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家那夜,我拖著高燒的沈硯從狗洞爬出侯府。五年流亡,
他攥著我的手在破廟起誓:“云芷,待我重振門楣,必以正紅轎輦迎你為妻。
”可當侯府牌匾重新掛上那日,我親耳聽見他對心腹輕笑:“一個丫鬟,怎配做侯府主母?
納為貴妾已是恩典?!蔽倚χ氏潞黹g血腥,當夜便消失在京城茫茫大雪中。
三年后他找到江南水鄉,卻見我倚在木匠懷中逗弄女兒:“夫君,寧兒該喂藥了。
猩紅著眼扯住我衣袖:“跟我回去...平妻之位給你...”我懷中女嬰忽然咯咯笑起來,
踮腳親吻我的書生夫君將藥碗輕吹:“娘子,小心燙?!? 寒夜燼臘月初七,歲暮天寒。
鎮遠侯府壽宴的余溫尚存,暖閣熏香未散?!稗Z——!”驚天動地的巨響撕裂了子夜的寧靜!
沉重的府門在蠻力撞擊下轟然破碎!火光瞬間映紅天際,無數玄甲禁軍如潮水般涌入,
冰冷的宣旨聲如同喪鐘:“奉旨!鎮遠侯沈崇安勾結外敵!闔府上下,一律緝拿!反抗者,
格殺勿論!”尖叫、慘嚎、兵刃碰撞聲瞬間炸開!墨韻軒內,
剛伺候醉酒的世子沈硯歇下的云芷,手中銅盆“哐當”墜地。巨大的恐懼攫住心臟,
她猛地撲向內室。沈硯已被驚醒,酒意全無,臉色慘白,眼底是驚駭與滔天怒火?!案赣H!
母親!”他掙扎欲起,眩暈中身形踉蹌?!笆雷涌熳撸〗姎⑦M來了!”云芷聲音嘶啞,
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前院……前院已……”密集的慘叫聲說明了一切。沈硯目眥欲裂,
推開她就要沖出去?!安荒苋ィ 痹栖撇恢膩淼牧?,死死抱住他的腰,“留得青山在!
沈家不能絕后!”“滾開!”沈硯嘶吼掙扎?!芭?!”門被踹開!兩名持刀禁軍闖入,
刀刃滴血:“沈硯在此!拿下!”沈硯抄起鎮紙欲拼。云芷更快!她如護崽母狼,
抓起地上銅盆碎片狠狠擲向當先禁軍面門!“??!”禁軍捂臉痛呼。電光火石間,
云芷狠狠撞開沈硯,將他撞向通往后花園的角門,同時決絕地撲向另一禁軍,
死死抱住其持刀手臂:“世子快走——!”“賤婢!”被抱住的禁軍暴怒,
刀柄狠狠砸向云芷后頸!劇痛襲來,云芷眼前一黑,最后模糊的視野里,
是沈硯玄色衣角消失在門外血光與黑暗之中。---刺骨的冰冷和劇痛喚醒云芷。
她趴在冰冷泥地,濃重的血腥與焦糊味刺鼻。墨韻軒方向火光沖天,哭喊聲稀疏,
只剩禁軍呵斥與拖拽尸體的聲音。侯府,完了。淚水混著血污流下。但下一刻,
一個更強烈的念頭占據所有——世子沈硯!他逃出去了嗎?在哪里?
她強忍后頸劇痛和渾身散架般的疼,辨認方向——廢院枯井旁的狗洞!她像受傷的貍貓,
借著斷壁殘垣掩護,在黑暗中艱難匍匐。冰冷的雪粒子砸落。巡邏禁軍的腳步聲每一次靠近,
都讓她心臟狂跳。沿途煉獄景象:濺血假山、倒伏的熟悉身影……她死死咬唇,
咽下悲鳴與嘔吐欲??菥?,半人高的枯葦草后,一個蜷縮的身影!是沈硯!玄色錦袍撕裂,
沾滿污泥暗血,肩頭傷口仍在滲血。他緊閉雙眼,臉色潮紅,呼吸灼熱急促,渾身顫抖。
“世子!”云芷撲過去,觸手額頭滾燙!高燒!恐慌淹沒她。追兵隨時會來?!笆雷有研?!
我們必須走!”她用力搖晃。沈硯艱難睜眼,眼神渙散:“冷……娘……”一聲“娘”,
讓云芷淚如雨下。她扯下自己厚實的棉襖外衫,不顧寒冷,用力包扎他肩頭傷口。咬緊牙關,
用瘦小肩膀架起他沉重的身體?!笆雷?,堅持住……從這里出去……”她指著狗洞。
沈硯恢復一絲清明,沉重身體壓得她站立不穩?!霸啤啤畔挛摇阕摺薄安唬?/p>
”她斬釘截鐵,支撐著他挪向洞口,“要活一起活!要死……奴婢陪著!”話語悲壯,
擲地有聲。---狹小的洞口,云芷先將昏迷的沈硯費力推進,再忍著剮蹭劇痛爬出。
滾落府外惡臭污巷的泥濘中,身后侯府的火光喧囂恍如隔世。寒風卷雪,如刀割面。
單薄衣衫瞬間濕透。沈硯高燒加劇,
滾燙卻劇烈顫抖:“冷……冷……”云芷凍得唇紫手腳麻木。必須盡快找到容身之所!
