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殿出來,我們到了后院中央,坐在了為香客準備的露臺邊上。
我們仨仰頭看去,這座藏在山坳的冒牌古寺正被秋色浸透,七重殿宇次第舒展的飛檐下,青年和尚點燃的香火騰起的青煙正在琉璃瓦上流過。
寺廟所有線條最終都收束于院落中央的那株銀杏樹,它是一尊凝固的金色火焰,樹冠膨大如云,枝條垂落的弧度恰好夠到大殿二層的雕花木窗。風過時萬千扇形葉片簌簌搖動,將正午陽光篩成細碎的金箔,落在我們的膝頭。這棵銀杏樹大抵是這座院落最老的物件,百余年前不知何處飄來的種子在山石的夾縫里生根,歲月催動著這棵樹茁壯成長。我們曬著太陽,不說話,空氣里只聽得到青年和尚清掃臺階的聲音。
看那片。肖西西忽然指向空中。有片完整的銀杏葉正在半空中旋著墜落,邊緣鍍著半透明的光暈,恍若古籍里夾了百年的蝴蝶標本。穿堂風裹著它掠過青石香爐,最終停在青年和尚掃了半日的石階上。掃帚聲不知何時停了,青衣僧人立在廊柱旁仰頭看天,脖頸彎成慈悲的弧度。
天色不早了,你們還不下山啊?青年和尚頗有些無奈地對我們說。你們免費的水都喝了三輪了呀。
不著急,肖西西回應,她一邊說著,一邊捧著杯子,沿著杯口吹拂一番,好像要吹去浮在水面上的碎茶葉,但她喝的分明只是清水。李建華見她喝了一口水,也隨著喝了一口水,并發出意猶未盡的聲音,好像在喝什么瓊漿玉露。
學人精,我撇了撇嘴。
我支撐著從露臺起身,走到青衣和尚旁邊,問他衛生間在哪里。和尚沖我指了指一個方向,我抱歉地看著他,同他說,師傅,你能不能攙我一段,我腿腳有些不方便。
和尚沖肖西西和李建華努努嘴,意思是我怎么不找自己的朋友攙著我。我說,師傅,你知道嗎,我們上山推著的那個輪椅并不是給我準備的,而是肖西西覺得爬山累,給自己準備的。
和尚無奈地走了過來,扶著我一起,朝著白墻的院外走去。
在肖西西和李建華二人看不見的地方,我停住了,從兜里掏上掏下,掏完左兜掏右兜,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張皺巴巴的10元紙幣,我把他們緩緩展開,在青年和尚困惑的目光之下,把他們如珍寶一般遞到了青年和尚的手上。
那個女生很想請香敬神,你能不能跟他說寺廟做活動,送給她那柱最便宜的香火。
和尚神情復雜的盯著我,把我盯得有些發毛,我正在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對神不敬的時候,和尚開口了。
他說,剛剛另一個男孩找到我,也做了跟你差不多的事情,不過他出的錢還是比你多了20塊。
我還來不及驚訝,青年和尚嘆了口氣。難得你們都有這份心。這個香,我就贈給你們燒吧。
原來不只是我一個人,想把自己寶貴的許愿機會送給她。
和尚取來了三炷香交到了我們三個人手里,得知是免費的贈香,肖西西格外驚喜。
我們仨騰挪到了香臺,并排點燃香火,虔誠地拜了三拜。秋風吹來,燃燒的香頭在我們低垂的脖頸上方忽明忽滅。我以為我會閉上眼祈求什么,可當香火真正點燃的那個剎那,心里什么也沒有想,只是如湖面一般靜謐。我偷偷睜開眼,發現李建華也在睜著眼,也在偷偷看向肖西西。
肖西西眉眼低垂,比在大雄寶殿里的時候要內斂的多,她的發絲隨風飄動,小麥色的肌膚因為吹多了風顯得有些蒼白,我和李建華一時都忘了是在偷看。
青年和尚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們身后,我能聽到他輕輕地嘆息,也不知他因何故嘆息。
我拍了拍手上沾染的香灰,走到了和尚身旁,沖他雙掌合十。師父,還沒請教你的法號。
