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線在緊繃的絲面上穿梭，每一次經緯交錯都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像是春蠶啃食桑葉的輕響。沈知微低垂著眼睫，素白手指在織機上來回翻飛，
指尖早已磨出了血泡，她卻渾然不覺疼痛。教坊司大廳內燭火搖曳，
將她的身影拉得修長而孤獨，素紗遮住她半邊面容，只露出一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睛，
倒映著金線流轉的微光。"五百兩！"富商王員外高聲喊道，臉上橫肉隨著喊價抖動，
渾濁眼珠死死盯著沈知微手下漸成雛形的《千里江山圖》緙絲局部。
三個月前這個神秘女子出現在教坊司，以一手失傳的緙絲絕技轟動京城，
今夜已是她第三次公開演示，每次只織就名畫一角，卻引得達官貴人爭相競價。
教坊司李嬤嬤扭著水蛇腰在沈知微身旁站定，
金絲團扇半掩著涂脂抹粉的臉："各位爺瞧仔細了，這可是通經斷緯的活緙絲，
金線里摻著南海珍珠粉，日光下能泛七彩霞光。"她話音未落，二樓雅座傳來茶盞輕叩聲，
一襲墨藍長衫的首輔裴衍憑欄而立，腰間羊脂玉佩在燭火中泛著溫潤光澤。大廳霎時寂靜。
沈知微手指微不可察地顫了顫，金線突然在青綠山色間轉折出銳利角度，
織出半片奇特的楓葉紋——那是沈家緙絲秘譜中記載的"錯金"技法。裴衍眸光一凝，
修長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玉佩上"明德惟馨"的刻字，那是十五年前沈閣老親手所贈。
"一千兩。"裴衍聲音不疾不徐，卻讓李嬤嬤手中團扇"啪"地落地，
"買今夜與這位娘子獨處一炷香。"滿座嘩然中，沈知微終于抬頭，
隔著素紗與那道深邃目光相接。她看見裴衍眼角新添的細紋，想起當年沈府海棠樹下，
少年捧著《緙絲圖考》請她講解"通經回緯"之法的模樣。金線在她指間繃直，
暗藏的玄鐵砂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待眾人退盡，沉水香的氣息悄然彌漫。裴衍立在織機旁，
袖口銀線繡的云紋拂過絲面："這金線摻了玄鐵砂。"他指尖輕撫山巒輪廓，
突然被一處突起割破皮膚，血珠滲入金線消失無蹤。沈知微凝視那滴鮮血在絲縷間暈開，
恍惚看見十五年前沈府大火中，父親被鐵鏈磨破的手腕也是這般滲著血，
將半截金釵塞進她手心。"緙絲之錯，藏金于縷。"裴衍收回手指，
目光掃過她耳后淡疤——那是幼時沈知微為摘給他看桑葉蟲蛀痕跡，從樹上跌落留下的。
沈知微倏然起身，織梭"當啷"砸在青磚地上。她彎腰時頸間銀鏈滑出，
墜著的半枚銅鑰匙擦過裴衍袍角，鑰匙凹槽形狀與他珍藏多年的那半枚嚴絲合縫。
更漏滴答聲中，沈知微沉默收好織品。裴衍忽然按住織機邊框，
檀木紋理下暗藏的鐵質機關發出輕響——這正是當年沈閣老親手設計的可拆卸緙絲機。
兩人指尖在機關處一觸即分，沈知微袖中金釵突然發燙，
釵頭鳳凰紋路與裴衍玉佩暗紋竟出自同一塊母版。回到教坊司后院柴房改的居所，
沈知微插緊門閂，從灶臺暗格取出油紙包裹的賬冊。泛黃紙頁上密布父親的字跡，
最后一頁潦草寫著："山河社稷圖被割裂，通經斷緯處藏..."墨跡在此暈開。