她拖著沈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迷宮小巷中亡命穿行,避開巡邏兵丁,每一步驚心動魄。
天色灰白時,他們躲進一座坍塌大半的城隍破廟。殘破神像,蛛網遍布,四處漏風,
但可暫蔽風雪。云芷將沈硯安置在角落干草上。他燒得臉頰凹陷,嘴唇干裂,呼吸灼人,
身體冰冷如鐵?!八帯仨氄宜?!”云芷摸索全身,
只有一支通體瑩白、簪頭雕玉蘭的素簪——去年生辰,他隨手賞下,是她最珍貴的念想。
看著沈硯痛苦模樣,她攥緊簪子,毫不猶豫。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將沾血的外衫蓋在他身上,
轉身扎入凜冽風雪。天亮了,風雪未停。巡城兵士增多。云芷包住頭臉,
如驚弓之鳥穿梭偏僻街巷。終于找到一家掛著褪色“藥”幡的小鋪。
她將玉簪小心翼翼放上油膩柜臺,
聲音顫抖:“掌柜……求換點……治外傷退高熱的藥……”干瘦老頭拿起簪子,
瞇眼打量她狼狽沾血的模樣,嗤笑:“逃奴?簪子成色還行,沾晦氣!
頂多換點劣質止血草和土方子!老山參?金瘡藥?想都別想!也不看看自己身份!
”鄙夷目光如鞭抽來。云芷渾身發抖。但沈硯痛苦滾燙的臉浮現眼前?!扒竽?/p>
”她膝蓋一軟,重重跪在冰冷污穢地面,額頭磕下,“我弟弟快不行了!求給點好藥!
這是上好的和田玉……”尊嚴碎成齏粉。老頭被她的決絕驚了一下,掂量簪子,
不耐煩揮手:“晦氣!給你半錢劣三七粉,發霉陳年柴胡!趕緊滾!
”云芷捧著那用最珍貴之物換來的劣質藥包和一小包黢黑粗饃,踉蹌沖出,
身后是鄙夷的嘟囔:“下賤胚子……”風雪更大。她將藥和饃緊捂懷里,
深一腳淺一腳沖回破廟。見沈硯胸膛尚有起伏,幾乎虛脫。顧不得凍僵手腳后背劇痛,
她立刻融雪水,清洗沈硯肩頭猙獰傷口,顫抖著撒上劣質三七粉,用里衣內襯包扎。
熬出發霉柴胡的黑苦藥汁?!笆雷印人帯彼銎鹚林氐念^,藥汁湊到干裂唇邊。
沈硯昏沉抗拒,牙關緊閉?!昂认氯ゲ拍芎?!”云芷急淚直掉,手指沾藥強行抹入他唇縫。
苦澀刺激下,他終于微張開口。云芷心中一喜,小心地一點點喂下救命的苦藥。喂完藥,
她掰開冰冷粗饃,自己留下最小最硬一塊,剩下的泡熱水攪成糊糊,一點點喂給沈硯。
看著他吞咽,潮紅臉色稍退,緊繃的心弦才略松。疲憊傷痛如潮涌來。她蜷縮沈硯身邊,
饑寒交迫,后背被砸處鉆心疼。解開單薄濕透中衣,她猶豫一瞬,
最終輕輕將他那雙凍得青紫冰冷的腳,摟進自己溫熱的懷里。刺骨冰冷讓她寒顫,
她卻抱得更緊。破廟外,北風凄厲嗚咽。廟內,火堆只剩冷灰。角落里,
兩個被世界拋棄的人,用彼此體溫和生命做最后的抵抗。沈硯在昏沉中,感受到一絲暖意,
緊鎖眉頭微展。冰涼雙腳本能地蜷縮向溫暖源頭。不知多久,風雪稍歇。沈硯高熱略退,
緩緩睜眼?;璋狄曇爸校眢w感覺異常清晰——雙腳被溫軟細膩的肌膚緊緊包裹,
暖流驅散刺骨冰寒。他側頭,借著破窗慘淡雪光,看到蜷縮腳邊的云芷。
少女凍得發青的小臉埋在他腳踝旁,睫毛掛淚,睡夢中微顫。單薄破爛中衣后背,
深色血污刺目。而她那雙凍紅潰爛的手,卻固執地緊捂著他的腳。
一股混雜劇痛、酸楚、震撼的滾燙洪流,沖垮沈硯心防。
外撲敵的身影、風雪中拖拽的肩膀、藥鋪下跪的卑微、此刻獻祭般的溫暖……冰冷腳被暖著,
心口卻如烙鐵燙過,疼得窒息。他艱難動了動腳。云芷驚醒,對上他復雜翻涌的眼眸,
狂喜:“世子!您醒了?還冷嗎?”冰涼帶凍瘡的手急切探他額頭。那觸感讓他心口再縮。
