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咸陽城郊,一處新辟出的隱秘工坊內,喧囂取代了往日的寧靜。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特的混合氣味,有煮爛樹皮的草木澀味,有麻頭漚爛后的微酸,還有石灰水的淡淡堿氣。
百名少府調來的良匠,正按照一個年輕人的指揮,笨拙卻又認真地忙碌著。
五百民伕則負責砍伐、搬運、燒火、搗漿,汗水浸透了他們的粗布短衣。
陳安站在一個巨大的石臼旁,看著幾名民伕輪流舉起沉重的木杵,奮力捶打著泡在水里的麻料和破布。
“再細些!搗得越爛越好,要感覺不到原來的纖維才行!”
他不得不扯著嗓子喊,才能蓋過那“咚咚”的搗砸聲。
旁邊幾個匠人正圍著一個新制的木框竹簾,嘗試著從渾濁的白色漿水中,小心翼翼地撈起薄薄一層。
“勻一些,手要穩!”
陳安走過去,親自示范如何晃動竹簾,讓纖維均勻分布。
這幾天,他幾乎是吃住都在這工坊里了。
造紙,聽起來原理簡單,但要把理論變成現實,尤其是在這缺乏精密工具、全靠手工摸索的秦代,每一步都是挑戰。
從原料的選擇配比,到漚煮的時間火候,再到搗漿的精細程度,以及最后抄制、壓榨、烘干的技術,都需要反復試驗。
最初幾天,造出來的東西,要么是厚薄不均、布滿窟窿的廢品,要么就是濕時成型、一干就碎的渣渣。
饒是陳安有著后世的理論知識打底,也感到一陣陣的頭大。
幸好,嬴政這次是下了血本,人力物力給得足,允許他盡情“揮霍”,這才讓試驗得以持續。
看著那些匠人逐漸掌握技巧,撈出的紙張雖然依舊粗糙,帶著淡黃色,表面還有些纖維疙瘩,但總算有了“紙”的雛形,陳安緊繃的心弦稍稍松弛。
他知道,這看起來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的東西,一旦成功,其帶來的變革,絕不亞于高產糧種。
它將承載著思想與政令,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與廣度,滲透到這個龐大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就在陳安一門心思撲在造紙上時,咸陽宮里的風,也悄然吹到了他的耳邊。
朝堂之上,關于如何治理新征服的六國舊地,爭論日趨激烈。
特別是長公子扶蘇。
這位深受儒家師傅教導的公子,不止一次地在朝會上慷慨陳詞。
他主張施行仁政,減輕舊六國百姓的賦稅徭役,甚至建議效仿周制,分封部分皇子功臣前往舊地鎮守,以安撫人心。
這些建議,與嬴政力主中央集權、郡縣制的國策,以及李斯等法家大臣的理念,形成了鮮明的對立。
消息傳到陳安耳中時,他正對著一張剛壓榨出來的濕紙發呆。
“扶蘇,還是太天真了啊。”
陳安搖了搖頭。
仁厚是好事,但在剛剛經歷過滅國之戰,各地暗流涌動的情況下,一味講仁政,無異于放縱野心。
至于分封制?
那更是開歷史的倒車,簡直是嫌大秦死得不夠快。
果然,沒過兩天,一紙宮中傳召,再次將陳安喚到了嬴政面前。
依舊是那間清理干凈的偏殿,檀香裊裊。
嬴政似乎剛下朝不久,玄色的常服還帶著宮廷的肅穆。
他此時的臉色算不上好,眉宇間帶著幾分煩躁。
“先生來了。”
他揮退左右,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草民參見陛下。”
“坐。”
嬴政的聲音有些沉悶。
他沒有繞圈子,直接將今日朝堂上,扶蘇再次力陳己見,甚至與幾位老臣爭辯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仁政安民,分封子弟以固藩籬。”
嬴政復述著扶蘇的核心觀點,語氣中有些失望。
“朕知扶蘇心善,然其所言,迂腐不堪!”
“六國遺民之心尚未歸附,分封,無異于縱虎歸山,重蹈周室覆轍!”
“可他偏偏聽不進去,總以為朕嚴刑峻法,失了人心。”
嬴政看向陳安,目光中帶著探尋。
“先生來自后世,可知此等想法,是對是錯?”
陳安沉吟片刻,組織著語言,嬴政和扶蘇的理念不合沒有人不知道。
但凡扶蘇爭氣一點估計早就被立為太子了,不然哪來后面那么多事。
這時陳安想到了后世非常搞笑的一個梗——
四大千古一帝,卻湊不出一個原裝太子!
“陛下,草民以為,扶蘇公子之仁厚,值得稱贊。”
陳安先是肯定了扶蘇的品格,隨即話鋒一轉。
“但其政見,恕草民直言,過于理想,不合時宜。”
“陛下以雷霆之勢,掃平六合,一統天下,此乃前所未有之功績。”
“然,新征服之地,人心未定,舊貴族勢力盤根錯節,六國文化習俗各異。”
“此時行仁政,固然可稍緩民怨,但若無強法約束,無異于給那些心懷叵測之人可乘之機。”
“至于分封制,更是取亂之道。”
陳安語氣篤定。
“后世漢初,亦曾行郡國并行制,結果釀成七國之亂,險些動搖國本。”
“兩晉偏安,宗室藩王坐大,內耗不休,終致五胡亂華,神州陸沉。”
“歷史早已證明,中央集權,方是維系大一統帝國長治久安的根基。”
嬴政靜靜地聽著,臉上的煩躁漸漸散去,深思起來。
陳安引述的后世實例,就是在告訴他扶蘇建議中潛藏的巨大風險。
絕對不要那樣做!
“那依先生之見,當務之急,該當如何?”
嬴政問道。
陳安站起身,走到大殿中央。
“陛下,律法、郡縣,乃帝國之骨架。”
“但要讓這骨架真正穩固,還需要血肉填充,更需要思想的統一。”
“草民以為,眼下最緊要的,并非一味爭論寬嚴,而是要盡快塑造一種超越六國地域之見的——‘大秦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