她摸出貼身藏著的半截金釵，釵身暗紋在月光下投出蛛網般的影子，
與賬冊某頁數字完美對應。窗外傳來打更聲，沈知微突然劇烈咳嗽，
帕子上綻開暗紅血梅——當年在雪地里逃亡落下的病根，每到金線返潮時便發作。
她咬開金釵尾端暗格，取出一粒藥丸吞下。銅鏡映出她鎖骨處的烙印"教坊罪籍"，
與記憶中父親臨刑前喊的"緙絲無錯，錯在人心"重疊。
院墻外忽然響起熟悉的《折桂令》笛聲，那是她及笄那年，裴衍在沈府花廳吹過的曲子。
沈知微捏碎藥丸瓷瓶，碎瓷片在掌心刻出血痕，今夜這場看似偶然的重逢，
早在十五年前就埋下了金線般交錯的伏筆。第二章晨霧裹著教坊司飛檐上的銅鈴，
沈知微將最后一根金線收入檀木匣中，
指尖在匣底暗紋處停留片刻——那里刻著與父親賬冊相同的星圖標記。
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她迅速將匣子塞入袖中，拿起繡繃作尋常刺繡狀。門被推開時，
銅鏡映出李嬤嬤那張涂著厚粉的臉，身后還跟著兩個捧著錦盒的小丫鬟。"姑娘好造化。
"李嬤嬤的丹蔻指甲劃過沈知微肩頭，"首輔大人差人送來云錦十匹、南海珍珠一斛，
說是..."她突然湊近，廉價脂粉味混著昨夜殘酒氣息撲面而來，"補償昨夜姑娘受的驚。
"沈知微垂眸盯著錦盒中瑩潤的珍珠，想起它們碾碎后摻入金線的效果，
恰能織出《千里江山圖》中煙波浩渺的質感。
嬤嬤突然捏住她下巴："遮面紗摘了讓老身瞧瞧，
究竟什么天仙模樣值得首輔大人..."銅鏡突然映出窗外一道黑影，李嬤嬤話音戛然而止。
沈知微趁機掙脫，從妝奩取出素紗系好："奴婢染了風寒，恐過了病氣給嬤嬤。
"她余光瞥見窗外人影腰間晃動的鎏金魚袋——三品以上官員才有的佩飾。嬤嬤悻悻松手，
卻將一個小瓷瓶拍在案上："每日酉時服用，能養顏。"沈知微接過時嗅到淡淡腥甜，
這是宮里流出的"雪肌丸"，以水銀為引，久服傷身。待眾人退去，
她立即將藥丸盡數倒入盆栽。泥土吞沒藥丸的瞬間，一片枯葉飄落，
葉脈紋路竟與父親賬冊某頁暗記相似。沈知微猛地抬頭，
看見窗外銀杏樹上掛著的半截紅繩——這是蘇若雪與她約定的暗號。
她迅速將珍珠藏入空心床柱，卻在轉身時撞見銅鏡里自己耳后淡疤的位置，
赫然粘著一片銀杏葉，葉柄處用胭脂點了個紅點。黃昏細雨打濕了教坊司的回廊。
沈知微抱著琴假裝赴宴，在轉角處突然被拽進雜物間。
蘇若雪翠色衣袖帶著忍冬香氣："知微姐，榮國公府來人了。"她指尖冰涼，
在沈知微掌心畫了個"七"字，"說要尋個會緙絲的罪臣之女。
"沈知微袖中金釵突然變得滾燙——七年前榮國公主持編纂《天工緙譜》，
正是沈家被抄的導火索。"還有..."蘇若雪突然噤聲。門外傳來環佩叮當，
透過門縫可見榮國公府二小姐帶著丫鬟經過，腰間掛著的金絲香囊晃動著，
囊面赫然是沈家獨有的"經緯交錯"紋。待腳步聲遠去，
蘇若雪從懷中掏出一塊帕子："今早收拾東廂房，在首輔大人歇過的榻上發現的。
"素白絹帕上一角繡著青竹，針腳與沈知微母親的手法如出一轍。更鼓敲響時，
沈知微獨自在房中展開帕子。燭光下，青竹影子投在墻上竟形成數字"廿七"，
與賬冊第三頁的密碼吻合。她突然聽到瓦片輕響，
抬頭見一道黑影掠過屋檐——那人使的輕功"踏雪無痕"，正是父親當年親衛的獨門步法。
金釵在此時發出蜂鳴般的震顫，沈知微猛然醒悟：今日是父親忌辰，
