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三十歲,村里有名的老光棍李建軍。>在河邊洗褲衩時,
撈上來個穿古裝的漂亮姑娘。>她醒來第一句話是:“凡夫俗子,也配碰本座仙體?
”>我把搪瓷缸往炕頭一摔:“不樂意?行啊,出門左拐是村長家,右拐是王寡婦豬圈!
”>她看著漏風(fēng)的土坯房沉默了。>后來她用法術(shù)給我變白面饃饃,用仙術(shù)暖炕頭。
>村里惡霸來搶親那天,她彈了彈手指。>惡霸全家連夜扛著驢車逃出了三省。
>我蹲在門檻嗑瓜子:“仙尊大人,啥時候回天上啊?”>她一腳把我踹進灶房:“燒火去,
本座準你伺候一輩子。”---那年,我三十了。擱我們這山旮旯里,三十歲還沒討上婆娘,
那就是鐵板釘釘?shù)睦瞎夤鳎茏屓舜烈惠呑蛹沽汗堑哪欠N。我叫李建軍,這名兒聽著挺響亮,
可惜命里沒帶半點軍爺?shù)耐L(fēng),只有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和一張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皮。
村里那些碎嘴婆娘,背后都叫我“老光棍李”,連帶著我家那兩間四處漏風(fēng)的破土坯房,
也成了她們嚼舌根的笑料。“建軍吶,村東頭王寡婦家那頭老母豬都抱上第三窩崽子啦,
你這……嘖嘖嘖。”村口大樹下,總少不了這樣的“關(guān)懷”,那腔調(diào)拖得老長,
像根沾了鹽水的鞭子,抽得我臉上火辣辣的,心里頭卻空落落的,只剩下冰涼一片。
我能說啥?只能咧開嘴,露出被劣質(zhì)旱煙熏黃的牙,嘿嘿干笑兩聲,
像是承認了這頂“老光棍”的帽子戴得挺合適。兜里比臉還干凈,爹娘走得早,
就給我留下這點搖搖欲墜的土坯房和幾畝薄田,一年到頭累死累活,也就勉強糊個口,
餓不死罷了。娶媳婦?那得是村長家兒子那種體面人才能琢磨的事兒。我?
能混一天算一天吧。那天下午,日頭毒得能曬裂地皮。我那唯一一條還算囫圇個兒的破褲衩,
在田里割草時不小心掛了個大口子,實在沒法見人。沒法子,只能硬著頭皮,
拎著這條“寶貝”往村后頭那條渾濁的小河溝走去。這地方偏,平時鬼影都沒一個,
最適合干點見不得人的勾當——比如洗我這條羞于見人的破褲衩。河水帶著一股子土腥味,
黃澄澄的,緩慢地淌著。我蹲在岸邊一塊滑溜溜的大石頭上,把褲衩浸濕,搓了又搓,
那破口子像張嘲笑的嘴,越洗越顯眼。心里頭那股憋屈勁兒又上來了,三十歲的大老爺們,
活得真他娘的窩囊!我狠狠地把褲衩摁進水里,濺起一片渾濁的水花。就在這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上游不遠處,水草纏繞的地方,好像漂著個什么東西,顏色花花綠綠的,
不像水草,也不像村里人丟的破爛。“啥玩意兒?”我嘀咕著,心里有點發(fā)毛。
這荒郊野外的,別是啥不干凈的東西吧?可那花花綠綠的一團,在水波里沉沉浮浮,
又勾得我好奇。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扔下手里濕漉漉的褲衩,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岸邊的爛泥,朝那東西湊過去。離得近了,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不是東西!是個人!臉朝下趴在水草堆里,大半個身子泡在渾濁的河水里,
長長的頭發(fā)像水藻一樣散開,隨著水流晃蕩。身上穿的衣服……我的老天爺!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花哨、這么奇怪的衣服!料子看著滑溜溜的,
在渾濁的水里居然還透出點隱約的光澤,
上頭繡著大片大片銀色的、叫不出名兒的鳥雀和花紋,一層疊著一層,沾滿了泥污,
卻還是能看出原本的貴氣。“喂!喂!醒醒!”我頭皮發(fā)麻,扯著嗓子喊了兩聲,
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顯得干巴巴的,一點回音都沒有。那人一動不動,像塊沉在水里的木頭。
死了?這個念頭讓我渾身一激靈,后背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大白天撞上個死人,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下意識就想扭頭跑。可那雙腳像是被河底的爛泥吸住了,
怎么也挪不動。那花花綠綠的衣服下,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腕,白得晃眼,細得仿佛一碰就碎。
“娘的!”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也不知道是罵自己還是罵這倒霉催的運氣。跑?
