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通十三年,暮春。沈硯蜷縮在祠堂剝落的朱漆柱旁,喉間的巴豆殘毒如蟲蟻啃噬,
每一次吞咽都扯動喉管里的鐵銹味。她數著檐角滴落的雨珠,
七滴雨珠墜落的時間恰好是沈月如高跟鞋跟敲擊青磚的一個周期——三短一長,
與母親臨終前用發簪敲窗的暗號分毫不差。袖中半片鳳羽錦隨呼吸輕顫,
金線繡的“硯”字硌著掌心,像母親最后塞給她的那粒蜜丸,甜里藏著苦,
苦里又泛著回甘的余韻。母親臨終前縫在衣襟的織錦小樣還藏在袖口,七重暈色層層疊疊,
即便歷經十年仍色澤如新,那是母親用畢生心血改良的“七重暈裥染”,
此刻在雨中泛著微光,如同母親溫柔卻堅定的目光,穿過十年光陰,落在她顫抖的指尖。
祠堂內霉味混著雨水的潮意,梁上蛛網在風中輕晃,
映出沈月如搖曳的裙擺——那裙角的牡丹紋雖艷麗,卻因偷工減料顯得廉價,
沈硯指尖撫過袖口的織錦小樣,細滑的觸感讓她想起母親染坊里的月光,
那時母親總說:“真正的錦緞,經得起時光浸色。”風穿過窗欞,卷起供桌上的黃表紙,
紙上“沈氏列祖列宗”的字跡被雨水洇開,像極了母親染缸里暈開的靛青,
那年母親就是在這樣的雨夜,將半片鳳羽錦塞進她掌心,血珠混著雨水滴在錦緞邊緣,
暈出一朵褪色的梅,梅瓣邊緣的紋路竟與她袖中殘片的“硯”字金線走向分毫不差。
“城西米商有二十頃良田,比顧承煜那破落庶子強百倍!”沈月如的金鐲第三次撞上門框,
翡翠鐲身裂出的細縫里,露出半片情書殘片——那筆走龍蛇的字跡,
分明是姑母沈李氏的陪嫁幕僚所書。沈硯垂眸,看著雨水中倒映的牡丹裙擺,
花瓣邊緣的暈色由深及淺,本該是母親改良的“七重暈裥染”,如今卻因偷工減料只剩三重,
如同沈月如眼底藏不住的貪婪,淺顯而刺眼。母親曾說:“染布如做人,七次浸色方得正色,
急于求成者,終將露怯。”她下意識摸向袖口的織錦小樣,指尖撫過細膩的紋路,
仿佛能感受到母親指尖的溫度,那是母親在染坊熬夜時,用體溫焐熱的錦緞余溫,
帶著淡淡的沉香,那是母親常用的熏香味道,混著染缸里的靛青氣息,
在記憶里釀成一壇陳年美酒。沈月如的金鐲再次砸在門框上,這次裂口中露出的情書殘片上,
赫然有“鳳雛”二字——那是太子生母的閨名,沈硯指尖一顫,
忽然想起母親手札里的血字:“顧氏滅門,與太子胎記有關”,而這殘片上的筆跡,
竟與當年父親書房密信上的批注如出一轍。子夜,銅鎖輕響如蝶翼振翅。
顧承煜翻墻時帶起的風卷著槐花,落在沈硯發間,那清甜混著鐵銹味,
像極了十年前那場暴雨。他左袖的血漬已凝成暗紫,
劍穗上的枯葉是從沈府角門那棵老槐樹上刮落的——樹下埋著他們的“秘密基地”,
一罐早已發霉的蜜餞,和兩張用炭筆涂畫的“藏寶圖”。那時的顧承煜總說,等他長大了,
要帶著她騎馬去看長安城最遠的染坊,還要讓她成為全長安最出色的織錦師,
而他要做她的第一個主顧,用軍功換錢買她織的第一匹錦緞。“他們今早換了庚帖。
”他單膝跪地,玉佩磕在青磚上發出清響,驚起一只避雨的蟋蟀,“我借了城南染坊的馬車,
車夫是顧府舊部,天亮就能出城。”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像極了十二歲那年,他們被族老訓斥時,他強裝鎮定的模樣,卻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抹眼淚,
那時她躲在染缸后,聽見他壓抑的抽噎聲,心像被染針扎了般疼,
于是她偷偷折了朵槐花別在他衣襟上,換來他破涕為笑,那朵槐花的淡香,
至今還殘留在她的織錦圖冊里。月光透過瓦縫落在他臉上,沈硯這才發現他眼下青黑如墨,