而裴衍清晨送來的珍珠數量，恰是二十七顆。暴雨驟然而至。沈知微掀開床板下的暗格，
取出用油布包裹的殘破賬冊。雨聲中夾雜著瓦片碎裂的脆響，她將金釵尖端插入賬冊鎖扣，
機關轉動聲與驚雷同時炸響。泛黃紙頁上，
父親用朱砂標記的"七"字突然在潮濕空氣中顯現血色，旁邊小楷寫著："榮府藏半圖，
裴守金鑰"。一道閃電照亮窗外人影，沈知微迅速合上賬冊。雨簾中，裴衍撐傘立在院墻邊，
月白中衣被雨打濕貼在身上，腰間卻掛著干燥的鎏金魚袋。他抬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
指尖輕彈，水珠在青磚上濺出奇特的星形——正是沈家傳遞暗號的手法。沈知微握緊金釵，
釵頭鳳凰的眼睛在雷光中泛紅，仿佛要泣血。五更梆子敲響時，教坊司后門吱呀開啟。
沈知微披著蓑衣潛出，循著雨中若有若無的沉水香來到廢井邊。
井沿青苔上放著個濕透的錦囊，里面是半塊羊脂玉訣，斷口與她頸間銅鑰匙的紋路完全吻合。
遠處傳來馬蹄聲，她閃身躲入槐樹陰影，看見裴衍策馬掠過巷口，
馬鞍上掛著的劍穗竟是用沈家獨有的"錯金書"技法編織而成。晨光穿透雨霧時，
沈知微在妝奩底層發現一張字條，墨跡被水暈開大半，唯剩"申時""桑林"三字可辨。
她將字條湊近燭火，隱藏的暗紋逐漸顯現——那是父親生前最愛的《璇璣圖》局部。
銅鏡突然映出窗外飄落的桑葉，葉脈間爬著一只通體碧綠的蠶，
正是沈家桑園特有的"金縷蠶"。第三章暮春的風裹著柳絮穿過窗欞，
沈知微指尖的金線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教坊司偏廳里，
裴衍一襲靛青直裰坐在她對面的繡墩上，修長手指輕撫案上攤開的《緙絲圖考》，
書頁間夾著的桑葉書簽已經泛黃。那是她十四歲那年隨手夾進去的，
葉脈間還留著當年蠶蟲啃噬的月牙形缺口。"沈娘子覺得'通經斷緯'之法，
可是緙絲最高境界？"裴衍突然開口，聲音像是浸了寒潭水。
沈知微手中銀梭微不可察地顫了顫，
金線在素絹上織出個突兀的轉折——這正是父親獨創的"驚鴻式"，
專用于在平紋中暗藏密碼。她抬眼時，正對上裴衍凝視的目光。
陽光透過琉璃窗在他臉上投下斑駁光影，
將他眼尾那顆淺痣映得發紅——與七年前在沈府書房請教學問時一模一樣。
沈知微將銀梭穿過經線，故意讓金線在緯向多繞半圈："大人謬贊了，不過是些粗淺功夫。
"她聲音平靜，卻看見裴衍指尖在書頁某處輕輕摩挲，那里正是父親批注的"經緯交錯處，
自有山河"。窗外突然傳來環佩叮當聲。榮國公府二小姐帶著侍女們嬉笑著經過，
腰間金絲香囊晃動著，囊面"經緯交錯"紋在陽光下刺目非常。裴衍突然合上書卷，
書脊碰撞聲驚飛了檐下燕子。沈知微趁機調整織機角度，
讓金線投影在墻上形成半片楓葉——正是沈家傳遞緊急信號的圖樣。
"聽聞沈娘子擅修補古畫。"裴衍從袖中取出卷軸徐徐展開，絹本上《璇璣圖》已經褪色，
"這蘇蕙真跡的'盤綜回文'處多有破損，不知可否用緙絲技法補全？
"沈知微呼吸一滯——這正是父親遇害前夜正在修復的珍品。她接過卷軸時，
發現背面裱糊的桑皮紙上有淡得幾乎看不見的朱砂標記，形狀與她金釵尾端的暗紋完全吻合。
"需要些特殊染料。"沈知微佯裝檢查畫作，
將銀梭在硯臺邊輕叩三下——這是當年父親與學生約定的暗號。
裴衍突然傾身按住她正要收回的手腕："南海珍珠碾粉調朱砂，可復其色。