萬一還有口氣呢?我李建軍是窮,是窩囊,可眼睜睜看著個大活人淹死在眼前,
這事兒我干不出來!真要是個死人……那也得弄上來,總不能讓她一直泡在這臭水溝里吧?
一咬牙,心一橫。我豁出去了,踩著滑膩的石頭,小心翼翼地趟進水里。水冰涼冰涼的,
瞬間就淹到了大腿根,激得我打了個哆嗦。我屏住呼吸,深一腳淺一腳地挪過去,
伸手抓住那人的胳膊。入手一片冰涼滑膩,像摸到了河里浸了水的石頭。我憋著氣,
用盡吃奶的力氣,把這軟綿綿、沉甸甸的身體往岸上拖。水里阻力大,腳下又滑,
好幾次差點把自己也栽進去。好不容易把她拖上了岸邊的爛泥地,
累得我像頭剛犁完地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屁股癱坐在泥地上。
這下看得更清楚了。是個女的,年輕得不像話,臉上沾滿了泥水,但能看出底子極好,
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比我見過的所有電影畫報上的姑娘加起來還好看。就是臉色白得嚇人,
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
湊到她鼻子底下探了探。一絲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息,拂過我的指尖。“還活著!
”我心頭一松,差點叫出聲來,緊接著又是滿嘴的苦澀。活著是活著,可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咋整?丟這兒不管?那跟見死不救有啥區(qū)別?可弄回我那破家?我這窮得叮當響,
連耗子都嫌棄的地方,能養(yǎng)得起這么個一看就嬌貴得不行的主兒?再說了,她這身打扮,
古里古怪的,誰知道是啥來路?我蹲在泥地里,瞅著這張沾滿泥污也難掩驚艷的臉,
愁得眉毛都擰成了疙瘩。河風(fēng)帶著濕氣吹過來,凍得我直打擺子,地上的姑娘更是渾身冰涼。
不行,再待下去,活人也得凍死!“唉!算我李建軍上輩子欠你的!”我一跺腳,認命了。
管他娘的什么來路,先弄回去再說,總不能看著她凍死在這荒灘上。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把這軟面條似的姑娘背到背上。她看著不胖,可背起來死沉死沉的。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累得渾身大汗,腰都快斷了。一路還得躲著人,
專挑沒人走的田埂小路,生怕被人看見我這副模樣——背著個穿著戲服一樣的漂亮女人,
這要是傳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好不容易挪到我家那兩間破土坯房前,
天都快擦黑了。推開那扇吱呀作響、快要散架的破木門,
一股子熟悉的霉味、土腥味和淡淡的柴火灰味撲面而來。屋里黑黢黢的,
唯一的窗戶用破塑料布糊著,透進一點昏暗的光。我把她輕輕放在我那盤硬邦邦的土炕上。
炕上就鋪著一張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破草席,還有一床打滿補丁、又硬又薄的舊棉被。
屋里家徒四壁,除了一個瘸腿的破桌子,兩個小板凳,墻角堆著點干柴,啥也沒有。
連個像樣的水缸都是豁了口的。看著炕上這身污泥、臉色慘白的人,
再看看我這窮得叮當響的破屋子,我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這哪是人待的地方?
可人都背回來了,總不能撂地上。我手忙腳亂地跑到灶房,
從水缸底好不容易舀出半瓢還算清澈的水,又翻箱倒柜,
找出我娘當年留下的一塊還算干凈的舊布頭,沾濕了水,小心翼翼地湊到炕邊。
她臉上、頭發(fā)上全是泥,得擦擦。我拿著濕布,手懸在半空,抖得厲害。這可是個大姑娘啊!
我長這么大,除了小時候給隔壁二丫擦過鼻涕,連正經(jīng)姑娘的手都沒摸過!這……這咋下手?