他看著她的血絲眼、憔悴臉、發抖身體、后背血污……喉嚨被死死堵住。寒風嗚咽,
卷著幾片雪花飄落。沈硯目光越過她,望向灰蒙天空,眼底是家破恨、未卜絕望,
和眼前女子用命點燃的微弱火光。他艱難抬起虛弱的手,覆蓋在她緊捂他雙腳的冰冷小手上。
掌心滾燙,帶著生命熔鑄的力量。云芷愣住。沈硯目光深深望進她眼底,干裂嘴唇翕動,
字字千鈞,撞破寒風:“云芷……”“……待我重振門楣,
洗雪沉冤……”“……必以正紅轎輦,三書六禮……”“迎你為妻!”誓言出口,
呼嘯北風似為之一滯。柴火余燼發出最后一聲輕微噼啪。云芷僵住。震驚難以置信席卷了她。
心底有什么轟然炸開,不是喜悅,是更洶涌酸澀滾燙的洪流,沖垮所有防線。
五年艱辛委屈恐懼屈辱,找到荒謬卻足以粉身碎骨相信的慰藉。喉間腥甜洶涌而至!
她死死咬唇,用盡全身力氣咽下。嘴角卻彎起,一個帶淚帶血苦澀又仿佛見天堂微光的笑。
她更緊、更緊地抱住懷中那雙漸漸回溫的腳,抱住了唯一的浮木,
灰暗生命中驟然亮起足以焚盡一切的光。風雪依舊。破廟內,
殘存的暖意在誓言與淚水中艱難維系。沈硯滾燙的手覆在她手上,
溫度一直燙到她心底最深處。2 流螢與燼破廟里那聲重若千鈞的誓言,
并未能立刻驅散現實的冰寒。劣質的藥粉止住了沈硯肩頭傷口惡化的趨勢,
卻未能讓他迅速康復。高燒反復,加上流亡路上的顛簸饑寒,他的身體虛弱到了極點。
最初的幾天,幾乎全靠云芷用那點粗糧熬成的糊糊,一點一點喂進去,才吊住了命。
逃亡的路,漫長而絕望。他們不敢走官道,不敢進城鎮,只能在荒山野嶺、偏僻村落間輾轉。
沈硯的高燒雖退,但內傷和虛弱讓他步履艱難,大部分路程,都需要云芷咬著牙,
用她那副被砸傷后一直未能痊愈的瘦弱肩膀,攙扶甚至背負著他前行。她后背的傷處,
在重壓下時常隱隱作痛,像一根刺,時刻提醒著她那夜的代價和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食物是最大的難題。云芷當掉玉簪換來的那點粗糧,很快消耗殆盡。
她不得不像一只真正的野鼠,
果腹的東西:苦澀的野菜根莖、尚未成熟的野果、偶爾在陷阱里撿到的瘦小田鼠……有一次,
她為摘取崖壁上一叢野果,差點失足跌落。當她把那幾顆酸澀難咽的果子捧到沈硯面前時,
他看著她磨破的十指和沾滿泥土草屑的狼狽模樣,喉結劇烈滾動,
最終只啞聲說了一句:“云娘……辛苦你了。”那聲音里壓抑的痛楚,
比他自己的傷口更讓云芷難受。尊嚴?在生存面前,早已是奢侈品。
他們睡過破廟漏雨的屋檐,蜷縮過農家冰冷刺骨的柴草堆,
甚至為了躲避一場突如其來的官兵搜捕,在散發著惡臭的泥沼里躲藏了大半夜。
云芷那身侯府一等丫鬟的體面早已蕩然無存,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手上布滿了凍瘡和勞作的裂口。只有那雙眼睛,在望向沈硯時,
依舊燃燒著一種近乎固執的光亮——那是他賦予她的信念,也是支撐她走下去的唯一支柱。
沈硯的身體在云芷近乎苛待自身的照料下,緩慢地恢復著。沉默成了他大部分時間的常態。
那雙曾經意氣風發的眼眸,如今深潭般幽暗,里面翻滾著家仇血恨的烈焰,
也沉淀著對自身無能的痛恨。每當云芷因過度勞累或傷痛而發出細微的抽氣聲,
或是看到她因食物匱乏而愈發消瘦的下頜線,他緊握的拳頭便會爆出青筋,指節捏得發白。
“云娘,”在一個同樣寒冷的夜晚,他們棲身在一處廢棄的獵戶木屋,沈硯靠著冰冷的土墻,
望著跳躍的微弱篝火,聲音低沉而沙啞,“跟著我……你后悔嗎?