"他掌心溫度透過衣袖傳來，腕骨抵著她脈門，
恰是當年在沈府學射箭時他糾正她姿勢的觸碰方式。沈知微倏然抽手，
銀梭帶起的金線在空中劃出銳利弧度。裴衍衣袖被劃開細口，
露出內側繡著的青竹紋——針腳走向與母親手法分毫不差。兩人同時沉默，
窗外蟬鳴突然喧囂起來，吵得人耳膜發脹。"三日后申時，下官再來請教。"裴衍起身時，
一塊玉佩從腰間滑落，沈知微俯身去拾，發現玉上"明德惟馨"四字已經磨損，
唯獨"馨"字下半部"香"字嶄新如初——正是父親生前最后批閱的公文上那個未寫完的字。
她遞還玉佩時，指尖擦過裴衍掌心的繭，那是常年握筆與執劍共同磨出的痕跡，
與父親手上的如出一轍。待裴衍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沈知微立即展開《璇璣圖》對光細看。
桑皮紙背面的朱砂標記在夕陽下逐漸顯現，竟是父親筆跡寫就的"金釵為鑰"四字。
她急忙從發間取下金釵，釵尖對準標記中心凹陷處輕輕旋轉，
絹本夾層中突然滑出一片薄如蟬翼的絲帛，上面用蛛絲繡著半幅星圖。更鼓敲響時，
沈知微將絲帛浸入特制的茜草汁中。帛上星線逐漸變成暗紅色，
與賬冊第七頁的密碼圖案重疊后，竟形成大周疆域圖，
幾個關鍵要塞處標著奇怪的符號——正是父親獨創的"錯金書"字符。她突然聽見瓦片輕響，
抬頭見一片銀杏葉飄落窗臺，葉柄處系著紅線，葉面用針刺出七個小孔，
排列方式與北斗七星完全一致。夜色如墨時，沈知微潛入教坊司藏書閣。借著月光，
她在《天工開物》夾頁中找到半張殘破的驛站票據，
上面記載著十五年前某批運往北疆的"絲綢"數量與重量明顯不符。當她用金釵輕刮紙面，
隱藏的字跡逐漸浮現："緙絲甲，重廿七斤"——正是父親遇害當日發出的最后一份公文。
突然，遠處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沈知微迅速藏好證據，從后窗翻出時，
恰看見一隊禁軍舉著火把包圍了教坊司。火光照亮了為首者腰間的鎏金魚袋，
也映出他手中展開的畫像——赫然是蘇若雪的容貌。沈知微攥緊懷中絲帛，
想起白日里蘇若雪塞給她的桑蠶絲荷包，內襯上繡著"榮府地牢，速救"六個小字。五更天，
沈知微回到房中，發現妝奩上多了一盞琉璃燈。燈座刻著繁復的纏枝紋，轉動燈罩時，
光影在墻上投出的圖案竟與絲帛星圖某處重合。她試著將金釵插入燈座暗槽，機關轉動聲中，
燈柱裂開露出半枚玉訣——斷口與她頸間銅鑰匙的紋路嚴絲合縫。晨光初現時，
沈知微將兩半玉訣拼合。玉訣內壁刻著的銘文在陽光下清晰可辨："山河社稷，通經斷緯"。
這是先帝賜予沈閣老的密旨開頭，而后半句正是父親臨終前嘶喊的"緙絲無錯，錯在人心"。
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哨聲，她推開窗，
看見銀杏樹上綁著的紅綢帶正被風吹得獵獵作響——這是蘇若雪與她約定的緊急信號。
第四章榮國公府的鎏金大門在晨光中泛著冷硬的色澤，門環上饕餮紋的眼睛嵌著兩枚血珀，
盯著拾級而上的沈知微。她攏了攏教坊司統一配發的藕荷色披風，
指尖在袖中摩挲著金釵尾端的暗紋——那里新添了幾道刻痕，
記錄著自踏入府門后發現的第七處與父親賬冊標記相同的圖案。"緙絲娘子到了。
"引路的婆子嗓音尖細，腰間掛著的銅牌刻著"內院行走"字樣。沈知微垂首跨過門檻，
