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暑熱依舊頑固地盤踞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香樟樹寬厚的葉子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打蔫,蟬鳴聲嘶力竭,織成一張巨大而粘稠的網,
籠罩著嶄新的“致遠中學”。空氣里浮動著新刷油漆的刺鼻味道、汗味,
還有一種名為“開學”的、混合著焦慮與興奮的氣息。夏葵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擠在報名點攢動的人頭里,額頭沁出的汗珠滾落,滑進衣領,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
她踮著腳尖,目光焦灼地在花花綠綠的社團招新海報上逡巡,
像一只在陌生叢林里迷路的小獸。視線掠過動漫社色彩斑斕的二次元世界,
滑過街舞社動感強勁的節奏,最終,牢牢釘在了一張素雅的海報上——墨綠色的底子,
一個簡約的廣播話筒圖案,下面一行字:“校園之聲”廣播站招新,尋找有溫度的聲音。心,
猛地跳快了幾拍。仿佛有根看不見的弦被輕輕撥動了。她幾乎是立刻掉轉了方向,
撥開身前幾個還在猶豫討論的同學,朝著海報箭頭指引的走廊盡頭奔去。
“廣播站報名點……廣播站……”她小聲念叨著,腳步又快又急,
新買的帆布鞋踩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急促而略顯慌亂的“噠噠”聲。走廊盡頭,
一扇虛掩著的門上方,掛著一塊小小的、有些褪色的木牌——“廣播站”。就是這里了!
夏葵心頭一熱,也顧不上細看,伸手猛地推開了那扇門。
“吱呀——”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下一秒,時間仿佛凝固了。視野里,
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的男生正背對著門口,微微弓著腰,
小心翼翼地整理著靠墻擺放的一個金屬CD架。那架子很高,幾乎頂到天花板,一格一格,
塞滿了排列整齊的CD盒,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陽光里,折射出細碎而璀璨的光點。
夏葵闖入的勁風,像一只莽撞的手,瞬間打破了這精心維護的平衡?!皣W啦——哐當!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驟然炸響!那原本穩固的CD架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猛地搖晃了一下,隨即帶著一種無可挽回的頹勢,轟然向前傾倒!上面滿滿當當的CD盒,
如同被驚飛的鳥群,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塑料殼撞擊地面的聲音清脆又絕望,
碎裂的碎片四處飛濺,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冷的塑料冰雹。夏葵僵在原地,
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嘴巴微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她闖禍了,闖了一個巨大的禍。
那個白襯衫的男生動作僵住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
陽光勾勒出他清瘦而挺拔的輪廓,他的臉很干凈,鼻梁很高,下頜線繃得像一把拉緊的弓。
視線先是落在狼藉一片的地面,那些散落的、甚至碎裂的CD,
如同他精心收藏的寶藏被瞬間摧毀。然后,那目光才一寸寸地抬起來,最終,
落在了夏葵臉上。那是一雙極其深邃的眼睛,瞳仁很黑,此刻卻像凝結了深秋的寒潭,
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緊抿著唇,唇線繃成一條鋒利而壓抑的直線,
下頜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有質問,沒有怒吼,但那無聲的壓迫感卻如同實質的寒冰,
瞬間將夏葵從頭到腳凍了個透心涼??諝馑兰?,只有CD碎片在陽光下折射著刺眼的光,
和夏葵自己粗重得嚇人的呼吸聲。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男生終于動了。
他什么也沒說,甚至沒再看夏葵一眼,只是默默地蹲下身,開始收拾地上的殘骸。
他修長的手指在冰冷的塑料碎片和散落的碟片間移動,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珍惜。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脖頸上,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突然,他指尖的動作頓了一下。
一絲極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抽氣聲。夏葵的心也跟著猛地一揪。她瞪大了眼睛,
清楚地看到一滴鮮紅的血珠,從他右手的食指指腹迅速沁了出來,像一顆突兀的紅寶石,
凝在蒼白的皮膚上,然后,無聲地墜落,砸在一張破碎的CD封面上,
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痕。那紅色,灼痛了夏葵的眼睛?!啊瓕Α瓕Σ黄?!真的對不起!