”云芷正小心地替他揉搓凍得麻木的雙腳,聞言動作一頓。她抬起頭,
火光映著她憔悴卻異常清亮的眼睛,嘴角努力彎起一個安撫的弧度:“世子說的什么話?
奴婢的命,是世子救下的。如今,不過是還債罷了?!?她刻意用了“奴婢”這個稱謂,
想拉回一點主仆的距離,仿佛這樣就能減輕他心中的負擔。
沈硯卻猛地抓住了她凍得通紅的手腕。他的掌心依舊滾燙,
眼神灼灼地逼視著她:“不是奴婢!云芷,看著我!在破廟里我說過的話,每一個字,
都是出自肺腑!不是感激,不是施舍!是承諾!”他的力道很大,捏得她腕骨生疼。
云芷被迫直視著他眼底翻涌的、她不敢深究的復雜情緒——有痛,有愧,有依賴,
還有一種被絕境激發出的、熾熱的占有欲。那句“迎你為妻”的誓言,
在此刻被他用一種近乎宣誓的方式再次強調。云芷的心猛地一顫,
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上喉頭。她慌忙低下頭,掩飾住瞬間泛紅的眼眶和幾乎失控的情緒,
聲音細若蚊吶:“奴婢……知道了?!鄙虺幙粗痛沟?、微微顫抖的睫毛,
感受到她手腕細微的顫抖,心中那團火燒得更旺,卻又夾雜著無法言喻的酸澀。
他緩緩松開了手,卻用一種更低沉、更鄭重的語氣說道:“活下去,云芷。和我一起活下去。
為了沈家,也為了……我們?!蹦莻€“我們”,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云芷死寂的心底,
激起了無法平復的漣漪。她用力咽下喉間的腥甜,更緊地捂住了他冰冷的雙腳,
仿佛要將那兩個字傳遞的溫度牢牢鎖住。日子在饑寒、病痛、躲藏與提心吊膽中緩慢流逝。
冬去春來,又到酷暑嚴寒。五年光陰,如同粗糙的砂紙,磨平了曾經的棱角,
也磨礪出另一種堅韌。沈硯的身體終于徹底恢復,甚至比從前更加精壯。
山野的勞作和逃亡的磨礪,在他身上刻下了風霜的痕跡,也沉淀出一種內斂的鋒芒。
他開始有意識地鍛煉武藝,用樹枝削成的木劍,
在無人的山澗反復劈砍;他也利用侯府世子曾受過的教育,觀察山川地勢,學習辨識草藥,
甚至嘗試著設置簡易陷阱捕獵。他不再是那個需要云芷用身體取暖的虛弱世子,
他成為了這個小小流亡隊伍的主心骨和守護者。
他學會了生火、處理獵物、搭建簡陋的遮蔽所。每當云芷因舊傷復發或疲憊而力竭時,
他會沉默地接過她背上的行囊,甚至在她走不動時,毫不猶豫地將她背起。
他的肩膀寬闊而堅實,帶著山野的粗糲氣息,卻成了云芷顛沛流離中唯一的依靠?!霸颇?,
喝點熱水?!彼麜⒑貌蝗菀谉_、用樹葉卷成筒狀盛著的熱水遞給她,語氣是命令式的,
動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前面有片野莓,你歇著,我去摘?!彼醋∠胍鹕淼乃?,
不容分說地走向荊棘叢生的山坡。夜深露重時,他會將僅有的、相對厚實的衣物蓋在她身上,
自己則靠坐在一旁,警惕著周圍的動靜。這種無聲的守護和日漸深入的依賴,像藤蔓一樣,
在兩人之間悄然滋生。云芷后背的舊傷成了陰雨天反復折磨她的隱疾,每當疼痛發作,
冷汗涔涔時,沈硯會沉默地坐在她身后,用粗糙卻溫熱的手掌,
笨拙地替她揉按肩胛周圍的穴位。那滾燙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衫滲入肌膚,
仿佛能暫時熨平那深入骨髓的痛楚。黑暗中,兩人都沉默著,只有彼此交錯的呼吸聲,
以及一種心照不宣的、在絕望中相互汲取溫暖的默契。偶爾,在相對安全的夜晚,
沈硯會倚著樹干,望著滿天星斗,低聲給云芷講述侯府曾經的繁華,
講述他少年時在邊關策馬揚鞭的快意,講述老侯爺的威嚴與慈愛,
講述母親的溫柔……他的聲音低沉而遙遠,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思念與仇恨。
云芷總是安靜地聽著,在他陷入沉默、渾身散發出冰冷戾氣時,輕輕遞上一片烤熱的干糧,
或是用沾濕的布巾擦去他額頭的薄汗。她不會說太多安慰的話,只是用行動告訴他:她在,
她陪著他。五年流亡,如同行走在無邊黑暗的隧道。支撐著云芷的,除了活下去的本能,
就是破廟里那束微光般的誓言,以及沈硯日漸深厚、融入點滴的無聲守護。
她看著他褪去青澀,變得沉默堅毅,看著他為了一頓飽飯、一處安全的棲身之所殫精竭慮,
看著他即使在最狼狽的時刻,骨子里那份屬于侯府世子的驕傲與擔當也未曾磨滅。
她心底那份因身份卑微而深藏的自卑,似乎在不知不覺中,
被這漫長歲月里的相濡以沫、生死與共悄然消融了一些。她開始小心翼翼地,
將那個“我們”的期許,放在心底最深處,如同珍藏一顆易碎的琉璃。第五年的深秋,
他們流落到了靠近西北邊陲的一個荒僻小鎮。這里天高皇帝遠,消息閉塞,民風粗獷,
倒成了他們難得的喘息之地。沈硯用在山野間獵到的一些皮貨和采集的藥材,