余光瞥見廊柱上纏繞的金絲藤蔓紋——正是十五年前御賜榮國公的"金縷纏枝"樣式，
而藤蔓間隙里藏著幾乎被歲月磨平的刻痕，那是沈家獨有的桑葉標記。花廳里熏香濃得嗆人，
榮國公夫人端坐在紫檀木嵌象牙屏風前，
發間金鳳步搖垂下的珍珠串隨著她轉頭發出細碎碰撞聲。沈知微行禮時，
聽見自己膝蓋觸地的悶響與遠處隱約的絲竹聲混在一起，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抬起頭來。
"夫人的護甲刮過沈知微的下巴，素紗被掀開的瞬間，花廳突然安靜得可怕。
沈知微看見夫人瞳孔驟縮，涂著艷紅口脂的嘴唇微微顫抖："這雙眼睛..."話未說完，
屏風后傳來茶盞墜地的脆響，榮國公二小姐慌亂的身影映在絹素屏風上，像只受驚的鶴。
夫人突然冷笑："聽聞你會修補古緙絲？"她拍手示意侍女捧上個烏木匣子。匣蓋開啟時，
沈知微呼吸一滯——里面躺著半幅《璇璣圖》緙絲殘片，經緯線間還沾著暗褐色的污漬，
那是父親遇害當日隨身攜帶的信物。她伸手觸碰殘片邊緣的"盤綜回文"紋，
指尖感受到細微的凹凸感，正是父親用暗號標記緊急情報的手法。"這料子脆了，
得用雪水泡軟金線..."沈知微話音未落，夫人突然將整壺滾茶潑向緙絲殘片。
蒸汽騰起間，殘片上突然顯現出朱砂繪制的北疆地形圖，
而茶水流經處浮現出幾個蠅頭小楷："裴守幽州"。沈知微急忙用袖子去吸水分，
卻聽見夫人厲喝："果然是你！沈家的余孽！"護甲朝她面門抓來的瞬間，
花廳的門突然被勁風撞開。裴衍一襲墨藍官服立在光暈里，
腰間玉帶鉤反射的日光正刺在夫人眼睛上。"本官來得不巧。"他聲音平靜得可怕，
右手卻按在劍柄上，青筋從蒼白的手背一直蔓延到腕骨，
"陛下剛問起當年賜給沈閣老的《璇璣圖》下落。"沈知微看見裴衍左手垂在身側，
指尖掛著個熟悉的桑蠶絲荷包——正是蘇若雪失蹤前交給她的那個，
此刻荷包邊緣露出半截染血的指甲。榮國公夫人僵在原地，
護甲尖端離沈知微的眼球不過寸余，卻再也前進不得。裴衍緩步走近，
官靴踏在潑灑的茶水上，倒映出他緊繃的下頜線："這緙絲乃御賜之物，毀損者當誅九族。
"花廳里的熏香突然被風吹散，沈知微嗅到裴衍身上熟悉的沉水香混著鐵銹味。他寬袖一展，
狀似無意地將她護在身后，袖口銀線繡的云紋擦過她手背，像是無聲的安撫。
榮國公二小姐突然從屏風后沖出，發間金步搖纏上了裴衍的玉帶鉤，
在拉扯間露出他中衣領口繡著的青竹——與母親當年給裴衍做的及冠禮衣一模一樣。
"首輔大人好大的官威。"夫人收回手，護甲在案幾上刮出刺耳聲響，
"這賤婢方才妄圖損毀御賜之物..."裴衍突然輕笑出聲，
從袖中取出卷軸徐徐展開："夫人指的可是這個？
"明黃絹帛上"璇璣圖真跡藏于內閣"九個大字蓋著朱紅玉璽，映得夫人臉色慘白。
離開榮國府時，暮色已染紅檐角獸吻。裴衍的馬車靜靜停在側門，
車簾上繡著的纏枝紋在夕陽下泛著金絲光澤。沈知微剛要繞道，車簾突然掀起一角，
露出裴衍骨節分明的手："申時三刻，雨前茶將涼。"這是當年他們在沈府書房的暗語。
沈知微猶豫間，聽見車廂里傳來微弱的咳嗽聲——那聲音她死都不會認錯，是蘇若雪。
馬車轆轆遠去后，沈知微在巷口發現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還溫熱的茯苓糕，
