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桌上那份文件,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指尖冰涼。那幾張薄薄的紙,白得刺眼,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挺挺地插在我們倆之間。“簽了吧。”江嶼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甚至比平時還要平靜幾分,仿佛他遞過來的不是離婚協議書,而是什么無關緊要的會議紀要。
今天是三月十七號。我們結婚三周年的紀念日。呵,真他媽會挑日子。我,林淺,二十七歲,
一個在甲方爸爸面前裝孫子、在閨蜜面前瘋瘋癲癲的廣告公司小設計。他,江嶼,三十歲,
江氏集團說一不二的年輕掌舵人,一個眼神就能讓會議室溫度驟降十度的男人。我們的婚姻,
始于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三年前,江氏集團遭遇惡意狙擊,股價動蕩,
急需一樁穩定人心的聯姻來穩住局面。而我爸那個風雨飄搖的小建材公司,
正巧卡在江氏一個大項目供應商的生死線上。
江嶼需要一個看起來體面、家世清白、不會給他惹麻煩的妻子來堵住悠悠眾口,
順便安撫他那急于抱孫子的爺爺。我爸則需要江氏這根救命稻草,
保住他半輩子的心血和幾十號員工的飯碗。于是,在雙方長輩熱切的目光下,
在一間裝修得金碧輝煌但毫無人氣的酒店包房里,我和江嶼,兩個陌生人,
簽下了一份比商業合同還要詳盡的婚前協議。協議的核心內容我至今倒背如流:第一,
婚姻存續期三年。第二,扮演恩愛夫妻,人前和諧,人后互不干涉。第三,
不得發生實質關系(這條是江嶼親筆加上的,
當時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第四,三年期滿,和平分手,
江氏保證我爸公司后續三年的穩定訂單,并支付我一筆足夠后半生衣食無憂的“勞務費”。
第五,保密。簽協議那天,江嶼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裝,整個人像一尊沒有溫度的玉雕。
他遞給我一支萬寶龍的鋼筆,指尖冰涼地擦過我的手背。我抬頭看他,他垂著眼瞼,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完美地隔絕了所有情緒。我簽下“林淺”兩個字時,
手很穩,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三年,換我爸的公司和我的自由,值了。時間過得真快,
快到我幾乎忘記了倒計時的存在。直到今天,這張紙被推到我面前。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帶來一陣尖銳的鈍痛,
隨即是空落落的麻木。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聲音,轟隆作響。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口的酸澀和眼底翻涌的熱意。不能哭,林淺。這只是一場戲,
戲演完了,該散場了。你早就知道的結局,有什么好難過?
我在心里唾棄自己突如其來的矯情。我伸出手,指尖有點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我一把抓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鋼筆——還是三年前他遞給我的那支。
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稍微定了定神。翻開協議,直接翻到最后一頁,簽名處。
江嶼的名字已經簽好了,龍飛鳳舞,力透紙背,和他的人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我的目光掠過那些冰冷的條款,最終定格在那個簽名上。握著筆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怎么?條款有問題?”江嶼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他靠在寬大的老板椅里,姿態放松,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搭在扶手上,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像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沒有。”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厲害,但還算平靜。
我努力扯出一個無所謂的笑容,盡管我知道此刻我的表情一定僵硬無比,“江總準備的東西,
怎么會有問題。”我低下頭,不再看他。筆尖落在紙上,沙沙作響。
每一筆都像刻在自己心上。林。淺。最后一筆落下,有點歪。結束了。三年,一千多個日夜,
扮演他溫順的妻子,配合他在各種宴會、家族聚會、公司慶典上表演伉儷情深。
忍受他偶爾深夜歸家時帶來的冷冽氣息,習慣他書房里徹夜不熄的燈光,
記住他對食物的挑剔,小心翼翼地不越雷池半步,也……悄悄地、不爭氣地,
把心丟在了這個冰冷的“交易”里。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那次在江家老宅,
他那個眼高于頂的二嬸陰陽怪氣地暗示我高攀,配不上江家少奶奶的位置,
是他不動聲色地攬住我的肩,淡淡一句“二嬸費心了,我太太很好”,堵得對方啞口無言。
他掌心透過薄薄衣料傳來的溫度,燙得我心跳失序。也許是某個他應酬喝醉的深夜,
司機把他送到樓下。我費力地把他弄進客廳沙發,他閉著眼,眉頭緊鎖,
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著頭痛。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揉揉太陽穴,
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沒有睜眼,只是把滾燙的額頭抵在我的手背上,