”夏葵的聲音帶著哭腔,終于沖破了喉嚨的阻滯,細弱又顫抖。她慌亂地蹲下去,
手忙腳亂地想幫忙,“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賠!我……”“賠?”男生終于開口了,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剛剛從冰水里撈出來的冷冽,打斷了她語無倫次的道歉。他沒有抬頭,
只是專注地、一片一片地拾撿著那些碎片,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你知道這里有多少絕版的碟子嗎?”他的指尖小心地捏起一張裂成兩半的碟片,
那是某個獨立樂隊的限量簽名版,封面上扭曲的字體在裂痕中斷開。“有些東西,
碎了就沒了。拿什么賠?”他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夏葵心上。夏葵的手僵在半空,
指尖冰涼。她看著地上的一片狼藉,再看看男生專注而冰冷的側臉,
一種巨大的無助感將她淹沒。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喉嚨里堵得難受,
眼眶發熱。男生終于停下了撿拾的動作,微微抬起眼。他沾著一點血痕的手指,
捏著一片銳利的黑色塑料碎片,目光穿透額前垂落的幾縷黑發,精準地釘在夏葵臉上。
那眼神像手術刀,冰冷、銳利,帶著不容置疑的審視?!皬V播站缺人?!彼_口,
語氣毫無波瀾,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尤其缺能打雜、肯干活、最好還自帶‘破壞力’賠償屬性的新人?!彼嗔说嗍掷锏乃槠?,
發出細微的咔噠聲,目光掠過夏葵胸前還沒來得及摘下的高一新生報名牌,“高一(7)班,
夏葵?”夏葵的心沉了下去,又因他準確叫出自己名字而莫名地提了一下。
她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昂芎谩!蹦猩酒鹕?,頎長的身影在狼藉的地面上投下一片陰影,
幾乎將夏葵完全籠罩。他隨手將那片染血的碎片丟進旁邊的廢紙簍,發出“當啷”一聲輕響。
“從今天起,每天午休和下午放學后,準時到廣播站報到。
掃地、擦設備、整理稿件、跑腿……所有雜活,歸你。沒有工資,抵債?!彼D了頓,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掃過夏葵蒼白又茫然的臉,
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其微小的、近乎嘲諷的弧度,“直到……我覺得你賠清了為止。三年,
或者更久。有問題嗎?”“我……”夏葵喉嚨發干,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
卻在對上那雙冰冷又似乎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時,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看著地上那些破碎的光盤殘骸,仿佛看到了自己未來三年灰暗的“苦力”生涯。拒絕?
她拿什么拒絕?她闖的禍,天大的禍。最終,
所有的掙扎只化作一個低不可聞、認命般的字:“……沒。”男生似乎對這個答案毫不意外。
他不再看她,轉身走向靠窗的一張舊木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創可貼,
動作利落地纏在還在滲血的食指上。陽光勾勒著他沉默而疏離的側影?!敖瓗Z。
”他背對著她,報出名字,聲音平淡無波,“高二(1)班。廣播站技術組負責人。以后,
你的‘債主’?!彼麄冗^頭,目光掃過地上的碎片,“現在,把這里打掃干凈。工具在門后。
”夏葵默默地走到門后,拿起掃帚和簸箕。蹲下身時,手指觸碰到一片冰冷的CD碎片邊緣,
她瑟縮了一下。廣播站?這扇門背后等待她的,似乎并非她憧憬中溫暖的聲音世界,
而是一個冰冷、嚴厲又漫長的……“刑期”。她深吸一口氣,
開始清掃這片由自己親手制造的狼藉。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單調而刺耳,每一片碎片的碰撞,
都像是在她心頭敲打一下。新學期的第一堂課,夏葵坐在窗邊,
講臺上老師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鉆進耳朵。她的目光落在窗外,
一只麻雀在香樟樹的枝椏間跳躍,啁啾聲短促而歡快??伤男?,卻沉甸甸地墜著,
思緒完全被廣播站那場災難性的初見占據。江嶼那張冰冷的臉,指尖那抹刺目的紅,
還有那句毫無溫度的“三年,或者更久”,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她的呼吸。
午休鈴聲尖銳地撕裂了教室的喧鬧,對夏葵來說,卻如同催命的符咒。
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書本,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
再次走向那扇位于走廊盡頭的、此刻在她眼中如同怪獸巨口的廣播站大門。門虛掩著。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里面比她早上闖禍時更顯凌亂。幾張桌子隨意拼湊在一起,
上面堆滿了稿件、空飲料瓶和幾臺看上去頗為復雜的機器。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電子元件味道和灰塵氣息。江嶼并不在,
只有一個戴著黑框眼鏡、扎著高馬尾的女生正對著話筒調試設備,嘴里念念有詞:“喂?
