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寒風呼嘯著穿過鄭府偏院,檐角的銅鈴被吹得叮當作響。
那高掛的檐鈴本該是三串,如今卻只剩下一串孤零零地懸著,發出沉悶的悲鳴。
樹下的窗戶大開著,在潮濕的地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鄭如堇靜靜站在窗邊,纖細的手指輕輕撫過手臂上尚未消退的淤青,瘦小的身影在窄仄的房間里顯得有些模糊。
“砰!”
房門突然被粗暴地踹開,滿臉橫肉的徐媽媽如旋風般沖了進來,“四姑娘好大的架子!三小姐讓你去花園作詩,你倒在這里裝死!”
她話音剛落,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就沖了上來,一左一右地架住了鄭如堇,像拖牲口一樣往外拽。
“我自己能走......”鄭如堇話音未落,就被徐媽媽狠狠推了一個踉蹌,額頭撞上了朱漆廊柱,頓時讓她眼前發黑。
廊下,翠紅正倚著欄桿嗑瓜子,見自家小姐被拖了出來,默默轉過頭,佯裝看不見。
這樣的場景她早已見怪不怪。
據下人們嚼舌根說,四姑娘的生母是煙花柳巷里的妓子,因見不得光,一直被養在外面。
有人說她染臟病死了,也有人說她偷情被老爺亂棍打死,總之只有四姑娘孤身一人被送回府中,地位還不如個體面的丫鬟。
直到半年前,鄭家大老爺偶然發現她出落得亭亭玉立,樣貌比三位小姐都要嬌美,這才命管家將翠紅撥給她做丫鬟。
翠紅心里很清楚,庶女注定沒什么好前程。
深宅大院,出身就是同生死簿,早就寫好了結局。
四姑娘這般。
她……亦然。
花園里,絲竹聲聲,衣香鬢影。
鄭應瑤一身錦繡華服,被眾星捧月般圍在中央,余光瞥見狼狽不堪的鄭如堇,紈扇輕搖,施施然的走過來,居高臨下地說:“表哥要以桂花為題賦詩,你現在就去寫,若敢讓我在表哥面前丟臉......”
她突然俯身,尖利的指甲掐著鄭如堇的下巴,迫使其抬頭,“我就讓你生不如死!”
“小姐放心,老奴有的是辦法讓她聽話!”徐媽媽諂媚地弓著腰,轉頭就對鄭如堇變了臉色:“還不滾去作詩!”
鄭應瑤微微頷首,轉身走進一旁的涼亭,品起了香茗。
鄭如堇唇角噙著冷笑,拿起桌上的墨錠,不緊不慢地研了起來。
徐媽媽見她還算順從,便轉身與其他婆子們聊起了家長里短。
趁眾人不注意,鄭如堇從袖中取出一個竹筒,將里面黏稠的液體倒進墨水中。
那液體一接觸墨水,便迅速擴散開來。
她神色自若,蘸墨后舐筆,在花箋上揮毫潑墨,筆鋒游走間,詩句一氣呵成:“蟾宮裁玉屑,散作九秋珍。葉底藏金粟,枝頭抱月魂。天香侵鶴氅,清影落匏樽。莫問廣寒事,西風已破門……”
一盞茶后,徐媽媽百無聊賴地踱步過來,本想催促進度,卻瞥見花箋上筆鋒剛勁有力的詩句,心中暗自感嘆,倒是有幾分才氣。
這念頭剛一閃過,她便鄙夷地笑了起來。
有才華又能怎樣?
夫人將她母親傳成娼妓,這污名就如同枷鎖,她這輩子都別想抬頭做人!
徐媽媽粗魯地搶過詩箋,嘲諷道:“下賤胚子也配讀書寫字?再好的才學也洗不干凈你身上的窯子味兒!”
面對辱罵,鄭如堇垂下眼瞼掩蓋鋒芒,右手輕輕撫著左手腕,努力克制情緒。
徐媽媽滿心歡喜地將花箋拿去邀功:“三小姐,詩作好了,您看!”
鄭應瑤隨意地掃了一眼,覺得還不錯,便娉娉婷婷地朝花園中央走去。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給滿腹經綸的表哥,陪著他一路扶搖直上,成為備受尊敬的誥命夫人。
女人一輩子的榮耀,不就是綁在男人身上嘛!
妻憑夫貴,母憑子貴,不外如是。
鄭如堇悄無聲息地退到一旁的槐樹下。
濃密的樹冠間,一個褐色的馬蜂窩正倒懸在樹上,周圍還有不少馬蜂在嗡嗡地盤旋著。
她嘴角輕揚,昨晚用香葉桂皮蜂蜜熬了半宿的誘蜂水,沒想到竟真派上了用場。
果然,機會永遠留給有準備的人。
至于沒準備的人。
就準備倒霉吧!
她沿路灑了些誘蜂水,從草叢中取出準備好的長木棍,用披風將臉蒙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
接著,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舉起木棍朝馬蜂窩捅去。
與此同時,三個錦衣華服的青年人正從遠處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中間的人身姿挺拔如松,兩邊的人則稍矮一些,儼然走出個頗具喜感的“山”字形。
右邊的公子嘴角掛著一抹戲謔的笑,調侃道:“你家老頭這次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給你找個端莊斯文的夫人。”
“你爹才是王八!”中間面容俊朗的男子猛地抬起腿,快速踹向右邊公子的屁股。
那公子毫無防備,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差點摔了個狗吃屎,呲牙咧嘴地嚷嚷道:“陸景云,你瘋啦!我不過就開了句玩笑,你踢我干嘛!這一腳下去,我屁股都要開花了!”