叫我慧空吧。慧空和尚說。
肖西西心直嘴快,她說,慧空,不是智慧空空的意思嗎。
慧空一愣,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樣說倒也沒錯,哪有聰明的和尚忙碌了一天,一分錢沒為佛祖賺到,還倒貼了三柱香。也就是我佛慈悲,能收留我,要不早就沒了工作。
得了,天色不早了,慧空說,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你們三個人下山吧。
我們仨都是害怕麻煩他人的人,連連擺手,跟他說不用不用。直到慧空不知從哪里拿出了一個車鑰匙,按響了停在院落里的一輛,早就被我觀察好久的寶馬7系小轎車。雖是7系,卻是有些陳舊的老款。
我們仨面面相覷,沉默良久。
要不然還是給慧空師傅一個面子吧,我率先打破了冷場。肖西西和李建華兩個人跟著一起搗蒜一樣點頭。
我們仨漸次上車,寶馬730的空間果然寬敞,哪怕車老了一些,但里面還是被收拾的干凈整潔。我因為腿腳不便坐在了副駕駛,肖西西和李建華坐在了后排。我們一路推上來的輪椅由于較為寬大,勉勉強強才能塞到寶馬的后備箱重,后備箱蓋無論如何也蓋不緊密,李建華的倔性上來了,一手扶著車身,一手扶著后蓋,后退一步,弓腰下沉,眼看著就要用蠻力硬給蓋上。
慧空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跟我們說,大哥,這是電驅動的后備箱,不要強制地往下摁啊。
李建華這才作罷。
黑色寶馬車奔馳在山路上,好車就是好,同輪椅相比,寶馬行駛的格外平穩。我借著車內后視鏡看向后面的兩個人,肖西西已經開始閉目養神,李建華望向窗外。
我看向專心致志開車的慧空問他,師傅,沒想到咱們這個行業這么有前景,你看我有沒有慧根,能不能拜你為師,皈依佛門,也省得再繼續上學了。
慧空和尚雙手短暫的從方向盤上移開,合十了一瞬,道一聲阿彌陀佛,又迅速把手放回。好像我說了什么大不敬的話一樣。
你們別誤會,這車是家里買來,便于我上下班通勤。侍奉佛祖為的是一顆虔誠真心,而不是功名利祿,可沒這么多工資可以領。話說回來,學還是要上的啊,我們寺廟不招收大專以下學歷的人做和尚,沒慧根的不收。
那你一個月工資多少。這句話問出去我就有些后悔,不應該問這么尷尬的話題。
慧空沉默了許久,才應聲道,三千多一些吧。
薪資這么微薄你還要繼續做和尚啊。肖西西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睛,她也對這個開著寶馬上下班的和尚感了興趣。當時雖然我們還是湊出30塊錢都費勁的高中生,但都篤定自己工作之后一定能夠月入過萬。
當然要繼續做和尚了。慧空和尚說,在這修行修行,積攢積攢德行,除了佛祖和方丈,不用跟人打交道,我覺得挺好。他說,你們看窗外的那條玉帶。我們往窗外看去,車剛剛好行駛到了蓮玉大道周遭。他說,那條路就是我老爹在位的時候修的。
慧空和尚的語氣平穩,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毫無波瀾,你們都知道我老爹是誰吧?他在的時候人人把我當少爺,當座上賓,大學畢業之后我以為我干什么都能行,都能成,但我老爹落馬,他一朝失勢,我也就連帶著墜入谷底,無人問津,只得來當一個和尚。
說到這,慧空嘆了一口氣,像是自我安慰一樣,和佛離得越近,就越覺得人的面目可憎。
現在這樣也挺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