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婉婷,不管怎么說那是你爸,你不要得理不饒人!”
董雪梅挺著臃腫的腰身,涂著艷紅指甲油的手重重拍在鐵質床欄上,震得床頭柜的搪瓷缸嗡嗡作響。
在消毒水彌漫的病房里,她刻意拔高的嗓音立即引得走廊護士頻頻側目,一位年長的老護士立刻出面呵斥。
“吵什么吵,要吵出去吵,這里是醫院。
董雪梅立刻滑稽的跟其鞠躬致歉:“我小點聲,我小點聲。”
病床上的女孩聞言是徹底憋不住笑了,面頰因嗆咳泛起病態潮紅。
她攥著被角的手指關節發白,抬眼時眸光卻亮得驚人。
“二姑當年卷走奶奶救命錢時怎么不做個人?如今倒來教我做人?”
被洗得發灰的藍白條紋被單下,瘦弱的身體是個人看到了,就會心疼,當然董家人除外。
“你懂什么,一家人哪有隔夜的仇,你個女孩子,到最后還不是靠娘家!你不要得理不饒人”
床上的柳婉婷突然揚起左臂露出包裹嚴實的胳膊:“看見了嗎?你寶貝大哥昨晚上拿菜刀砍的——
而且我一向都是無理辨三分,何況我還有理!”
“我就是要讓他們和我樣難受我才算解氣,不服啊,你咬我啊”
“你!”董雪梅被噎得滿臉橫肉直顫,見軟的不行就準備來硬的,剛想伸手去扯輸液管,卻被一堵人墻擋住去路。
軍綠色制服包裹的精壯身軀像座鐵塔,沾著泥點的軍用皮靴在地面碾出刺耳聲響。
她踉蹌著后退半步,仰頭對上一雙鷹隼般的眼睛。
“你是誰,這是我們的家事,給我讓開。”
她虛張聲勢地叉腰瞪眼,心中暗自琢磨眼前之人的身份,這么年輕,還是個軍人,難道?
顧衛東動都沒動,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條斯理地解開風紀扣,露出領口下隱約槍械擦痕。
他低頭睨著矮自己兩個頭的婦人,一字一句地說道:“鄙人姓顧,床上躺著的是我的未婚妻,你想干什么?”
姓顧?董雪梅渾濁的眼珠倏地睜大,突然記起之前聽她大哥提過柳暮煙那個短命鬼生前給她閨女定了個極好的娃娃親,還是京城司令家的孫子。
想到這里她倒抽冷氣后退,鞋跟卡進地磚縫里險些摔倒。
是了,前些年還聽說那人在西南邊境立過功的!她嫂子不是說想辦法把婚事換給董婉寧嗎?怎么會?
“顧同志,柳家的成分可不好。”
她掏出皺巴巴的手帕擦汗,眼神飄忽不定:“她外公可是留過洋的,她舅舅好像也關在牛棚里。您這樣的戰斗英雄,可不要見色起意毀了前程啊,我家有個女兒要不你看看我家紅霞?”
話音戛然而止。
顧衛東突然俯身,帶著硝煙味的陰影籠罩下來,一把提住她命運的后脖頸,驚得她喉頭立刻哽住。
“不好意思,這位同志你打擾我未婚妻休息了,請你出去”。
他單手一用力,董雪梅身體不自覺前傾,向前走去,滑稽的好像馬戲團里的猴子。
“另外,如果再敢讓我聽見你造謠污蔑,我不介意直接將你送進公安局!”
“誒誒,你干嘛別動手啊——”董雪梅的尖叫隨著病房門重重關閉被隔絕在外。
走廊里傳來軍靴踹翻長椅的巨響,接著是重物滾下樓梯的沉悶聲響。
“不識好歹,你們給我等著!”