在鎮上換了些銅錢,租下了一間搖搖欲墜的茅屋。日子似乎暫時安穩下來。
沈硯開始更頻繁地外出,有時是去更遠的山林打獵,有時則在鎮上唯一的茶寮一坐就是半天,
聽著來往行商談論著天南地北的消息。云芷則操持著這個簡陋的“家”,漿洗衣物,
修補破漏,學著用粗糙的食材做出能入口的食物。
她的后背舊傷在相對穩定的環境中似乎好轉了些,只是陰雨天仍會隱隱作痛,
提醒著那無法磨滅的過往。這天清晨,云芷正在屋后的小溪邊浣洗衣物。
冰涼的溪水刺得她手指發麻,她直起身,捶了捶酸痛的后腰,
習慣性地望向沈硯清晨離去的方向。陽光穿過稀疏的樹林,
在他常走的那條小徑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突然,一陣不同尋常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打破了小鎮慣常的寧靜。那蹄聲整齊、急促,帶著一種官家特有的肅殺之氣!
云芷的心猛地一沉,幾乎是本能地,她丟下手中的衣物,轉身就往茅屋跑!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是追兵?!五年了,他們還是找來了嗎?!她剛跑到茅屋門口,
就見沈硯的身影也正從另一條小路疾奔回來,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凝重,眼神卻銳利如電,
帶著一種云芷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光芒。“云芷!快!進屋!”沈硯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力道大得驚人,幾乎是把她拖進了茅屋,隨即“砰”地關上了那扇破敗的木門。屋外,
馬蹄聲在茅屋不遠處停住。
一個尖利、高亢、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木板墻:“圣旨到——!
鎮遠侯世子沈硯接旨——!”圣旨?!云芷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靠在冰冷的土墻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手腳冰涼。是催命的符咒?
還是……她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和一絲荒謬的希冀在胸中激烈沖撞,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沈硯背對著她,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火山噴發前般的劇烈情緒。他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身。
那一刻,云芷看清了他的臉。那張被風霜磨礪得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預想中的絕望或驚惶,
反而是一種……一種近乎瘋狂的、被巨大希望點燃的赤紅!他的眼底燃燒著熊熊烈焰,
是仇恨即將得報的快意?是沉冤得雪的狂喜?還是……一種即將掙脫枷鎖、重獲一切的激動?
他一把抓住云芷冰冷顫抖的手,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他的聲音嘶啞、急促,
帶著一種云芷從未聽過的、近乎失控的顫音:“云芷!聽到了嗎?!圣旨!是圣旨!
我們……我們有希望了!” 他眼中那狂喜的光芒,幾乎要將她灼傷。屋外,
那尖利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字一句,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茅屋內:“……經三司會審,
查實鎮遠侯沈崇安勾結外敵一案,實屬構陷!乃奸佞蒙蔽圣聽,羅織罪名!今上明察秋毫,
深憫忠良蒙冤!特旨昭雪!復鎮遠侯爵位,追贈忠烈!著世子沈硯,即日返京,承襲爵位,
重振門庭——!”后面的話,云芷已經聽不清了。
“構陷……昭雪……復爵……承襲……”這幾個字眼,如同最猛烈的颶風,
狠狠撞進她的腦海,將她五年來的所有艱辛、恐懼、委屈、絕望……瞬間席卷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讓她頭暈目眩的狂喜和……一種幾乎要沖破胸膛的、滾燙的期待!
平反了!侯爺的冤屈洗刷了!世子……沈硯……他不再是逃犯!他是尊貴的侯爺了!
那么……那么破廟里的誓言呢?那“正紅轎輦,三書六禮”的承諾呢?