心一橫,眼一閉,我拿著濕布就往她臉上抹。動作笨拙得像是在擦一塊沾了泥的石頭,
根本不敢用力,生怕碰壞了這尊貴的“瓷器”。
布頭擦過她的額頭、緊閉的眼瞼、挺翹的鼻梁……泥污一點點擦去,露出來的皮膚白得驚人,
細膩得不像話,跟我這雙滿是老繭、又黑又糙的手形成了天壤之別。
我就像捧著個一碰就碎的琉璃盞,大氣都不敢喘。好不容易把臉擦干凈了,
她身上那件華麗又破爛的衣裳也濕透了,裹在身上。這……這總不能穿著濕衣服躺炕上吧?
會凍壞的!可脫衣服?這念頭剛冒出來,我臉上就臊得慌,像被火燎了似的。不行不行!
絕對不行!我李建軍再窮,再沒出息,也不能干這種趁人之危的事兒!我急得在炕邊直轉(zhuǎn)圈,
最后把心一橫,把自己那床唯一的破被子抖開,一股腦兒蓋在她身上,
把濕衣服連頭帶腳全捂在了里面。又跑出去抱了點干柴進來,在炕洞底下生起一把小火。
土炕慢慢有了點暖和氣兒。做完這一切,我累得渾身像散了架,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可家里一粒米都沒有了,早上那碗能照見人影的野菜糊糊早就消化光了。我嘆了口氣,
在灶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坐下,靠著冰冷的土墻,聽著自己肚子叫喚,
又忍不住探頭看看炕上那個無聲無息的人影。“老天爺啊,你這是給我送了個啥燙手山芋來?
”我對著黑黢黢的屋頂,喃喃自語,心里七上八下,沒個著落。這一夜,我?guī)缀鯖]合眼。
灶膛里那點微弱的火苗早就熄了,土炕上的那點暖和氣兒也散得差不多。
我蜷在灶房門口冰涼的地上,裹著我那件破棉襖,凍得直哆嗦。耳朵卻一直豎著,
聽著里屋炕上的動靜。死寂。除了偶爾屋外風(fēng)吹過破窗欞的嗚咽聲,
和老鼠在墻角悉悉索索的跑動,啥聲音都沒有。那姑娘躺在炕上,蓋著我的破被,
安靜得像一塊冰。好幾次我都疑心她是不是已經(jīng)沒了,大著膽子湊過去,
手指頭伸到她鼻子底下,感受到那縷微弱得幾乎要斷掉的氣息,才能稍微松口氣,
又縮回我的“狗窩”里繼續(xù)挨凍。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實在撐不住,眼皮子直打架,
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夢里全是光怪陸離的東西,
一會兒是那姑娘穿著華麗的衣裳站在云端冷冷地看著我,
一會兒又是村里人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拐帶女人,
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唔……”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痛苦的呻吟,像根細針,
猛地刺破了我混沌的夢境。我一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心臟咚咚咚狂跳,
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我猛地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渾身酸痛,幾步就沖進了里屋。
炕上,那姑娘動了!她長長的、沾著泥污的睫毛顫抖著,像受驚的蝶翼,掙扎了幾下,
終于緩緩掀開了一條縫。那是什么樣的一雙眼睛啊!清冷冷的,
像初冬早晨結(jié)在枯草上的薄霜,又像山澗深潭里沉淀了千萬年的寒水。沒有剛醒來的迷茫,
只有一種居高臨下、仿佛看穿一切的銳利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疏離。那眼神掃過來,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感覺像是被什么無形的、冰冷的東西從頭到腳刮了一遍,
連骨頭縫里都透著涼氣。她醒了!真的醒了!
我心里那點“救人一命”的慶幸還沒來得及升起來,就被那雙眼睛凍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搓著手,
臉上擠出這輩子最難看、最討好的笑容,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姑…姑娘,你醒啦?
可嚇死我了!你…你咋掉河里了?感覺咋樣?還…還冷不冷?餓不餓?
我…我去給你弄點熱水……”我像個沒頭蒼蠅,語無倫次地說了一大串,聲音干澀發(fā)緊。
她的目光,終于從那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屋頂(幾根熏黑的房梁,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
緩緩移到了布滿裂紋、糊著黃泥的土墻上,再落到坑坑洼洼的泥土地上,最后,
落在了我身上。她看著我,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眸子里,先是掠過一絲極淡的困惑,
隨即像是確認了什么極其厭惡的東西,驟然凝結(jié)成冰。那眼神,
比村西頭最兇的獵狗盯著偷雞賊還要冷,還要兇。然后,她開口了。聲音不大,
甚至因為虛弱而帶著點沙啞,可那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冰的刀子,
精準無比地扎進我的耳朵里,扎得我渾身冰涼。“凡夫俗子……”她微微蹙起秀氣的眉頭,
仿佛光是說出這四個字,都玷污了她似的。蒼白的唇瓣開合,
吐出更冷的字句:“也配碰本座仙體?”“仙……仙體?”我腦子嗡地一聲,
像是被大鐵錘狠狠掄了一下,一片空白。啥玩意兒?本座?仙體?