喂喂?聽得見嗎?測試,測試……”女生聽到門響,轉過頭,看到夏葵,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熱情得像個小太陽:“呀!你就是江嶼說的那個新來的小學妹吧?夏葵?我是林晚晚,
高二(3)班,播音組的!”她放下話筒,幾步蹦過來,一把拉住夏葵的手,力氣大得驚人,
“可算有人來分擔苦力了!快進來快進來!”夏葵被她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有點懵,
還沒來得及回應,林晚晚已經像倒豆子一樣開始布置任務:“看見墻角那堆舊報紙和稿子沒?
麻煩你先整理一下,按日期分類哦!還有那個調音臺,上面灰都能寫字了,擦擦!
飲水機沒水了,得去一樓后勤處扛一桶新的上來……”她語速飛快,
手指點過廣播站的各個角落,每一處都指向一個待完成的任務?!芭丁?,好的。
”夏葵有些無措地應著,放下書包,認命地走向那堆散發著陳舊油墨味的報紙山。
指尖剛觸碰到粗糙的紙頁,廣播站的門又被推開了。江嶼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文件。
他依舊是那副沒什么表情的樣子,白襯衫的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
他淡淡地掃了一眼已經開始整理報紙的夏葵,目光沒有任何溫度,徑直走到林晚晚旁邊,
低聲交代著什么。夏葵埋著頭,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泛黃的日期上,
但耳朵卻不由自主地捕捉著那邊的動靜。江嶼的聲音很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簡潔。
林晚晚則頻頻點頭,偶爾小聲反駁幾句。夏葵的心跳莫名有些快,
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報紙的邊緣。“夏葵?!苯瓗Z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不算大的空間。夏葵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抬起頭:“?。吭冢?/p>
”江嶼指了指窗邊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鐵皮柜子:“把那個柜子也清理出來,以后放雜物。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隨即移開,仿佛她只是一個需要被安排的工具。
“知道了。”夏葵垂下眼,小聲應道,
心頭那點剛被林晚晚點燃的小火苗“噗”地一下熄滅了,只剩下一片涼意。
她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柜子,灰塵撲面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接下來的日子,
成了某種刻板的循環。午休和放學后,夏葵的身影準時出現在廣播站。
印室復印材料、去小賣部買零食飲料(主要是林晚晚的)……她成了廣播站里最忙碌的陀螺,
卻也是最沉默的背景板。江嶼的存在感無處不在。
他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坐在靠窗的桌子后面,面前攤著復雜的電路圖或技術手冊,
指尖偶爾在鍵盤上快速敲擊,發出清脆的聲響。他調試設備時神情專注得近乎冷峻,
眉峰微蹙,薄唇緊抿。偶爾,他會和林晚晚或者另一個負責技術的男生討論設備問題,
術語一串串蹦出來,夏葵完全聽不懂,只覺得他說話時那種冷靜而篤定的氣場,
帶著一種無形的距離感。他對夏葵的要求近乎苛刻。地板上不能有一根頭發絲,
調音臺的旋鈕必須按固定角度擺放,稿件的分類方式不容置疑。夏葵稍有差池,
比如文件夾標簽貼歪了,或者擦設備時留下了一點水漬,迎來的往往是他沒什么溫度的一瞥,
或者一句簡短的、聽不出情緒的:“重做?!绷滞硗硎菑V播站里唯一的熱源。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百靈鳥,播音時聲音甜美動人,私下里卻嘰嘰喳喳,笑聲極具感染力。
她總喜歡拉著夏葵說話,分享各種校園八卦,吐槽考試太難,憧憬隔壁班的籃球隊長。
夏葵很喜歡林晚晚的熱情,這讓她在江嶼制造的冰冷氛圍里,能偶爾喘一口氣。
這天下午放學,夏葵正蹲在地上,費力地擦拭著設備機柜底部的灰塵。汗水順著額角滑落,
沾濕了鬢邊的碎發。林晚晚剛錄完音,伸了個懶腰,走到飲水機旁?!斑??又沒水了!