那個“我們”的未來呢?巨大的喜悅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
她下意識地反手緊緊抓住了沈硯的手臂,仿佛抓住了一根通向云端的繩索!她抬起頭,
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模糊的視線里,
是沈硯同樣激動得泛紅的臉龐和那雙燃燒著烈焰的眼睛?!笆雷印顮敗彼曇暨煅?,
泣不成聲,巨大的幸福和釋然讓她幾乎無法言語,只剩下淚水肆意流淌。五年流亡,
無數個瀕死的瞬間,無數次咽下的血淚,仿佛都在這一刻,
被這遲來的圣旨賦予了意義和價值!她的付出,她的等待,似乎終于要迎來光明!
沈硯看著她淚流滿面的臉,看著她眼中毫不掩飾的、純粹而熾熱的喜悅和依賴,
他眼中翻涌的狂喜似乎微微凝滯了一瞬。那是一種極其復雜的、難以捕捉的情緒,
快得如同錯覺。隨即,他更緊地回握住了她的手,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承諾,卻又似乎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沉重:“云芷!
我們……回家了!”他用力推開那扇破敗的木門。門外,秋日高懸,陽光刺眼。
一隊盔甲鮮明的皇家侍衛肅立,為首一名身著緋色宦官服飾的老太監,手持明黃卷軸,
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周圍,是小鎮居民驚懼好奇的窺探目光。沈硯松開云芷的手,
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粗布衣衫。他挺直了脊梁,
如同蟄伏已久的蒼鷹終于要重返蒼穹,一步步走向那代表著無上皇權的明黃卷軸。他的背影,
在陽光下投射出長長的影子,重新變得挺拔、威嚴,帶著屬于侯府世子的、刻入骨髓的驕傲。
云芷站在原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看著他恭敬地跪接圣旨。陽光灑在她臉上,淚痕未干,
帶著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種巨大的、幾乎將她托起的幸福感。
“回家了……”她喃喃重復著沈硯的話,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彎起。
破廟的寒風、逃亡的泥濘、求藥的屈辱、捂腳的溫度……所有的苦難,在這一刻,
都化作了通往那“正紅轎輦”的階梯。她仿佛看到了錦繡華服,看到了鳳冠霞帔,
看到了他兌現誓言時溫柔含笑的臉……然而,就在她沉浸在這巨大喜悅編織的幻夢中時,
一絲細微的、冰冷的不安,如同初冬的第一片雪花,毫無預兆地落在了她滾燙的心尖上。
她下意識地抬手,輕輕按住了后背那處每逢陰雨便隱隱作痛的舊傷。那里,
似乎比剛才更疼了一點。沈硯跪在地上,高舉雙手接過那沉重的圣旨。
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看不清表情。只有他緊抿的唇線,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緊繃。
3 朱門雪圣旨的金光,仿佛驅散了五年流亡的陰霾,
卻也悄然拉開了另一場無聲風暴的序幕。重返京城的路途,與五年前的亡命天涯判若云泥。
皇家侍衛護送,車馬精良,沿途驛站官員無不恭敬相迎。沈硯身著侍衛臨時尋來的體面衣袍,
端坐車中,脊梁挺直如松,眉宇間沉淀著風霜,也重新燃起了屬于上位者的威儀。
他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神,或透過車窗,
望著飛速倒退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山河,眼底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
云芷被安置在另一輛稍小的馬車里。車簾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隔絕了她與沈硯。
她穿著侍衛買來的干凈粗布衣裙,局促地坐在柔軟的錦墊上,手腳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車內的熏香讓她有些頭暈,更讓她無所適從的,
是那些侍衛偶爾投來的、帶著探究與一絲不易察覺輕慢的目光。他們喚她“云姑娘”,
恭敬卻疏離。巨大的落差感,像無形的潮水,一點點漫過心頭。