我是不是凍迷糊了還在做夢?我使勁眨了眨眼,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真疼!不是夢!
再看她,雖然虛弱地躺在我的破炕上,蓋著我的破被子,但那眼神,那姿態(tài),
那股子從骨子里透出來的、仿佛九天之上俯瞰塵埃的傲慢勁兒,真真切切,做不了假。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從我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憋屈!太他娘的憋屈了!我李建軍,
三十歲的老光棍,窮得叮當響,窩囊了大半輩子。可我再窮再窩囊,也是個人!
我凍得跟孫子似的在灶房門口守了一宿,提心吊膽怕她死了,大清早巴巴地湊上來關(guān)心,
結(jié)果呢?就換來這么一句“凡夫俗子也配碰本座仙體”?我救的是個啥?是個祖宗?
是個活祖宗!去他娘的仙體!去他娘的本座!老子不伺候了!一股無名火頂著我的肺管子,
燒得我眼珠子都紅了。我猛地轉(zhuǎn)身,幾步?jīng)_到炕頭那張瘸腿破桌子邊,
我唯一的財產(chǎn)——那個印著大紅喜字、掉了好幾塊搪瓷、杯口還豁了個小口子的舊搪瓷缸子。
這缸子是我娘留下的,平時喝水、盛點稀糊糊都靠它。我攥著那冰涼的搪瓷缸子,
積攢了三十年的窩囊氣、憋屈勁兒,還有這一宿的擔(dān)驚受怕、凍餓交加,
全化成了一股子不管不顧的蠻橫。我高高舉起缸子,用盡全身力氣,
朝著炕沿邊上那塊還算結(jié)實的土坯,狠狠摔了下去!“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搪瓷缸子沒碎,到底是鐵打的底子,
可那巨大的撞擊聲在狹小破敗的屋子里炸開,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缸子彈跳了一下,
滾落在地上,發(fā)出咕嚕嚕的聲響,杯口那個豁口似乎更大了些。
炕上的女人顯然沒料到我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她那雙清冷的眸子里,
第一次清晰地閃過一絲愕然,甚至是一點點……猝不及防的驚詫。她大概從未想過,
一個她口中的“凡夫俗子”,一個在她眼里如同螻蟻的存在,竟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我胸口劇烈起伏著,喘著粗氣,手指頭因為激動和憤怒還在微微發(fā)抖。
我指著她那因為驚愕而微微睜大的眼睛,唾沫星子幾乎要噴到她臉上,
聲音吼得劈了叉:“不樂意?!!”“行啊!仙體是吧?本座是吧?高貴得很是吧?
”我猛地一指那扇搖搖欲墜的破木門,吼聲震得屋頂?shù)幕覊m又落下一層:“門在那兒!不送!
”“出門左拐,是村長家!人家住的是磚瓦房,頓頓有白面饃!你高貴,你去他家當仙姑去!
”我喘了口氣,手指頭又狠狠往右邊一戳,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破土墻戳個窟窿:“右拐!
是村西頭王寡婦家的豬圈!她家那幾頭老母豬,吃得都比老子好!地方寬敞,味兒也足!
配得上您這仙體!”我吼完,只覺得眼前發(fā)黑,嗓子眼發(fā)甜,
一股深深的疲憊和破罐子破摔的絕望涌了上來。我往后退了一步,
靠著冰冷的土墻滑坐到地上,也懶得去看她那張漂亮臉蛋上是啥表情了。愛咋咋地吧!