”林晚晚晃了晃空桶,看向夏葵,“小葵,辛苦你再跑一趟一樓后勤處啦!”“好。
”夏葵直起身,捶了捶有些發酸的腰,準備出門。一直對著電腦屏幕的江嶼卻突然開口,
聲音沒什么起伏:“等等?!毕目土滞硗矶伎聪蛩?。江嶼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屏幕上,
指尖卻點了點旁邊桌子上一疊厚厚的文件:“后勤處今天下午盤點,沒人。水明天再說。
”他頓了一下,補充道,“先把這些上學期積壓的聽眾來信分類整理出來。
按內容主題:點歌、建議、吐槽、……其他。標簽在左邊第二個抽屜?!薄芭丁玫?。
”夏葵應道,心里有點意外他竟然知道后勤處盤點,更意外他居然會……解釋?她走到桌邊,
抱起那疊沉甸甸的信件,按照指示開始分門別類。信件大多是打印的,偶爾也有手寫的。
夏葵一封封拆開,快速瀏覽著。大部分是點歌請求,寫給某某同學,
祝生日快樂或者考試順利。有些是吐槽食堂飯菜難吃或者小賣部阿姨態度差。
還有一些是給某個欄目提建議??菰锏墓ぷ鬟M行到一半,一封字跡娟秀的信吸引了她的注意。
寫信人似乎情緒非常低落,字里行間充滿了迷茫和痛苦,講述著一段無疾而終的暗戀,
如何影響了自己的學習和生活,感覺整個世界都灰暗了,找不到方向。夏葵看著看著,
心頭涌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澀感。這封信,
讓她莫名地想起了此刻正坐在那邊、周身散發著冰冷氣息的江嶼。
他是不是也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心事?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她搖搖頭,
把這封特別的信歸到了“其他”類里。就在夏葵剛把這封信放好時,
旁邊突然傳來林晚晚極力壓抑的、細碎的抽泣聲。夏葵驚訝地轉過頭,只見林晚晚背對著她,
肩膀微微聳動,手里緊緊攥著一張信紙,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平日里那個永遠活力四射的女孩,此刻像一只被雨水打濕翅膀的小鳥,脆弱得讓人心疼。
夏葵連忙放下手里的信,走過去,輕聲問:“晚晚姐?你怎么了?
”林晚晚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胡亂用手背抹了把臉,轉過身,眼圈通紅,
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沒……沒什么?!彼涯菑埿偶埲喑梢粓F,緊緊攥在手心,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就是突然覺得……自己挺傻的?!彼拖骂^,
聲音低了下去,帶著自嘲,“傻透了?!毕目粗龔姄蔚臉幼樱睦锔y受了。
她想起剛才看的那封傾訴心事的信,又看看眼前強顏歡笑的林晚晚。
她默默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抽出一張遞過去。林晚晚接過紙巾,胡亂地擦了擦臉,
低聲說了句“謝謝”,便不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窗外漸沉的暮色,眼神空洞而迷茫。
廣播站里只剩下設備運行時低微的電流聲,和一種沉重得化不開的寂靜。
夏葵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心緒紛亂。她看著那封被歸入“其他”的傾訴信,
又看看林晚晚孤單的背影。一個念頭,像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纏繞住了她的思緒。
她拿起筆,在空白的稿紙上,遲疑地寫下了幾個字:《樹洞里的回聲》。第二天午休,
夏葵頂著兩個淡淡的黑眼圈,帶著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的稿子,來到了廣播站。
她深吸一口氣,走到正戴著耳機調試設備的江嶼旁邊,鼓足勇氣開口,
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顫:“江嶼學長……我……我寫了個小故事,
就是……關于聽眾來信那種心事的……想……想試試能不能在‘心情驛站’欄目播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把稿子遞過去,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江嶼摘下耳機,臉上沒什么表情。
他接過稿子,目光掃過標題《樹洞里的回聲》,然后一行行看了下去。
稿子講述了一個匿名的故事,
關于一個女孩在青春里隱秘的心事、無望的喜歡和隨之而來的自我懷疑與迷失,
以及如何在傾訴和聆聽中,最終找到一絲微光的過程。文字細膩,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溫暖。
夏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江嶼,等待著他的宣判。是會被直接丟回來,