五年間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親密無間,仿佛在踏入這華麗車駕的瞬間,
就被一道看不見的鴻溝隔開了。他是即將承襲爵位的侯爺,而她,
依舊是那個身份卑微的……丫鬟。“回家了……”她再次喃喃,
試圖用這三個字驅散心底的不安。她想起破廟里他滾燙的手和灼灼的眼神,
想起獵戶小屋他鄭重的承諾,
想起圣旨降臨時他緊握自己雙手的激動……心底那份隱秘的期待,如同風中的燭火,
雖被不安吹得搖曳不定,卻頑強地不肯熄滅。也許,只是剛回來,他太忙了?也許,
等回到侯府安頓好,一切就會不同?京城,巍峨的城墻在望。熟悉的繁華撲面而來,
卻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陌生感。御賜的新侯府坐落在城東最顯赫的地段,朱漆大門高闊威嚴,
門前石獅睥睨,嶄新的“鎮遠侯府”鎏金牌匾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刺得云芷眼睛生疼。這里,
不再是那個充滿她童年和少女記憶、最終被血與火吞噬的舊宅,
而是一個象征著無上榮耀與權力的全新牢籠。沈硯率先下車,在門口一眾管事仆役的跪迎下,
步履沉穩地踏上臺階。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如昔的輪廓,那份屬于侯爵的威勢,
已渾然天成。云芷跟在后面,腳步有些虛浮。嶄新的侯府,雕梁畫棟,庭院深深,
處處透著皇家恩賜的富貴與冰冷。仆從們垂手侍立,恭敬地喚著“侯爺”,
目光掃過跟在沈硯身后的、一身粗布荊釵、形容憔悴的云芷時,那份恭敬下,
毫不掩飾地流露出探究、好奇,以及……深入骨髓的輕蔑。“侯爺,
您的書房已按規制收拾妥當?!币粋€身著體面綢衫、面容精明的中年管事躬身道,
他是府中新任的大管事,姓趙。沈硯腳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徑直朝內院走去。
云芷下意識地想跟上,卻被兩個穿著比她還體面的二等丫鬟不著痕跡地攔了一下?!霸乒媚铮?/p>
”其中一個丫鬟臉上帶著訓練有素的微笑,聲音卻沒什么溫度,
“您的住處安排在‘聽竹苑’西廂房,請隨奴婢來?!甭犞裨罚恳粋€偏僻的客院角落。
云芷的心微微一沉。她看向沈硯的背影,他似乎并未察覺身后的停頓,腳步沒有絲毫遲疑,
很快消失在通往正院書房的重重回廊深處。西廂房陳設簡單,卻也干凈整潔,
比流亡時任何一處棲身之所都要好上無數倍??蛇@“好”,卻像一層厚厚的冰,
將云芷包裹其中。送她來的丫鬟放下幾套嶄新的、料子普通但比她身上好得多的衣裙,
交代了幾句府中規矩和用膳時辰,便禮貌卻疏離地告退了。房間里只剩下云芷一人。
她環顧四周,陌生的床鋪,陌生的桌椅,陌生的熏香……這里沒有山野間的風,
沒有篝火的噼啪聲,沒有他靠坐在一旁守護的身影。巨大的孤獨感和身份落差帶來的冰冷,
讓她不由自主地抱緊了雙臂。后背那處舊傷,在踏入這華麗牢籠后,似乎又開始隱隱作痛。
日子在侯府森嚴的規矩和無聲的排斥中,緩慢流淌。云芷被徹底隔絕在了沈硯的世界之外。
他變得極其忙碌。新侯府需要整頓,舊部需要聯絡,昔日政敵需要應對,
皇帝的恩寵需要維系……他每日早出晚歸,書房徹夜燈火通明,
來往皆是身著官服或氣度不凡的客人。偶爾在府中遇見,他步履匆匆,身后簇擁著幕僚管事,
目光掃過站在角落行禮的云芷時,會微微頷首,但那眼神卻如同掠過一件熟悉的舊物,
帶著一絲疲憊的溫和,卻再無流亡路上那種專注的、沉甸甸的暖意?!霸乒媚锇埠谩?/p>
”一句簡單的問候,客氣而疏遠,將他們之間五年生死與共的歲月,輕飄飄地抹去。
府中的仆婦丫鬟們,對她的態度也越發微妙。趙管事吩咐下來,她的月例比照一等大丫鬟,
吃穿用度也未曾苛待。但那些恭敬的“云姑娘”背后,是竊竊私語和毫不掩飾的打量。
“聽說就是她,拖著侯爺逃出來的?”“一個丫鬟,
走了天大的運道罷了……”“瞧她那身板那氣度,哪里像能當主子的?侯爺能給她個名分,
就算仁至義盡了。”“噓,小聲點,侯爺念舊情呢……不過,正頭夫人肯定得是名門貴女,
她呀,頂天了也就是個貴妾……”“貴妾”兩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云芷的耳朵。
她端著剛為沈硯燉好的、治療舊疾的枇杷露,站在回廊的陰影里,渾身冰涼。原來,
在所有人眼中,包括這些下人的眼中,她的歸宿,早已被劃定。那個“正紅轎輦,
三書六禮”的妻位,仿佛是她癡心妄想的一個笑話。她用力攥緊了溫熱的盅壁,指尖發白。
喉間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她死死咽下。不,她不信!
她不信破廟里那用生命起誓的承諾,會被這朱門錦繡輕易吞噬!
