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北風卷著碎雪撲在朱紅宮墻上。我攥著帕子立在椒房殿前,
指尖幾乎要將鮫綃帕絞出褶皺。殿內傳來皇后尖利的斥責聲,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
驚得檐下銅鈴叮咚作響。"沈貴人,皇后娘娘喚您。"宮女素秋掀開明黃錦簾,
我深吸一口氣,踩著金線繡鞋跨過門檻。殿內暖意撲面而來,
卻抵不住后頸發涼——皇后端坐在鎏金鸞椅上,丹蔻染就的指尖捏著半截海棠簪,
正是三日前我獻給她的生辰賀禮。"好個沈貴人,這簪子上的紅寶石,
倒與本宮前日失竊的首飾盒里的一模一樣。"皇后冷笑,鳳目掃過我蒼白的臉,
"本宮待你不薄,竟這般恩將仇報?"我撲通跪地,膝下青磚寒意沁骨:"娘娘明鑒,
這簪子是家父從波斯商人處購得,原是一對。臣妾昨日見簪頭海棠開得正好,
想著娘娘素來喜愛,才......"話音未落,側邊突然傳來嬌笑。德妃斜倚在軟榻上,
猩紅唇色艷若滴血:"妹妹這說辭倒新鮮,難不成波斯商人獨獨與沈家有緣?
"她抬手示意宮女,玉盤上赫然躺著另一只海棠簪,"巧了不是,
本宮今早也得了這么個玩意兒。"殿內驟然安靜,唯有銅爐里的龍涎香裊裊升騰。
我垂眸盯著青磚縫隙里的積雪,突然想起選秀那日,
父親握著我的手說"入宮后切莫強出頭"??扇缃?,若不掙扎,便是萬劫不復。"娘娘,
這簪子確有蹊蹺。"我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臣妾前日送去時,簪頭海棠本是九片花瓣,
可娘娘手中這支,分明只有八片。"皇后一怔,將簪子舉到燈燭下細看。華妃臉色微變,
轉瞬又恢復嬌笑:"許是妹妹記錯了,這等小事......""不僅如此。
"我從袖中取出錦盒,里面靜靜躺著支素銀海棠簪,"臣妾自幼體弱,母親常說海棠花性溫,
便命匠人打造此簪貼身佩戴。若仔細分辨,這簪腳處還刻著臣妾閨名。"殿內死寂如夜。
皇后盯著我手中的素銀簪,忽而笑出聲:"好個伶俐的丫頭,倒是本宮錯怪你了。
"她余光掃過德妃驟然僵硬的臉,"來人,將德妃宮中的掌事姑姑拖下去,
竟敢拿贗品糊弄本宮!"德妃攥緊帕子,眼底閃過陰鷙:"皇后娘娘,
這分明是沈貴人......""夠了。"皇后抬手打斷,鳳袍掃過滿地狼藉,
"沈貴人既受了委屈,便去養心殿伺候皇上用晚膳吧。"我伏在地上謝恩,額角沁出冷汗。
踏出椒房殿時,素秋小聲道:"小姐好險,若不是您早有準備......""若沒準備,
今日便是葬身之地。"我望著漫天飛雪,想起父親信中那句"大巧若拙,大智若愚"。
這后宮里步步驚心,唯有藏鋒守拙,方能在波譎云詭中尋得一線生機。
養心殿的燭火在雪夜中搖曳,我捧著參湯跪在暖閣外。屋內傳來皇上與內閣大臣議事的聲音,
偶爾夾雜著咳嗽。素秋輕聲提醒:"皇上龍體抱恙半月有余,太醫院的方子都不見效。
"門突然被推開,李德全探出頭:"沈貴人?皇上宣你進去。"檀香混著藥味撲面而來,
玄色龍紋帳幔后,玄凌斜倚在榻上,眉眼間盡是疲憊。見我進來,
他抬手示意:"聽聞你救了皇后?""臣妾不敢居功。"我將參湯放在案幾上,
"只是不愿見奸人得逞,污了娘娘清譽。"說話間,目光不經意掃過桌上堆積的奏折,
最上面那封墨跡未干,正是彈劾華妃兄長年羹堯結黨營私的密奏。玄凌端起參湯輕抿,
忽然嗆咳起來。我慌忙上前替他順氣,指尖觸到他冰涼的手背。他抬眸看我,
目光沉沉:"聽說你擅醫術?"我心下微動,想起幼時隨母親鉆研醫書的時光:"略通皮毛,
曾跟著太醫院的劉院正學過些方子。""那便留下吧。"玄凌靠回軟墊,
燭火映得他面容柔和幾分,"今夜,就由你侍疾。"更鼓聲漸遠,殿外的雪愈發大了。
我守在榻邊煎藥,看火苗舔舐著藥罐,忽然想起選秀那日,玄凌掀起我的紅蓋頭時,
眼中閃過的驚艷。那時的我只當是少女懷春的幻夢,如今才明白,這后宮中的情愛,
從來都是最奢侈的東西。藥香彌漫間,玄凌突然開口:"你與她們不同。"我轉頭望去,
見他盯著帳頂流蘇,神色恍惚,"若兒,你讓朕想起......"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伸手按住劇烈起伏的胸口。我連忙取來藥碗,跪在榻邊輕聲道:"皇上先服藥,莫要動氣。
"指尖觸到他滾燙的額頭,心中警鈴大作——這癥狀,竟與當年先帝駕崩前如出一轍。
窗外驚雷炸響,照亮玄凌蒼白的臉。我望著藥碗中翻涌的藥汁,突然明白,這一夜,
或許就是改變命運的開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后宮里,想要活下去,僅有聰慧遠遠不夠,
還需握住旁人握不住的籌碼,譬如......帝王的信任。"皇上放心,臣妾定會治好您。
"我舀起一勺藥,語氣堅定如鐵,
