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舉子橋,很快就到了之前在車上看見的河西高中大門,顧隨搖下車窗,探頭出去拍了一張。
“我還見過我爸跟你爸在大門口勾肩搭背拍的老照片呢,就擺在客廳里。”王新風在路邊停了車。顧隨也記得老爸有這么張照片,照片里的校門雖然是新的,但畢竟照片舊了,于是這歷經二十年歲月磨礪的老舊校門便與他記憶中的相差無幾了。
周六的校園里沒什么人,只遠遠看見足球場上有幾個小孩子在玩耍。他們穿過三棟靠走廊連在一起的教學樓,進了宿舍區。
“我爸說了,一定要把老同學的兒子照顧好,我宿舍有個空床位,你正好跟我上下鋪。周末其他人都回家了,明天也就陸續回來了哈。”
這里的學校并沒有強制住宿的規定。在高一高二的時候,基本上來自其他鄉鎮的才會住宿,住在縣城的學生都是走讀,比例一半一半的樣子。只有到了高三,一些縣城學生考慮到在學校晚自習比較有氛圍,才會住進宿舍里。
當然,只有王新風,一朵色彩獨特的奇葩,雖然家就和學校隔著一座舉子橋,依然在剛入學就打著“生活上提高獨立意識,學習上力爭一分一秒”的旗號,慌不迭加入了住宿軍。估計只有被親情蒙蔽了雙眼的王氏夫婦相信了這番鬼話。
一推開三棟303的門,顧隨就毫無形象地又打了個噴嚏,感覺空氣中漂浮的灰塵肉眼可見。
他首先聞到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以前在省二中的時候,他也住宿。當時每兩周都會有學生會來檢查衛生,到檢查前一晚他們會趕緊搞一搞衛生。于是每次臨近檢查又沒有開始搞衛生的那幾天,從外面走進宿舍的時候就會聞到一股味道。
俗稱,男子宿舍的餿味。
而現在他聞到的,就是一年沒有人檢查衛生,也沒有人打掃衛生,五個人住在一起,餿味發酵又發酵之后產生的,俗稱,男子宿舍的腐尸味。
顧隨很后悔剛剛追小偷的時候出了身汗,鼻塞都開了。
不到十平米的空間,中間一條窄窄的過道,連著個小陽臺。左手邊是兩架雙層架床并排拼在一起,右手邊只有一架床,但旁邊豎著三個分成上下兩格的雜物鐵柜,每個人床上的擺設不盡相同,但基本上就是臺燈、書、被子,以及衣服。每張床都披著蜘蛛網一樣的蚊帳,都是一點都不神秘也讓人一點都不想揭開的面紗。
沒有洗的衣服,堆在床上。
沒有洗的襪子,堆在床下的臉盆里。臉盆大概不是用來洗臉的。
左手靠門邊的下鋪有個沒有蚊帳的位置,他猜是他的,但也只能是猜——因為上面依然堆滿的各種東西:沒拆開的棉被(可能沒洗)、幾雙臟兮兮的球鞋(肯定沒洗)、一顆泥撲撲的籃球和一個生銹的打氣筒,還有兩個鐵盤支起沒燒完的蚊香,蚊香灰都撒到了床板上。床底空間也是高效利用,塞滿了行李箱和鞋盒。
“這是……我的床?”顧隨難以置信,簡直想轉身就回客運站坐車回家。
“咳,上周說要收拾的,忘了……”王新風尷尬地咳嗽兩聲,“沒事兒,我們把東西挪開,不就騰出空了嘛。”
“……挪去哪?”
王新風不忍心說出殘酷的真相:“要不你今晚就先跟我擠擠,明天其他人回來再一起收拾吧。”
首先,顧隨看了一眼他的床鋪,就想不明白他每天是怎么在一堆垃圾里制造出平躺的空間的,更何況還想擠兩個人!
其次,顧隨不相信能在這種狗窩住一年的一群人,合在一起能有多大的收拾能力,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前提是你至少得是個臭皮匠啊!饒是聒噪如王新風,此刻也陷入了沉默。
王新風擼起袖子,卻完全無處下手,正踟躕著。
咔嚓一聲。
“啊,你在拍我嗎!”王新風興奮轉頭,“剛剛就想說了,你這相機好貴的吧,看起來很專業啊。”
“就學校社團玩玩。”顧隨低頭看一眼成像,調整了下光圈,指揮王新風,“站那頭去,對,再往左邊點。”咔嚓。“別回頭啊,就保持這樣。”
“那你豈不是拍不到我的臉了。”王新風擔心。
嗯,就是不想拍到你的臉啊。
但拍了幾張效果都不太好,顧隨看著取景器四處轉悠找角度,模模糊糊見到門邊多出一道剪影倚墻而立,黃昏的光線慵懶地從后方投射過來,他福至心靈地按了幾下快門。
對方舉起手擋住鏡頭,顧隨立馬放下相機:“不好意思,我剛剛是……”說著對上那雙黑得古井無波的雙眸。
“阿樹,你來啦!”王新風還在陽臺門那兒擺著pose,聽到動靜趕緊過來。
對方沒有回應,只是拋起顧隨的皮夾子又接住了。
顧隨見他在霓色制服外套了件外套,把那句可怕的文案擋住了。
王新風還記得他跟顧隨的賭約:“你倆是不是認識?”