切口處露出張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用血畫著地牢路線圖。她將絲絹對著落日細看，
血跡滲透處顯現出父親筆跡寫的"金釵引路"四字。遠處傳來打更聲，沈知微摸向發間，
卻發現金釵不知何時已不翼而飛。回教坊司的路上，沈知微總覺有人尾隨。轉過朱雀街角時，
她突然被拽進成衣鋪子。老板娘熟稔地塞給她一套男裝，
柜門開合間露出內室供奉的牌位——"沈府繡房管事周氏"。沈知微更衣時，
發現衣襟夾層里縫著片桑葉形狀的鐵片，邊緣磨得鋒利異常，
正是父親當年設計的"桑刃"暗器。夜色如墨時，沈知微扮作小廝混入榮國府后廚。
運送泔水的馬車底板有新鮮的血跡，她掀開暗格，
發現里面蜷縮著個奄奄一息的少女——正是蘇若雪。她翠色衣裙已經破爛，
露出的皮膚上布滿鞭痕，右手小指缺失的傷口還在滲血。
"緙...絲...錯..."蘇若雪氣若游絲地吐出三個字，
將染血的帕子塞進沈知微手中便昏死過去。帕子上的血跡組成奇怪的符號，
沈知微借著月光辨認，竟是父親賬冊最后一頁缺失的數字。遠處傳來巡邏侍衛的腳步聲，
她急忙將蘇若雪藏入茅草叢，自己則故意弄出聲響引開來人。在躍上圍墻的瞬間，
她突然看見西廂房窗紙上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一人發間金釵的輪廓，
與她丟失的那支分毫不差。五更梆子響過，沈知微背著蘇若雪跌跌撞撞回到教坊司后院。
李嬤嬤的屋子還亮著燈，窗紙上映出她正往某個瓷瓶里倒粉末的影子。
沈知微剛要從側門溜進去，突然被只溫熱的手捂住嘴。裴衍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別動。
"他聲音壓得極低，另一只手遞來那支失而復得的金釵，"釵尾暗格里有解藥。
"沈知微旋開釵尾，一粒碧色藥丸滾落掌心。她突然發現金釵紋路變了，
新添的刻痕與蘇若雪血帕上的符號完全吻合。裴衍的披風裹住她顫抖的肩膀，月光下，
他脖頸處露出半截猙獰傷疤——那是鐵鏈勒過的痕跡，與父親被押走時頸間的傷痕如出一轍。
晨光熹微時，
蘇若雪在高熱中囈語不斷："地牢...緙絲機...鐵鏈..."沈知微為她換藥時，
發現她脊背上烙著個奇怪的符號，正是賬冊中反復出現的"七"字變體。
窗外突然飛來一只信鴿，
腿上綁著半截金線——那是她昨日在榮國府花廳偷偷藏入袖中的《璇璣圖》殘片上的線頭。
沈知微將金線對著朝陽觀察，發現其中混著幾根銀絲，排列方式與父親教的密碼暗合。
她試著將金線纏在釵身上，鳳凰紋路的眼睛突然彈開，露出微型卷軸。
展開后是半張北疆布防圖，右上角朱砂批注"裴守"二字，墨跡已褪色成淡褐色，
與父親常用的"松煙墨"成分一致。正午時分，教坊司突然被官兵包圍。
沈知微從窗縫看見帶隊的是榮國公世子，他腰間佩劍的劍穗竟是用"錯金書"技法編織的。
李嬤嬤諂笑著引他們搜查各屋，沈知微剛要把蘇若雪藏進密道，房門卻被猛地踹開。
千鈞一發之際，后院傳來馬匹驚嘶聲，有人高喊："首輔大人遇刺！"官兵們慌忙退去時，
沈知微看見裴衍的貼身侍衛在墻角留下的血字——"申時桑林"。她摸出懷中桑刃，
發現刃面在陽光下顯出淡淡紋路，拼起來正是"山河社稷"四字的下半部分。
蘇若雪突然在昏迷中抓住她的手，斷指處的血沾在桑刃上，
