牧師念完最后一句“阿門”,哀樂低回響起,人群開始緩緩移動,準備上前獻花告別。

就在這時,一直如同石雕般的陸沉,身體猛地劇烈一晃!他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狠狠擊中,踉蹌著向前撲了一步,差點栽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他死死盯著墓碑上那張照片,布滿血絲的眼中,最后一點支撐著他的東西轟然崩塌!

“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凄厲到極致的嘶吼猛地從他喉嚨里爆發出來!那聲音撕裂了哀樂,撕裂了雨幕,也撕裂了葬禮上所有偽裝的平靜!帶著毀天滅地的痛苦、悔恨和絕望,像瀕死野獸最后的哀鳴,瞬間讓所有人為之駭然,停下腳步!

“不是她!不是她!”他瘋狂地搖著頭,聲音嘶啞破碎,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中殘燭,“騙子!都是騙子!她才是!她才是救我的人!雪地里…破廟里…是她!是林晚!是我的晚晚啊——!”

他猛地從西裝內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那是我留下的遺書。他雙手死死攥著,手背上青筋暴起,紙張在他巨大的力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幾乎要被撕裂。他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捧著滾燙的烙鐵,將那封遺書高高舉起,對著冰冷的墓碑,對著陰沉的天穹,對著所有驚愕的人群,用盡全身力氣嘶吼,每一個字都泣著血:

“她才是!你們看看!她寫在這里了!她寫了她才是當年那個人!她寫了!她寫了啊——!!!”

他瘋狂地揮舞著那封遺書,身體搖搖欲墜,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洶涌而出的淚水,混合著絕望和癲狂,扭曲得不成人形。

“是我瞎了眼!是我混蛋!是我認錯了人!是我害死了她!是我——!”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發出沉悶的響聲,狀若瘋魔,“晚晚!你回來!你回來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求你…求你再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徹底摧毀了他。他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我冰冷的墓碑前!額頭狠狠磕在堅硬冰冷的大理石基座上,發出令人心驚的悶響。他蜷縮在那里,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他喉嚨里擠出來,混合著雨水砸落的聲音,凄愴得令人窒息。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他絕望的悲鳴在陰冷的墓園里回蕩。蘇禾站在一旁,早已淚流滿面,看著陸沉崩潰的樣子,眼神里充滿了復雜的悲憫和痛苦。

葬禮的流程在一種極度壓抑和混亂的氛圍中草草結束。人群懷著震驚和唏噓,撐著黑傘,沉默地陸續離開。冰冷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沖刷著墓碑,沖刷著大地,也沖刷著生者心頭的陰霾,卻沖刷不掉那個跪在墓碑前的身影所承受的萬分之一痛苦。

墓園漸漸空曠下來,只剩下零星的幾個人和工作人員在收拾殘局。

陸沉依舊跪在那里,一動不動。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西裝和頭發,順著發梢不斷滴落。他像一尊失去靈魂的泥塑,額頭抵著墓碑冰冷的基座,身體微微佝僂著,只有肩膀偶爾難以抑制的輕微抽動,泄露著那洶涌未息的巨大悲痛。他緊緊攥著那封幾乎被揉爛的遺書,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

蘇禾撐著傘,紅著眼睛,默默地走到他身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將傘向他那邊傾斜了一些,試圖為他遮擋一點風雨,盡管這顯得那么徒勞。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天色更加陰沉,雨勢似乎又大了一些。一位穿著黑色制服、神情肅穆的工作人員,雙手捧著一個深色、打磨得光滑溫潤的骨灰盒,緩緩地、莊重地走了過來。

陸沉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雨水順著他慘白的臉肆意流淌,混合著眼角不斷涌出的溫熱液體。他的目光,死死地、貪婪地、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求,黏在了那個小小的骨灰盒上。

工作人員走到墓碑前,彎下腰,準備將骨灰盒安放進墓穴下方預留的龕位里。

“等等!”陸沉嘶啞的聲音驟然響起,破碎不堪。

工作人員動作一頓,疑惑地看向他。

陸沉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雙腿卻因為長時間的跪姿和極度的悲痛而麻木僵硬,踉蹌了一下,差點再次摔倒。蘇禾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扶他,卻被他猛地揮開。他用手撐著冰冷濕滑的地面,極其狼狽地、一點一點地,終于搖晃著站了起來。

他一步步,踉蹌著,走到工作人員面前。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個小小的骨灰盒。他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極其輕柔地,從工作人員手中接過了那個盒子。

盒子很輕。輕得讓他心慌。

他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它,如同抱著世間最珍貴的、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又像是抱著最后一塊浮冰。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西裝傳遞到胸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低下頭,臉頰輕輕貼上那光滑微涼的木質表面,仿佛還能感受到一絲殘存的、屬于她的溫度。滾燙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無聲地滴落在深色的木盒上,洇開深色的水痕。

蘇禾看著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再次哽咽出聲。

陸沉抱著骨灰盒,在冰冷的雨水中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工作人員都有些不安地交換著眼神。

終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騰出一只手,顫抖著伸進自己濕透的西裝內袋里,摸索著。

片刻,他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蘇禾的瞳孔驟然一縮!她認出了那個盒子!

陸沉用凍得發僵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甚至帶著一種笨拙的溫柔,打開了那個絲絨盒子。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鉑金的指環,中間鑲嵌著一顆在陰沉天光下依舊折射出純凈光芒的鉆石。款式簡潔,卻是我從未戴上過的婚戒。旁邊,還有一枚款式更厚重、更低調內斂的男戒——那是他從未戴過的。

他拿起那枚女戒,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微顫。他低下頭,深深地看著懷里冰冷的骨灰盒,眼神里充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眷戀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

然后,在蘇禾驚愕而悲慟的目光中,在工作人員難以置信的注視下,在漫天飄落的冰冷雨絲里——

陸沉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手中那枚閃爍著冰冷光澤的鉆戒,輕輕放進了骨灰盒上方預留的一個小小的、圓形的凹槽里。那個位置,恰好可以容納它。

戒指落入凹槽,發出輕微的一聲脆響。像一聲遲到了七年的嘆息,又像一句最終未能說出口的告白。

他凝視著那枚靜靜躺在骨灰盒上的戒指,看了很久很久。最終,他顫抖著伸出手,極其溫柔地、緩緩地,合上了骨灰盒的蓋子。將那枚冰冷的鉆石,和他遲來的、沉重的、永遠無法送達的愛意,一起封存在了永恒的黑暗里。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墓碑上那張小小的、安靜微笑著的照片。雨水沖刷著他的臉,一片狼藉。

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破碎的氣音,卻最終只化為一句無人聽見的、浸透了血淚的低語:

“晚晚…這次…換我追你…”


更新時間:2025-05-28 19:0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