還是換來一句冰冷的“文筆幼稚”?她甚至不敢呼吸。江嶼看得很慢。他低垂著眼睫,
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緒。
整個廣播站安靜得只剩下他指尖偶爾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終于,他看完了最后一頁。
他抬起頭,視線落在夏葵寫滿緊張和期待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
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他什么也沒說,
只是默默地把稿子放回夏葵手里,然后站起身,走向旁邊的資料柜。夏葵的心沉了下去,
捏著稿子的手指冰涼。果然……不行嗎?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
江嶼拉開了資料柜最上面的抽屜。他背對著夏葵,似乎在翻找什么。幾秒鐘后,他轉過身,
手里拿著一個東西,徑直走回來。他沒有看夏葵,目光似乎落在她手中的稿子上,
又似乎沒有焦點。他伸出手,動作平穩地將那樣東西輕輕放在稿紙的空白邊緣。
那是一小包紙巾。純白色的包裝,上面沒有任何花紋,
只有角落印著一個極其簡約、幾乎難以辨認的暗紋圖案——一株線條冷硬的松樹。
紙巾的邊緣,恰好抵在夏葵微微汗濕的指尖。一股極其清冽、干凈、帶著冷意的松木氣息,
絲絲縷縷,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那味道很淡,卻異常清晰,
瞬間沖淡了廣播站里慣有的灰塵和電子設備的氣息,像寒冬雪后松林間吹來的第一縷風,
猝不及防地鉆入夏葵的鼻腔。夏葵愣住了,呆呆地看著那包紙巾,又猛地抬頭看向江嶼。
江嶼卻已經轉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戴上耳機,目光專注地落回屏幕上的波形圖,
仿佛剛才那個小小的動作從未發生。側臉線條依舊冷硬,下頜線緊繃著。
只有那包帶著松木冷香的紙巾,靜靜躺在稿紙上,像一個沉默的、帶著寒意的許可。
夏葵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她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了那包紙巾,
冰涼的包裝紙貼著溫熱的掌心。那清冽的松木味道,頑固地縈繞在鼻尖,第一次,
她在這個冰冷的“債主”身上,觸碰到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矛盾的溫度。這溫度,
讓她指尖微微發燙,也讓她心底某個角落,悄然融化了一小塊堅冰。
日子在廣播站里單調的雜務和江嶼沉默的“監工”下,像被按了快進鍵,一晃就到了深秋。
校園里高大的法國梧桐葉子變得金黃,又一片片打著旋兒飄落,
鋪滿了通往廣播站的那條長長的走廊。夏葵在掃帚與簸箕的摩擦聲中,
漸漸習慣了這份“苦役”,甚至能在林晚晚聒噪的八卦和江嶼偶爾冷硬的指令間,
找到一絲奇異的平靜。周五下午,是整個致遠中學最躁動的時刻。
藝術節的重頭戲——校園歌手大賽決賽,將在傍晚拉開帷幕。
廣播站作為重要的技術支持部門,全員出動,負責現場音響和實況轉播。
夏葵作為唯一的“苦力”,自然被征用。天色漸暗,
操場中央臨時搭建的舞臺亮起了璀璨的燈光,將傍晚的暮色切割得支離破碎。
巨大的音響矗立在舞臺兩側,像沉默的黑色巨人。舞臺下方,人頭攢動,
喧囂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空氣里混合著塑膠跑道的味道、年輕身體的汗味、爆米花的甜膩和一種節日特有的亢奮氣息。
夏葵的任務是守著舞臺側翼的備用設備區,同時隨時待命,
給導播間里的江嶼他們傳送需要的線材或備用電池。她站在陰影里,
看著舞臺中央被聚光燈籠罩的選手們,聽著震耳欲聾的音樂和臺下瘋狂的尖叫,
感覺自己像個誤入熱鬧宴會的局外人。汗水浸濕了她的后背,空氣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導播間設在舞臺后方一個臨時搭起的簡易棚里,像個悶熱的蒸籠。透過小小的觀察窗,
夏葵能看到江嶼坐在一堆復雜的設備后面,戴著碩大的監聽耳機,神情專注得近乎冷酷。
他緊盯著面前的多個監視屏幕和跳動的音頻電平表,
手指在調音臺上飛快而精準地移動著旋鈕和推子。林晚晚坐在他旁邊,對著話筒,
聲音透過音響響徹全場,充滿激情地介紹著選手和串場。比賽進行到高潮。
一個高人氣樂隊登場,強勁的鼓點和電吉他的嘶鳴瞬間點燃全場。
夏葵看到江嶼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耳機里聽到了什么細微的異常。
他快速地和旁邊的技術員低聲交流了幾句,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技術員點點頭,貓著腰從導播間鉆出來,朝夏葵這邊跑來?!跋目】?!