刃身漸漸顯出幅模糊的地圖——那是教坊司地下密道的走向，終點標注著"金縷閣"三字。
第五章教坊司的彩綢在風中獵獵作響，沈知微將金線穿過最后一根銀梭，
抬頭時正對上高臺上裴衍深不見底的目光。今日才藝大比，
她特意選了最顯眼的織機擺在庭院中央，陽光穿透金線在素絹上投下流動的光斑，
引得圍觀貴女們陣陣驚嘆。榮國公世子搖著灑金折扇擠到前排，
扇骨上掛著的玉墜突然"啪"地斷裂——那正是用沈家"錯金書"技法雕琢的螭紋佩。
"緙絲不過是繡娘活計，也配稱才藝？"世子靴尖碾過墜地的玉佩，
錦袍下擺沾著幾點新鮮墨漬，與昨日裴衍遇刺現場留下的墨汁如出一轍。
沈知微不動聲色地調整織機角度，讓金線折射的陽光正刺在他眼睛上。世子暴怒揮手，
侍從立即掀翻了旁邊舞姬的鼓架，蘇若雪蒼白著臉從回廊柱后閃出，
斷指處包扎的素帛滲出點點猩紅。沈知微指尖銀梭突然轉向，金線在緯向多繞三圈，
織出個突兀的山巒尖角——正是父親教她的求救信號。高臺上裴衍的茶盞輕輕一磕，
他身后侍衛立即按住刀柄。但世子已經拽住沈知微的衣袖："這賤婢眼神不敬！"裂帛聲中，
她半截小臂暴露在陽光下，
內側淡金色的桑葉形胎記引起一片嘩然——當年沈府千金周歲宴上，
這枚胎記曾被畫入《百嬰圖》獻予先帝。"夠了。"裴衍的聲音不大，卻讓全場驟然寂靜。
他緩步下階時，腰間玉帶鉤反射的光斑游走過世子猙獰的臉，"陛下剛下旨重開緙絲局，
沈娘子是內定的掌事女官。"沈知微瞳孔微縮——這分明是謊言，
教坊司罪籍根本沒資格任官。但裴衍已經抖開明黃絹帛，
上面"才藝優勝者賜自由身"的字樣蓋著朱紅印鑒，映得世子臉色鐵青。沈知微接過圣旨時，
裴衍的指尖在她掌心迅速劃了三道——這是他們兒時玩"藏鉤戲"的暗號。她低頭作揖，
余光瞥見他官靴內側沾著桑葉形狀的泥印，正是廢棄桑林特有的紅土。
榮國公世子突然冷笑："首輔大人昨夜遇刺，今日倒精神。"他故意踩碎地上銀梭，
"聽聞刺客用的桑刃暗器，巧得很，當年沈府..."裴衍廣袖一拂，
碎裂的銀梭竟被卷入袖中。當他再攤開手掌時，掌心躺著枚完好無損的銀梭，
梭身刻著"經緯春秋"四字——這是沈閣老當年贈予愛徒的及冠禮。"世子眼力不佳。
"他將銀梭放回沈知微案頭，"這是工部新制的九轉連心梭。"大比結束后，
沈知微在妝奩底層發現張地形圖。羊皮紙上墨線勾勒出裴府布局，某處廂房被朱砂圈出，
旁邊蠅頭小楷標注"山河社稷圖"。她將金釵在燭火上烤熱，
釵身紋路逐漸顯現更多細節：書房多寶閣第三格有暗格，機關需左轉三圈、右轉半圈。
窗外傳來三長兩短的貓頭鷹啼叫——是蘇若雪在提醒她巡邏侍衛換崗的時機。
子時的更鼓剛過第一響，沈知微已經潛入裴府西墻。
她穿著夜行衣的身影與桂樹陰影融為一體，腰間的桑刃觸手生涼。書房窗欞透出微光，
她舔濕窗紙窺見裴衍正在批閱公文，案頭鎮紙竟是半塊殘缺的虎符。當他起身取書時，
領口滑出根紅繩，下端墜著的銅鑰匙在燭光下泛著熟悉光澤——與她頸間那枚正好是一對。
裴衍突然吹滅蠟燭，沈知微屏息貼在廊柱后。遠處傳來侍衛的交談聲，
有人提到"榮國公府今夜宴請北疆使者"。等腳步聲遠去，她撬開窗栓翻入書房，
沉水香的氣息撲面而來。多寶閣上《緙絲圖考》擺得端正，她按照金釵提示轉動暗格機關時，
發現古籍書脊上有新鮮指痕——有人不久前剛翻閱過。暗格彈開的瞬間，沈知微呼吸停滯。