老子受夠了!屋里死一樣的寂靜。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那只摔在地上的破搪瓷缸子,
還在微微地打著轉(zhuǎn)兒,發(fā)出極輕微的摩擦聲。時間像是凝固了。
土墻透骨的涼意順著我的脊背往上爬,凍得我一個哆嗦。剛才那股不管不顧的怒火,
像被潑了一盆冰水,嗤啦一下,熄了大半,只剩下燒過頭的灰燼,又冷又嗆人。
我癱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心里頭七上八下,跟揣了只活蹦亂跳的癩蛤蟆似的。
她不會真走吧?我偷偷掀起一點眼皮,飛快地瞟了一眼炕上。那姑娘……哦不,
那位“本座”,還躺在那里,蓋著我的破被。她沒看我,也沒看門,
那雙清冷得像結(jié)了冰湖面的眼睛,正緩緩地、一寸一寸地,
掃視著這間她口中的“凡夫俗子”的居所。她的目光,
先是落在頭頂那幾根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房梁上,那里掛滿了灰撲撲的蜘蛛網(wǎng),
隨著門縫里透進來的風(fēng),有氣無力地晃蕩。視線下移,
是糊在墻上、早已發(fā)黃發(fā)脆、字跡模糊的舊報紙,破了好幾個大洞,
露出里面粗糙的黃泥墻坯,一道長長的裂縫從墻角一直蜿蜒到屋頂,猙獰得像條干涸的河床。
她的眼珠轉(zhuǎn)動,看向地面。坑坑洼洼的泥土地面,連塊像樣的磚頭都沒有,
角落堆著些干柴和農(nóng)具,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正賊頭賊腦地從柴堆后面探出頭,
被她冰冷的目光一掃,“吱溜”一下又縮了回去。最后,
她的視線落回到身下——這張鋪著破草席、硬得像石板的土炕,
還有身上這床打滿補丁、又薄又硬、散發(fā)著淡淡霉味和汗味的舊棉被。屋子里很靜。
靜得能聽到外面風(fēng)刮過破窗欞紙的嗚咽,靜得能聽到灶膛里最后一點灰燼冷卻的細微噼啪聲。
我看著她那張漂亮得不像凡人的臉,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頭,
泄露了一絲絲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是憤怒,也不是鄙夷,更像是一種……徹底的茫然,
一種認知被徹底打敗后的巨大困惑。她像是在無聲地問:天地間,竟有如此……所在?
她沉默了。比剛才被我吼還要長久的沉默。這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我心上。
剛才吼出去的那點底氣,像被戳破的皮球,嗤嗤地漏光了。我開始后悔,腸子都悔青了。
我這破嘴!我這驢脾氣!圖一時痛快,把話說得那么絕!她要是真走了,死在外頭,
我這算不算害了一條命?村里人知道了,我這“老光棍”的名頭后面,
怕是還得加上個“殺人犯”!冷汗順著我的鬢角往下淌。我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緊,
想再說點什么找補找補,可又不知道該說什么。道歉?顯得我慫。硬撐?又怕她真走。
我像個鋸了嘴的葫蘆,憋得滿臉通紅,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心里頭那個悔啊,
恨不得抽自己倆大嘴巴子。就在我煎熬得快要原地爆炸的時候,炕上終于有了動靜。
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被破被子蓋著的身體。然后,那雙清冷的眸子,
終于從審視這破敗牢籠般的環(huán)境,緩緩地、極其不情愿地,
落回了縮在墻角、一身窮酸相的我身上。她的嘴唇抿得緊緊的,蒼白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
那眼神復(fù)雜得要命,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殘留的冰寒,有被冒犯的慍怒,但更多的,
是一種認命般的、帶著濃濃屈辱感的……妥協(xié)。她沒有再看那扇破門,也沒有再看我。
她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忍受巨大痛苦般的不適感,把蓋在身上的破被子,
往上拉了拉,一直拉到了下巴頦。然后,她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
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整個人蜷縮在那床又破又薄的被子里,
像一只受了傷、不得不暫時棲息在泥濘洞穴里的仙鶴,
渾身都透著格格不入的孤傲和……一種無聲的宣言:我留下了,但別指望我給你好臉色。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這算是……留下了?可這留下,
怎么比走了還讓人憋得慌?我像個傻子一樣坐在地上,
看著炕上那個裹在破被子里、閉目養(yǎng)神的“仙尊”,腦子里亂成一鍋粥。日子,
就這么別別扭扭地開始了。我這破屋子里,莫名其妙就多了位活祖宗。
她真的像尊泥塑的菩薩,除了偶爾睜開那雙清冷的眼睛,大部分時間就是閉目躺著,
對我不理不睬。那身華麗又破爛的“仙衣”她死活不肯脫,我也不敢提。
好在那破被子捂了一晚,也差不多捂干了。我得伺候她吃喝。家里是真窮得揭不開鍋了。
米缸早就見了底,刮半天也刮不出一粒米。最后一點玉米面,被我小心翼翼地舀出來小半碗,
摻上大半野菜,熬了一大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那野菜又苦又澀,
我平時都吃得直皺眉頭。我端著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盛著那碗灰綠色的糊糊,
小心翼翼地湊到炕邊。碗邊燙手,我手指頭都捏紅了。“那…那個…吃飯了。
”我的聲音干巴巴的,帶著點討好的意味,自己聽著都別扭。她沒睜眼,
長長的睫毛都沒動一下。我咽了口唾沫,把碗又往前遞了遞,
幾乎要碰到炕沿:“就…就這個了,家里實在沒別的了。你…你將就著吃點?