C通道的備用音頻線!長的那根!江哥說主線路有雜音,立刻切換備用!
”技術員的聲音在巨大的音樂聲浪中幾乎被淹沒?!昂?!”夏葵立刻反應過來,
轉身撲向堆放著備用器材的角落。她記得那捆黑色的長線,上午是她親手整理好的。
她迅速解開捆扎帶,抓起線頭,朝著技術員指示的舞臺另一側接口處跑去。
舞臺側翼燈光昏暗,各種線纜像盤踞的蛇群鋪在地上。夏葵貓著腰,盡量避開人群,
憑著記憶尋找那個接口箱。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浪仿佛有了實體,
一下下撞擊著她的耳膜和胸腔,讓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她找到了接口箱,
費力地撥開纏繞的線纜,找到了標著“C”的接口,正要把手中的線插上去——“轟!
”一聲沉悶的巨響,毫無預兆!緊接著,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扼住了喉嚨,
舞臺上震耳欲聾的音樂、炫目的燈光、臺下海嘯般的歡呼……所有的一切,
在瞬間被粗暴地掐斷!世界陷入了絕對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和死寂。停電了。
夏葵保持著彎腰插線的姿勢,僵在原地。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耳中是驟然降臨的、真空般的寂靜。這寂靜只持續了不到一秒,
就被臺下爆發的巨大騷動所取代——驚叫聲、口哨聲、起哄聲、不滿的議論聲浪,
如同被點燃的炸藥,轟然炸開,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沖擊著夏葵的耳膜和神經。
“怎么回事?”“搞什么??!”“還比不比了?”“喂!有人嗎?!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夏葵的心臟,并且急速收緊。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沉悶的回響。
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陣陣發黑。
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冰冷的音頻線,冰冷的塑料外殼硌得掌心生疼。她想動,
想找個安全的地方,但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膩冰涼。混亂的人聲浪潮拍打著她的意識,讓她頭暈目眩,
幾乎無法思考。導播間在哪里?江嶼他們……怎么辦?備用電源呢?
無數個混亂的念頭在她腦海中沖撞。
人窒息的黑暗和巨大的恐慌即將把她吞沒的瞬間——一只干燥、微涼、帶著清晰骨節感的手,
突然從旁邊的黑暗中伸了過來,無比精準地、堅定地握住了她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的手腕!
那只手的力量很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穩定感,瞬間穿透了夏葵混亂的感知,
像一根定海神針,牢牢地錨定了她幾乎要被恐慌浪潮卷走的神志。緊接著,
一個低沉、冷靜到極致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廓響起,帶著溫熱的呼吸,
穿透了周圍嘈雜的人聲浪潮,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進她的鼓膜:“別慌。我在。
”是江嶼。夏葵猛地一震,渾身的顫抖奇跡般地停止了。黑暗中,她看不見他的臉,
卻能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傳來的力量、溫度,
還有那聲音里蘊含的、令人心安的絕對掌控力。那三個字——“我在”——像帶著魔力,
瞬間驅散了她心頭的所有恐慌和無助。狂跳的心臟,在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
奇異地找到了某種節奏,緩緩地平復下來。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說話時,胸腔微微的震動,
透過兩人短暫接觸的手臂傳遞過來。黑暗中,感官被無限放大,那清冽的松木氣息,
似乎也再次若有若無地縈繞過來。時間仿佛被這黑暗和這突如其來的接觸拉長了。
夏葵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手腕處被他握住的那一小片皮膚,像是被點燃了一樣,
滾燙滾燙,那股熱意甚至順著血脈一路蔓延到了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