里面躺著半幅《山河社稷圖》緙絲，金線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紅光。當她展開織品，
發現缺失的右下角正好能與父親賬冊中夾著的殘片拼合。突然，
緙絲背面浮現幾行褪色字跡："通經斷緯處藏密，金釵為鑰，玉印為憑"。
她急忙摸出發間金釵，釵尖剛觸及緙絲某處經緯交錯點，
整幅織品突然開始發光——金線里竟摻了夜光粉。"我知道你會來。
"裴衍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時，沈知微手中的桑刃已經抵住他咽喉。月光從窗欞斜射而入，
照亮他脖頸處那道陳年疤痕——與父親被鐵鏈勒出的痕跡一模一樣。他沒有躲閃，
反而向前半步，刃口立刻壓出一道血線："但這里只有半幅圖，
另外半幅在..."沈知微突然旋身將他撞向書柜，裴衍后腰撞上案幾，鎮紙墜地發出脆響。
借著這個空檔，她已翻窗而出，卻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撕裂聲——她的衣角被多寶閣雕花勾住。
裴衍拾起掉落的面紗，上面用金線繡的暗紋正是沈家族徽。沈知微在圍墻上回頭，
看見他站在月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手中捧著那半幅發光的《山河社稷圖》，
唇邊竟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教坊司的梆子敲過三更，沈知微在密室里將今夜所得鋪開。
金釵從緙絲上刮下的夜光粉在宣紙上組成奇怪的符號，與蘇若雪背上的烙印有七分相似。
她突然想起什么，從床底取出個陶罐——里面是裴衍這些年暗中送來的藥材，
最底下壓著張藥方。當她將藥方對著燭光，背面浮現出父親筆跡寫的"玉印在裴"四字。
窗外突然傳來瓦片輕響。沈知微吹滅蠟燭，
從窗縫看見銀杏樹上掛著條紅綢帶——這是最高級別的警示。她剛把證據藏入空心簪子，
房門就被猛地踹開。榮國公府的侍衛舉著火把涌入，為首的嬤嬤直接掀開她的床褥："搜！
那賤婢偷了國公爺的珍寶！"沈知微被按在妝臺前，銅鏡映出侍衛翻檢她繡筐的粗暴動作。
當有人拿起金釵檢查時，她的心跳快得要蹦出喉嚨——釵尾暗格里藏著今夜刮下的夜光粉。
千鈞一發之際，教坊司突然鐘鼓齊鳴，有人高喊："走水了！"濃煙瞬間彌漫回廊，
混亂中有人塞給她一塊冰涼玉佩，
上面"明德惟馨"的"馨"字缺了最后一筆——正是裴衍日常佩戴的那塊。借著火光，
沈知微發現玉佩背面新刻了道凹槽，與她金釵的鳳凰紋路完全吻合。當她將釵尖嵌入凹槽，
玉佩突然裂開，露出里面薄如蟬翼的絲絹——上面畫著完整的裴府密道圖，
某處標注"玉印在此"。遠處傳來裴衍侍衛特有的鷓鴣哨聲，三短一長，
正是當年沈府遇難那夜的求救信號。五更天，沈知微在灶膛灰燼中發現半張焦黑的信箋。
勉強可辨"北疆使者實為..."幾個字，紙緣殘留的墨跡形成半個虎符紋樣。
她將殘箋浸入晨露中，漸漸顯出幅模糊的邊境地圖，
某處關隘旁畫著桑葉標記——與父親賬冊第七頁的密碼完全一致。晨光穿透窗紙時，
她終于疲憊睡去，手中還攥著那枚裂開的玉佩。夢里反復出現裴衍脖頸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