劍眉間凝著血絲,比上月分別時又瘦了一圈,右耳后新添的刀疤穿過耳際,
那是上個月在北境查案時留下的,她曾在他昏迷時用織錦線為他縫合,針腳細密如鳳羽紋路。
沈硯按住他握劍的手,觸到虎口處新結的繭——比上月多了三道,呈月牙狀排列,
是練“鳳羽三疊斬”留下的痕跡。她想起上個月顧承煜偷偷在染坊后院練劍的模樣,月光下,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劍穗上的銀鈴發出細碎的聲響,生怕驚醒了正在研究織錦紋樣的她。
那時她假裝熟睡,卻在窗縫里看見他揮劍的身影,每一次劈砍都帶著孤注一擲的狠勁,
汗水浸透的衣襟貼在背上,讓她想起父親病逝那年,他也是這樣咬著牙扛起一切,
獨自在深夜的染坊里擦拭父親留下的織錦機,木紋里還殘留著父親掌心的溫度。“明日議親,
你應下婚約。”她展開薄絹,流云紋的起筆處用銀針戳了七個細孔,組成北斗七星的形狀,
那是母親手札里的緊急暗號,“三日后帶二十車鳳羽錦,要雙面織的,
正面流云紋用十二色緯線,背面鳳羽紋藏九道暗紋。”顧承煜的指尖在絹面停頓,
喉結滾動時,她聽見他吞咽的聲音,像極了十二歲那年,
他偷喝染缸里的靛青水被嗆到的悶響。那時的他漲紅了臉,卻還嘴硬說染水是甜的,
而她笑到差點打翻染缸,最后兩人一起被母親罰擦染缸,
卻在月光下偷偷用剩料染了塊星空紋樣的布頭,如今那塊布頭還夾在她的織錦圖冊里,
邊角泛著歲月的黃,卻依然清晰可見他們年少的荒唐。“阿硯,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繭擦過她的虎口,“若我應了婚約,
你......”他沒有說下去,卻在她掌心輕輕畫了個“七”字,
那是他們約定的“七重暈裥染”暗號,代表“生死與共”。
“雙面錦早已失傳......”他的聲音混著雨聲,卻從眼底迸出星火,
如同初見她解出顧母留下的織錦謎題時,眼中燃起的光,
“你母親她......”沈硯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忽然想起去年冬至,
他們在染坊里一起染布的場景。顧承煜笨手笨腳地調配染料,
卻不小心把靛青潑在了她的裙角,最后兩人一起坐在染缸邊,看著夜色中漸漸變藍的布料,
相視而笑。那夜的月光很亮,照在顧承煜的臉上,他的眼睛里映著染缸里的藍光,
像極了天上的星星,而她裙擺的靛青痕跡,后來被母親改制成了一對鴛鴦香囊,
至今還掛在她的織錦機上,每當織錦時,香囊便會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如同他們年少時的私語。“母親把雙面錦的圖紋繡在了我的嫁衣里。”沈硯解開外衫,
露出里衣下擺的流云紋,在月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正面是流云,背面是鳳羽,
經緯交錯處藏著二十八星宿,每一道緯線都用了顧氏秘傳的‘蟬翼織’。
”顧承煜的指尖掠過她的衣袖,觸到里衣下的錦緞紋路,忽然想起十二歲那年,
母親臨終前塞給他的錦囊,里面正是半片繡著鳳羽的錦緞,與沈硯袖中的殘片邊緣吻合,
錦緞邊緣的“承”字金線,此刻正與她的“硯”字殘片拼成完整的“承硯”二字。
“母親臨終前,把顧沈兩家的秘傳都繡在了織錦紋樣里。”沈硯將錦緞殘片按在他掌心,
觸到他掌紋里的細繭,那是常年握劍與執筆留下的痕跡,“珊瑚屏風第三塊磚下,
藏著姑母用顧氏泥金箋寫的密信,火攻時堵住東側排水口,煙霧會沿通風道往西北走,