左邊的公子從懷中掏出一把紫檀嵌寶日月扇,“唰”地展開,故作高深地搖著:“馮遠啊馮遠,你這就叫禍從口出,自取其辱,罪有應得......”
“隋景策,趕緊閉上你的臭嘴吧!”馮遠氣得直跳腳:“大秋天拿扇子抽風,你裝什么風流才子!我看你是腦子進水,病入膏肓,無藥可救!”
陸景云被他們吵得頭疼,不耐煩地說:“行了,都別吵了!咱們美酒輕裘多瀟灑,誰要娶滿嘴繁文縟節的臭婆娘。我今天來就是要跟顧苕蕓講清楚,絕對不可能娶她進門!”
馮遠的嘴撇得都快到耳根子,幸災樂禍道:“哎呦,我的陸世子。你跟顧苕蕓說有什么用,應該跟你爹說才對呀!你爹戰功赫赫,剛被封為武成侯,是陛下最器重的新派重臣。雖說你臭名遠揚,人厭狗嫌,但架不住顧城想勾搭你爹,巴不得把女兒打成鋪蓋卷送到你府上!”
隋景策用扇子掩住嘴巴,附和道:“要我說,顧小姐現在說不準比你還愁。你這響當當的紈绔名聲,顧小姐定天天在家燒香拜佛,求菩薩讓你出門摔斷腿呢!”
“你們兩個就不能盼我點好?”陸景云作勢又要踹人,兩個損友立刻默契地后退三步,讓他撲了個空。
陸景云氣急敗壞地說:“老頭子要是能聽勸,我還用得著這么大費周章嗎?他現在一門心思想找個厲害的兒媳婦管住我,所以才看上古板的顧御史。我聽說顧家光家訓就有足足一百條,顧苕蕓更是張口閉口圣人言,簡直比國子監那群掉書袋的書生還煩人!”
馮遠好奇地問:“景云,伯母準備的閨秀小像比你家的柴火堆都高,你嫌這個死板,那個多事,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陸景云一時語塞,撓了撓腦袋,思索半晌才回道:“我哪知道......不過要是真看對了眼,大概入土也想陪著。”
就像他父親對母親一樣。
馮遠夸張地做了個嘔吐的動作,“不曉得誰家的綠豆能讓你這個王八看對眼。”
陸景云咬牙切齒地回懟:“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了是不?一天天的牙黃嘴臭胳肢窩生瘡,看我不把你打的滿地找牙!”
說話間,二人又笑著動起了拳腳,儼然平日里打鬧慣了。
隋景策耳朵聽著好友拌嘴,目光卻被前面用紅披風蒙臉的女子吸引,連忙用扇子戳了戳陸景云。
“哎,你們看那邊!”
三人的視線同時投向踮腳捅馬蜂窩的鄭如堇。
陸景云見那女子身形瘦削,衣服也破舊,不知怎么突然起了善心,說道:“這些五姓七望的大家族規矩多,八成是鄭府下人在清理蜂窩。不過誰家會讓個小姑娘干這活啊?她個子那么矮,怎么可能捅得到,咱們幫幫她吧!”
馮遠和隋景策同時后退一大步,異口同聲道:“那可是蜂窩,要捅你自己捅,別扯上我們!”
陸景云不屑地說:“瞧瞧你們這副窩囊樣,能成什么大事,小爺我今天給你們露一手!”
說罷,他快走幾步,大聲喊道:“小丫頭,你這么捅蜂窩不行,萬一掉下來砸到腦袋可就毀容啦!”
鄭如堇正全神貫注地比劃著馬蜂窩,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渾身一顫,連忙回過頭。
只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緋衣男子正闊步朝她走來。
她心頭一緊,只有一個念頭—趕緊跑!
陸景云看著女子一溜煙跑沒影了,摸了摸鼻子,轉頭問兩個損友:“我長得像盜匪嗎?她跑什么!”
馮遠一臉誠懇:“就你這長相,往街上一站,小孩見了都主動交糖!”
隋景策慢悠悠補充:“你要是對著護城河照鏡子,魚都得嚇的集體翻白。”
陸景云頓時垮了臉。
隨后自言自語道:“算了,小爺我今天就當日行一善,幫她把蜂窩打下來。”
他從懷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牛筋彈弓,瞄準蜂窩就打了過去。
這彈弓可不一般,乃珍貴的紫柘木所制,弓弦用的是犀牛筋,威力巨大,打人都不在話下。
只聽“嗖”的一聲。
蜂窩應聲而落,馬蜂也傾巢而出。
“不好!”
“是馬蜂!”
“快跑!”
在陸景云的連聲驚呼下,紈绔三人組轉身拔腿就跑,錦袍下擺都飛了起來。
鄭如堇聞聲回頭,見陸景云已經跑出二里地,頓時有些驚愕。
這人沒事幫她打馬蜂窩干嘛?
但她來不及細想,馬蜂群聞香而動,如黑云般向花園飛去。
緊接著,一陣驚天動地的驚叫聲就傳了出來。
其中叫聲最慘烈的就是拿著花箋念詩的鄭應瑤。
鄭如堇露出一抹滿意的笑容。
還好詩寫的冗長,足夠鄭應瑤抑揚頓挫的念一陣。
她輕輕摸了摸左手腕,盧硯舟可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事事必求完美。
不知道看到被盯得滿頭是包的鄭應瑤,會如何心生嫌棄。
外巧內嫉之人,終將自食惡果,慘淡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