“不認識。”阮述而干脆利落地道。
不知道為什么,雖然他的表情和語調都很平靜,但直覺告訴顧隨,這個人正在生氣,而且很不耐煩。
顧隨伸出手:“你把錢包拿回來啦?”
阮述而并沒有把錢包給他的意思,四平八穩地答道:“這是我撿的。”
顧隨一怔,立即改了口:“哦,謝謝。”
“你先說說里面有什么東西,”阮述而依然把錢包拋上拋下,“我好確認是不是你的錢包。”
顧隨縮回手,倒是想看看他玩什么花樣。“不是有我身份證嗎?”
阮述而面不改色:“我撿到的時候身份證從錢包里掉出來了,不能判斷身份證就是這個錢包里的東西。”
“行吧,”顧隨嘆了口氣,“里面除了身份證,還有一張車票,還有……”顧隨回想了下,“五十塊錢吧好像。”
“哦——”阮述而拖長了尾音,“零的還是整的呀?”
“零的,一張二十三張十塊,行了吧?”
吧唧一聲,他的錢包劃過一道優美的拋物線,直接飛越了走廊。
“不好意思,我手滑了。”阮述而面無表情地說。
“……”這也滑得太遠了吧!
“我去給你撿起來。”阮述而慢條斯理地丟下一句,悠悠下了樓。
顧隨還沒說什么,王新風都忍不住高聲送了一句吐槽:“阿樹你今天什么毛病?”
阮述而當作沒聽見,在回字形宿舍樓中間的空地上撿起錢包,彎腰擋住來自三樓走廊的四道目光,迅速往里塞進兩張十塊。操!趙述之竟然還學會了先把一部分錢藏在別的地方!他慢吞吞回到303,把錢包交給顧隨。
顧隨打開瞧了瞧,淡淡說了句:“謝謝。”
這人的表情有些琢磨不透,阮述而莫名覺得有些心虛。
“阿樹,你這就回去了?”王新風問。
“嗯啊,不然呢?”他往里瞧了瞧,吹了個口哨,“你們宿舍這環境,可以啊。”
兩人苦不堪言,王新風擼起袖子:“來吧來吧,早死早超生!”他搬床板上那床被子,一瞬間什么東西沖了出來,撞在他的臉上。“呸呸呸,啥玩意!”那玩意兒還帶著翅膀,撲騰到半空中,又掉了下來,王新風情急之下把硬邦邦的被子往下一砸……“大冬天的怎么還有小強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漫天灰塵迷人眼,顧隨猛烈地咳嗽起來,然后打了一個噴嚏。
然后又打了一下。
顧隨跑到走廊上,連著打了十幾個噴嚏才停下來,整個人已經面如菜色。
“嘖嘖,”阮述而自巋然不動,“就你們這樣,打掃衛生?”
“哎,阿樹你不是在霓色當服務員嗎,應該很有經驗啊,幫個忙唄。”王新風趕緊抱大腿。
“我走了。”
“別走別走,”王新風拖住他,“說吧,您老怎樣才肯出山呢,我們今天不收拾好今晚就沒法睡了。”
阮述而瞧了顧隨一眼,顧隨干咳兩聲,有些尷尬。
“這樣吧,”阮述而盯著他,“我問你一個問題,用答案來決定。”
顧隨訝異地挑起一邊眉:“判斷的標準是什么?”
阮述而指指自己:“沒有標準,我說了算。”
沒想到顧隨一口答應:“行。”
王新風叫嚷起來:“靠!這還說你們不認識呢!聯手起來騙我!”
“真不認識,”顧隨的眼睛也一直看著阮述而,“反正回答個問題也不吃虧嘛。”
阮述而下巴對王新風一抬:“離我遠點。”
“排擠我!”王新風委屈巴巴,但依然默默退了幾步。
阮述而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手機,一看就是那種充話費送的老人機。他敲一行字敲了半天,又修修改改了幾回,才遞給顧隨。
顧隨見那屏幕都裂了,好半天才認清備忘錄里的字:錢包里有多少錢。
他有些想笑地搖搖頭,在下面打上回答,還給阮述而。
五十。兩張二十一張十塊。
阮述而默默看了會兒,把手機收回褲兜。
“好了沒呀,”王新風好奇得心癢癢,無奈阮述而那破屏幕,站他旁邊都看不清,更何況還幾米遠,“是死是活給個準信唄。”
阮述而轉過身:“掃帚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