引他們去暗室取信。”她頓了頓,指尖劃過他袖口的平安符殘片,
“記得讓暗衛守住西側耳房,那里有地道直通沈李氏的私庫。”顧承煜點點頭,目光堅定,
像極了那年他發誓要為母親平反時的模樣,那時他站在顧母的織錦坊廢墟前,
握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而她站在他身旁,第一次意識到,他們早已是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就像織錦的經緯線,缺一不可,少了經,緯無所依托;少了緯,經難成錦繡。
遠處更夫敲了三更,雨聲漸急,他忽然解下腰間玉佩,塞進她掌心:“若我三日后未歸,
你便帶著這玉佩去城南染坊,那里有通往北境的密道。”玉佩觸手生溫,
正是十年前她在老槐樹下送他的生辰禮,背面刻著“承煜”二字,是她用織錦梭子刻的,
筆畫間還嵌著當年的槐花粉,此刻與她袖中的“硯”字殘片相觸,竟發出微弱的磁響,
如同母親織錦機上的梭子輕叩經紗。三日后,申時三刻。沈硯站在織錦坊后巷,
看著顧承煜的車隊拐過街角。為首的黑馬打著響鼻,馬蹄踏過積水,
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像極了母親染缸里的靛青與金粉交融的瞬間。
她摸出袖中的磷粉包,硝石與炭末混著從沈月如妝奩里偷來的玫瑰粉,
香氣馥郁卻暗藏殺機——正如這看似繁華的長安城,處處藏著致命陷阱。她想起母親曾說,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藏著最安全的出路,就像這玫瑰粉,既能掩蓋磷粉的異味,
又能在關鍵時刻成為武器。母親總是這樣,用最巧妙的方法解決最棘手的問題,而她,
也正在繼承母親的智慧,只是此刻手心的汗濕,讓她想起第一次獨自染布時的緊張,
那時母親站在她身后,輕輕握住她的手,教她如何調配染料,如何控制浸色的時間,
母親的手溫透過掌心傳來,讓她第一次感受到,織錦不僅是技藝,更是一種傳承。
車隊經過時,她看見每輛馬車的簾角都繡著鳳羽紋,
與顧母當年織的“百鳥朝鳳”錦緞如出一轍,只是這次,鳳羽的尾端多了一道流云紋,
那是她昨夜連夜繡上的,寓意“鳳起云涌,必成大事”,而每輛馬車的車輪邊緣,
都纏著一圈靛青色布條,那是顧府舊部的暗號。濃煙騰起時,沈硯故意撞向端著水盆的小廝。
木桶翻倒的聲響里,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與十年前顧承煜翻墻救她時的心跳節奏一致。水流在青磚上畫出蜿蜒的軌跡,
她數著水流過的磚縫:一、二、三......第七塊磚下,
藏著她昨夜用顧氏秘法制的假賬本,紙張邊緣用朱砂染過,遇火即燃,卻留不下任何字跡。
她想起昨晚在燭火下制作假賬本的場景,顧承煜在一旁研磨朱砂,兩人默契地沒有說話,
只有燭花偶爾爆響的聲音。燭光映在顧承煜的臉上,他的輪廓分明,眼神專注,
讓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他們一起在染坊里偷玩顏料的時光,
那時的他們,從未想過未來會如此坎坷,只知道在染缸邊追逐,把彼此的衣角染成七彩。
沈李氏的尖叫聲從珊瑚屏風處傳來,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慌,比平時高了三度的顫音里,
她聽見了恐懼——那是陰謀即將敗露的恐懼,而屏風上的牡丹彩繪在火中扭曲,
竟露出底層的“鳳雛”二字,與太子生母的閨名暗合。“救火!珊瑚屏風起火了!