"只是這藥方......還需皇上準許臣妾調用太醫院的珍稀藥材。"玄凌盯著我,良久,
終于輕笑出聲:"好,朕準了。"他抬手撫上我的臉頰,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從今日起,
你便搬進碎玉軒,朕賜你 '柔儀' 封號,往后要日日見到你。"殿外風雪呼嘯,
我望著手中藥碗,倒影里的自己眉眼溫柔,卻藏著連我自己都陌生的鋒芒。父親說得對,
這宮里的生存之道,從來不是做一朵任人攀折的嬌花,而是要做深扎地底的根系,
在黑暗中默默積蓄力量,靜待破土而出的那一日。得了「柔儀」封號那日,
碎玉軒的臘梅開得正好。素秋踮著腳將明黃綢帶系在梅枝上,
轉頭笑道:“小姐如今成了皇上心尖上的人,連這宮里的花兒都開得比別處嬌艷些。
”我撫過袖口新繡的纏枝蓮紋,望著銅鏡里愈發華貴的裝束,指尖微微發涼——盛寵之下,
必有隱憂。三日后隨侍御書房,玄凌批閱奏折時忽然咳嗽不止,
指節叩在彈劾李明德的密奏上:“西北戰事吃緊,可李明德卻在軍中結黨營私,
這讓朕如何放心?”我將溫熱的參茶遞過去,目光落在他眼下的青黑:“臣妾聽聞,
太醫院新進了西域進貢的血竭,活血化瘀之效極佳,或許能緩解皇上咳疾。
”玄凌握住我的手,龍紋扳指硌得生疼:“柔儀心思細膩?!彼鋈粔旱吐曇簦?/p>
“若你能為朕分憂……”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德妃的聲音:“皇上可要保重龍體,
莫要為了些不相干的人累壞了身子。”我垂眸退至屏風后,透過雕花縫隙望見德妃款步而入,
鬢邊的東珠隨著步伐輕晃。她呈上親手縫制的護膝,語調嬌嗔:“李大將軍在前線浴血奮戰,
臣妾實在心疼皇上這般操勞?!毙杞舆^護膝的剎那,
我注意到他袖中露出的密函——是年羹堯請求增兵的折子。當夜,我在碎玉軒反復思量。
素秋捧著皇后賞賜的桂花糕進來:“皇后娘娘說,明日要在景仁宮設宴,命各宮都獻道菜色。
”我望著盤中金黃的糕點,忽然想起幼時母親教我辨識食材相克之理,
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腕間的銀鐲——那是溫實初所贈,內側刻著“平安”二字。景仁宮宴席上,
各色珍饈擺滿鎏金食盒。德妃命人端上“鳳凰涅槃”,整只孔雀烹得色澤艷麗,
尾羽上還點綴著紅寶石:“這道菜,?;噬鲜ンw安康,江山永固?!被屎蠛c頭,
目光卻落在我帶來的白玉盅上:“柔儀妹妹身子嬌弱,想必準備的是滋補的羹湯?
”我掀開盅蓋,霧氣氤氳中露出雪白的燕窩與琥珀色的蜜餞:“臣妾獻的是‘棠梨白雪羹’,
取棠梨潤肺、雪燕養顏之意,愿皇上與各位姐姐福壽安康?!闭f話間,
余光瞥見德妃唇角勾起輕蔑的弧度。果然,用過膳后,富察貴人突然腹痛如絞。
皇后變了臉色,盯著我道:“柔儀妹妹這羹湯,倒是來得蹊蹺。
”華妃適時開口:“臣妾方才見柔儀妹妹往湯里加了不知名的粉末,
莫不是……”我攥緊帕子,跪在冰涼的地磚上:“請皇后娘娘派人徹查。臣妾方才加的,
不過是西域進貢的藏紅花蜜,為的是提味。若娘娘不信,可傳太醫院來查驗。
”太醫匆匆趕來時,額間沁著薄汗。他仔細診脈后道:“菱小主是食了性寒之物所致,
與柔儀小主的羹湯并無關聯。”說著舉起從菱貴人食盒中檢出的螃蟹殼,“此物與燕窩相克,
恐是誤食。”德妃的臉色瞬間煞白,強笑道:“許是廚房疏忽,臣妾這就去責罰他們。
”我望著她倉皇離去的背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螃蟹性寒,而德妃明知菱貴人有孕,
卻故意命人將螃蟹混入她的膳食。夜色深沉時,玄凌突然駕臨碎玉軒。
他握著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心跳聲雜亂無章:“今日之事,朕都知道了。
德妃竟敢陷害于你……”我靠入他懷中,輕聲道:“臣妾不愿皇上為難。
只是李大將軍在西北勢大,若后宮再不得安寧……”玄凌周身氣息驟然變冷,
窗外的臘梅被寒風吹得簌簌作響。我知道,自己已將這把火悄然引向李氏一族。
當德妃為兄長爭寵時,便該想到,這份榮寵終將成為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刃。第二日,
皇后以協理六宮之權暫管翊坤宮事務。我站在碎玉軒廊下,
看素秋將新折的棠梨枝插進青瓷瓶。遠處傳來德妃的哭罵聲,卻再也驚不起我心底的波瀾。
父親說得對,這后宮里的爭斗,從來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而我要做的,便是在這棋局中,
成為執棋人,而非棋子。翊坤宮的哭聲漸歇時,內務府送來新制的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