董雪梅氣憤的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身上那件染著褐色污漬的的確良襯衫在樓梯轉角一閃而逝。
空氣中還殘留著她惡毒的詛咒:“柳婉婷,你媽墳頭的草還沒長齊呢吧?我看你能得意到幾時!”
陰冷的監獄走廊里,董婉寧攥著鐵柵欄的手不住顫抖。
潮濕的霉味混著便溺氣息直沖鼻腔,她盯著母親浮腫的眼袋,突然發現楊蓉鬢角竟一夜之間全白了。
“閨女,這一別不知還能不能見了。”楊蓉枯槁的手指突然穿過欄桿,死死扣住女兒手腕。
腕間傳來堅硬觸感——是枚纏著紅線的鑰匙,“別墅西側花圃第三棵冬青底下......”
“有事就去找你舅舅,娘親舅大”遠處傳來管教呵斥聲,楊蓉語速陡然加快:“他不會不管你的。”
“如果他不原諒你,你就給他磕頭說一切都是媽的錯!”
鐵鏈撞擊聲里,她凹陷的眼窩溢出渾濁淚水,“嘯天性子躁,你千萬看住他別闖禍......”
董婉寧機械地點頭,舌尖嘗到咸腥才驚覺咬破了嘴唇。
“媽你放心。”她將鑰匙塞進燈芯絨褲腰暗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絕對不會放過柳婉婷那個賤人的。”
“不要去招惹她!”
楊蓉突然暴起,腕間鐐銬撞出刺耳聲響,驚得隔壁監舍犯人發出怪叫。
在一旁看守的管教不停用警棍重重敲在鐵門上,催促著董婉寧快些離開。
見狀楊蓉只好壓低聲音急喘:“那丫頭邪性得很!記住,離她越遠越好!”
她和老董都不是那丫頭的對手,她那兩個孩子又怎么能對付的了她。
鐵門開啟的吱呀聲里,董婉寧最后回望一眼。
隔著重重鐵欄,母親正把半個窩頭塞給角落蜷縮的男人——那是她被抽干了精氣神的父親。
自從進了看守所,董文軒就沒再說過一句話,好似丟魂了一樣,她知道,他是絕望了!
監獄外~
江城的四五點鐘還不是熱的時候,董婉寧姐弟兩人迷茫的站在大街上,不知去處,也不知歸途。
董嘯天抬腳踹飛路邊的空罐頭,哐當巨響驚起枯樹上的昏鴉,他抬頭看向一旁突然驚醒的少女眼神迷茫。
“姐,我們怎么辦?”
少年聲音帶著變聲期的嘶啞,卻又強行壓低,“爸說他辦公室抽屜里還有張上個月才辦好的存單,要不我們”董婉寧猛地捂住他的嘴。
遠處崗亭里,持槍警衛正朝這邊張望。她拽著弟弟鉆進胡同,直到確認四周無人,才松開汗濕的手掌:“小點聲,小心隔墻有耳。”
姐弟倆蹲在堆滿爛菜葉的墻角,看著對方臉上不知何時沾的煤灰。
董婉寧忽然想起什么,從發間摸出枚珍珠發卡——這是今早管教唯一允許帶出的首飾。
“趁現在沒人,我們先去紡織廠拿存單”她將珍珠嵌進發卡內側,轉頭看向自家弟弟說道“媽說花圃里埋著金條,應該夠打點......”
話未說完,董嘯天突然抓住她手腕。少年眼睛亮得可怕:“姐,柳婉婷今天出院!”他指著墻上殘留的批斗標語,那上面“打倒資本家”的墨跡尚未干透,“我們去醫院堵她!”
董婉寧反手就是一耳光。
脆響在空巷回蕩,她看著弟弟臉上迅速浮現的掌印,聲音卻放得輕柔:“記得媽最后說的話嗎?”
染著丹蔻的手指安撫似的劃過少年脖頸,在他后頸處揉了揉“爸媽只有我們了,所以要等。”
“等待能夠將其一擊斃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