”沈李氏的尖叫里帶著顫音,比平時高了三度,尾音發虛——果然如母親手札所寫,
人在說謊時,聲帶會因緊張而顫抖。沈硯沖進火場,
濃煙里的焦糊味混著沈李氏常用的沉水香,她屏住呼吸,按“觀煙辨木”之法,
在第三塊磚前蹲下。暗格里的賬本邊角泛著金粉,她指尖撫過,果然有凹凸感——泥金箋下,
用血寫的“顧氏滅門,太子胎記有關,藏于太廟”八字若隱若現,筆畫間藏著蠅頭小楷,
是姑母的字跡。她想起母親手札里提到的泥金箋,這種紙遇火會顯出血字,
沒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見到了。那一刻,她仿佛能感受到母親在天之靈的指引,
讓她一步步接近真相,而鼻尖縈繞的沉水香,卻讓她想起姑母平日里偽善的笑臉,
心中涌起一陣厭惡,忍不住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掌心。火勢蔓延至屏風,
珊瑚珠串在火中爆裂,噼啪聲里她聽見顧承煜的腳步聲,他帶著暗衛從西側殺入,
護腕上的銀鈴響得急切,那是她特意為他改的“鳳羽鈴”,每走七步便會發出一聲清響,
方便她辨別方位,而鈴聲的節奏,正是他們兒時編的槐花歌旋律。“夫人小心!
”顧承煜的護腕擦過她鬢角,帶起一縷被火燎卷的發絲,焦糊味里混著他身上的松木香。
他袖口的平安符殘片晃了晃,露出里面的金線——那是她十歲時偷用母親的金線縫的,
針腳歪歪扭扭,卻在邊緣繡了朵極小的鳳羽花,當時被母親罰了三日不許碰織錦機,
顧承煜卻偷偷折了十朵槐花賠給她,那些槐花被她夾在書里,至今還保留著淡淡的香氣,
像極了他少年時的溫柔。“跟緊我。”他的聲音貼著她耳畔,混著松木與鐵銹味,
“出口在西側,我已讓暗衛清了路。”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急切,讓她想起那年她生病時,
他冒雨去請大夫的模樣,那時的他也是如此急切,生怕她有任何閃失,而此刻,
他的護腕擦過她的臉頰,帶著微微的粗糙感,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仿佛只要有他在,
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他忽然將她護在身后,玄鐵劍出鞘的寒光映著火焰,
斬斷了橫梁上墜落的雕花,木屑紛飛中,她看見他后頸新添的刀疤,蜿蜒如蛇,
比上次分別時又長了三寸,那道疤穿過他后頸的朱砂痣,
那痣的形狀竟與她袖中錦緞的鳳羽尾端一模一樣。二十輛馬車的鳳羽錦在火光中展開時,
沈硯聽見族老們的驚呼聲里帶著破音。雙面錦在火光照耀下流轉,正面流云如活水潺潺,
背面鳳羽似振翅欲飛,正是顧母臨終前畫在絹帛上的“陰陽錦”,
經緯線交織處藏著用熒光粉繡的星芒,隨火勢明滅,如同夜空中的北斗。
顧承煜朗聲道:“此錦乃先母與沈夫人共同所創,唯有阿硯可解其中經緯。
”他說“阿硯”時,重音落在“阿”字上,尾音微微上挑,像幼時偷摘桑葚被發現時,
喚她快跑的輕快語調。她看見族老們震驚的表情,想起母親曾經說過,
顧母是長安城最出色的織錦師,而今天,她們終于讓顧母的技藝重見天日,
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自豪,而火光映在顧承煜的臉上,他的輪廓被照得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