”炕上的人終于有了反應(yīng)。她極其緩慢地掀開眼皮,那眼神掃過來,先落在我臉上,
帶著一種“你竟敢用這等俗物打擾本座清修”的責(zé)備。然后,她的目光移到了我手里的碗上。
只一眼。就那么一眼!我看到她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眉毛,極其明顯地、厭惡地蹙了起來,
小巧的鼻翼也微微翕動了一下,仿佛聞到了什么極其不堪忍受的氣味。那張蒼白精致的臉上,
清清楚楚地寫滿了三個字:豬!都!不!吃!我的臉騰地一下燒了起來,
從脖子根一直紅到耳朵尖。羞臊,難堪,還有一股子壓不住的火氣直往上拱。
我端著碗的手都在抖,碗里的糊糊晃蕩著,差點灑出來。“愛吃不吃!”我猛地縮回手,
把碗重重地頓在炕頭那張瘸腿桌子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桌子腿晃了晃,差點散架。
“餓死拉倒!老子還省一口呢!”吼完,我也不看她,自己端著剩下那點糊糊,
蹲到灶房門口,呼嚕呼嚕幾口就扒拉完了。又苦又澀,剌嗓子。可肚子里有了點東西,
總比餓得前胸貼后背強。等我氣鼓鼓地回到里屋,發(fā)現(xiàn)炕頭那碗糊糊,還好好地放在桌子上,
一口沒動。她閉著眼,仿佛入定。行!有骨氣!我看你能撐多久!到了晚上,問題更大了。
土炕那點白天積攢的微末熱氣早就散光了,屋里冷得像冰窖。我裹緊破棉襖,
在灶房冰冷的地上翻來覆去,凍得牙齒咯咯打架。里屋更是靜悄悄的。
我偷偷扒著門框往里瞅了一眼。黑暗中,隱約能看到炕上那團被子微微隆起。
她似乎蜷縮得更緊了,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輕得聽不見。這么冷的天,她穿那么少,
還蓋著那么薄的破被子……我心里那點氣,不知不覺又消了大半,
轉(zhuǎn)而被一種更深的擔(dān)憂取代。這要是凍出個好歹……不行!我咬了咬牙,又爬起來,
躡手躡腳地摸到炕洞邊,把白天撿的幾根濕柴塞進去。濕柴不好燒,冒起一股嗆人的濃煙,
熏得我直流眼淚。好不容易點著了,火苗也是蔫蔫的,有氣無力地舔著炕底。這點熱量,
傳到炕上,估計也就夠暖個屁股大點地方。我蹲在炕洞邊,被煙嗆得直咳嗽,
心里頭那個憋屈啊。這叫什么事兒?撿回來個祖宗,打不得罵不得,還得當菩薩供著,
自己倒像個伺候人的奴才!日子一天天過,就在這種極度的別扭和無聲的對抗中熬著。
她依舊不吃我的“豬食”,大部分時間閉目不言。我也懶得再熱臉貼冷屁股,
每天照舊出去侍弄我那點薄田,挖點野菜,回來自己煮點糊糊喝。只是每次出去前,
還是會習(xí)慣性地往炕上看一眼。說來也怪,幾天過去了,這姑娘不吃不喝,
臉色雖然還是蒼白,但似乎也沒變得更差。反而那身破破爛爛的“仙衣”,不知怎么的,
看著好像……整潔了一些?那些被水泡過、沾滿泥污的地方,顏色似乎恢復(fù)了點鮮亮?
難道是我眼花了?直到那天下午,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地里回來,剛推開那扇破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