她不信那個在泥沼中與她相擁取暖、許諾未來的沈硯,
會徹底變成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眼神疏離的侯爺!她需要一個答案。哪怕只是他親口說一句,
哪怕只是一個安撫的眼神!機會在一個飄著小雪的午后到來。沈硯難得在府中休憩片刻,
獨自在書房處理信件。云芷鼓起畢生的勇氣,精心燉了一盅他從前最愛的燕窩粥,
亡路上沈硯用樹枝為她削的、一只粗糙的小木鳥——那是他第一次笨拙地嘗試給她“禮物”。
她端著托盤,踏著薄薄的積雪,走向那座象征著權力和疏離的書房。書房外靜悄悄的。
她深吸一口氣,剛要抬手敲門,里面卻傳來了清晰的談話聲。是沈硯,
和一個她未曾聽過的、略顯蒼老但透著精明的男聲,似乎是某位重要的幕僚?!啊顮敚?/p>
陛下對您恩寵正隆,復爵只是第一步。當務之急,是穩固根基,重振侯府聲威。聯姻,
乃是最快最穩妥之法。”幕僚的聲音不急不緩,卻字字清晰。云芷的心猛地一跳,
手懸在半空,僵住了。書房內沉默了片刻。只聽到炭盆里銀霜炭燃燒的細微噼啪聲。這沉默,
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云芷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終于,沈硯的聲音響起,低沉,
平穩,帶著一種云芷從未聽過的、屬于上位者的審慎與……冷漠:“先生所言甚是。
本侯心中已有考量?!蹦涣潘坪跛闪丝跉猓骸安恢顮攲僖饽募议|秀?禮部王侍郎的嫡女,
溫婉賢淑,其父在清流中頗有聲望;鎮國公府的小郡主,身份尊貴,雖性子驕縱些,
但其背后的勢力……”沈硯打斷了他,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男人的權衡:“此事需從長計議,
務必選一門能真正助益侯府、撐得起門楣的正妻。”他頓了頓,語氣輕描淡寫,
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至于云芷……”云芷屏住了呼吸,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才勉強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沈硯呷了一口茶,玉質的杯蓋輕輕磕碰杯沿,
發出清脆卻冰冷的一聲響。他的聲音透過門扉,清晰地、一字一句地撞入云芷的耳中,
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輕慢:“……云芷?一個丫鬟罷了,伺候筆墨尚可,
如何撐得起侯府門楣?”“轟——!”云芷只覺得腦中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
炸得她魂飛魄散,炸得她眼前一片漆黑!那輕飄飄的“丫鬟罷了”,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她心口最柔軟、最珍視的地方!
廟里篝火的溫暖、他滾燙的手心、那句重若千鈞的誓言……所有支撐她熬過五年煉獄的信仰,
在這一刻,被這短短五個字,碾得粉碎!沈硯的聲音還在繼續,平靜無波,
卻比窗外的飛雪更冷:“她隨本侯患難一場,忠心可嘉。納為貴妾,予她一世衣食無憂,
榮華富貴,已是全了這份情義,不枉她這五年辛苦。也算是……本侯對她有個交代。”交代?
全了情義?不枉辛苦?云芷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
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被徹底背叛和否定的劇痛!喉間的腥甜再也壓制不住,
猛地涌了上來!她死死捂住嘴,將那口滾燙的鮮血硬生生咽了回去,
濃重的鐵銹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口腔?!啊劣谡蓿?/p>
”沈硯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屬于侯爺的、不容置疑的沉穩,“自然要迎娶真正的名門貴女,
方能彰顯侯府威儀,不負圣恩,不負……我沈家門楣。”門楣!又是門楣!原來,在他眼中,
相隨、傾盡所有的付出、刻入骨髓的愛戀與期待……都抵不過“侯府門楣”這四個冰冷的字!
都只配換來一個“貴妾”的施舍!一個“交代”!“咔嚓”一聲輕響,
是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只粗糙的小木鳥,在她失控的力道下,被生生捏斷了翅膀!
斷裂的木刺扎進掌心,鮮血瞬間涌出,滴落在腳下冰冷的雪地上,暈開一點刺目的紅。
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心口的劇痛,早已蓋過了一切。書房內的談話還在繼續,
似乎在討論著具體的人選和婚期。那些聲音,此刻聽在云芷耳中,
卻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模糊噪音,遙遠而荒誕。她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
看著青瓷盅里那碗她耗費心思、用最上等燕窩熬煮的粥。裊裊的熱氣氤氳上升,
模糊了她的視線。那熱氣曾經代表著她的關心和期待,此刻卻像是一場無聲的嘲笑,
嘲笑著她的癡心妄想,嘲笑著她這五年流盡的血淚,是多么的不值!嘴角,在劇烈的顫抖中,
竟然向上彎起了一個弧度。
一個極其慘淡、帶著血、帶著淚、帶著無盡悲涼與……徹底清醒的弧度。原來,
不是朱門吞噬了誓言。而是那誓言,從來都只是絕望深淵里,他為了抓住一根浮木,
信口許下的、從未打算兌現的空諾!而她,竟傻傻地,用整整五年,用盡生命和尊嚴,
去供養了這場虛妄!云芷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書房外的。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端著那盅早已冰涼的燕窩粥,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著薄雪的回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