像尋求安慰的大型犬科動物,含糊地低語:“別走……” 那一刻,堅硬如堡壘的心防,
裂開了一道細縫。我僵在原地,任由他的氣息包裹著我,直到他沉沉睡去。那一晚,
我在沙發邊的地毯上坐了很久,聽著他均勻的呼吸,第一次覺得這個空曠冰冷的房子,
有了一絲暖意。又或許,只是日復一日的習慣。習慣了他襯衫上清冽的雪松香氣,
習慣了他早餐時只看財經新聞的側臉,習慣了他出差回來,偶爾會帶回一份包裝精致的甜點,
隨手放在玄關柜上,從不解釋,只說一句“客戶送的,你處理掉”。
我總是默默地把它們吃掉,心里泛起一絲隱秘的甜。可這些微不足道的瞬間,
終究抵不過那份協議冰冷的條款,也抵不過……那個在他書桌上,
被精心擦拭、永遠擺放在顯眼位置的相框。相框里,
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笑容燦爛如陽光的女孩,背景是蔚藍的海岸。我從沒見過她,
但我知道她的存在像一個幽靈,盤踞在我和江嶼之間。江嶼從未提起,但我打掃書房時,
不止一次看到他對著那張照片出神,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柔和與……懷念。
那是我無法企及的領域。協議婚姻,我他媽居然先當了真。真是蠢透了。簽好名字,
我把筆輕輕放下,推回文件。紙張摩擦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
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好了。”我抬起頭,盡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
“江總,合作愉快。” 我甚至還朝他伸出手,像個真正的生意伙伴。
江嶼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又緩緩移到我臉上。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見底的寒潭,
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情緒。他沒有立刻去拿協議,也沒有握我的手。空氣仿佛凝固了。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東西……”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低沉沙啞,
似乎想說什么,卻又頓住了。他移開視線,看向窗外林立的高樓,下頜線繃得很緊。
“東西我會盡快收拾好搬出去,放心,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我迅速接話,收回手,
指甲掐進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體面,“鑰匙我會放在玄關。
后續……還有什么需要我配合演的嗎?比如在爺爺面前?
” 我指的是他那位很疼我、一直盼著抱重孫的爺爺。老爺子身體不太好,
這也是我們當初協議里約定好要瞞著的人之一。江嶼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轉回頭看我:“爺爺那邊……暫時不用。我會處理。” 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那份簽好字的協議,“錢和之前承諾的資源,法務會盡快轉到你名下。”“好,
謝謝江總。”我點點頭,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包,“那……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 再多待一秒,我怕我強撐的平靜就會徹底崩塌。我轉身,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孤獨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
手剛搭上冰冷的黃銅門把手。“林淺。” 江嶼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他會說什么?挽留?解釋?
還是……一句客套的“保重”?我屏住呼吸,沒有回頭,手指緊緊摳著門把手上冰涼的花紋。
“開車小心。” 最終,傳來的只是這四個字。平淡,疏離,符合他一貫的風格。
最后一絲微弱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期待,“啪”地一聲熄滅了。
心底最后一點溫度也徹底涼透。“嗯。”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擰開門,
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象征著權力與冰冷的頂層辦公室。
電梯鏡面映出我蒼白的臉和泛紅的眼眶。我狠狠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澀逼回去。林淺,
別丟人。一場交易而已,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回到那個被稱為“家”的頂層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璀璨的城市夜景,燈火如星河傾瀉。但這三百多平的豪華空間,
空曠得嚇人,也冷得刺骨。這里從來就不是家,只是一個華麗的舞臺,
供我們這兩個演員上演恩愛戲碼。我開始機械地收拾東西。我的東西其實不多,
大部分空間都被江嶼那些冷色調的高定西裝、昂貴的手表和冰冷的現代藝術品占據著。
我的衣物、設計稿、零碎的小玩意兒,
只占據了衣帽間一個小小的角落和書房里一張靠窗的書桌。拉開衣帽間最底層的抽屜,
里面放著一個不起眼的硬紙盒。打開,里面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
只有幾樣小玩意兒:一張皺巴巴的電影票根(某次陪他參加商業活動,
中間溜出去看的);一個造型很蠢的陶瓷小兔子(有次逛超市打折,覺得好笑隨手買的,
結賬時他瞥了一眼,沒說話,
后來我發現他居然也拿了一個);還有幾張被我揉皺又撫平的設計草圖,
上面有他無意中留下的、討論某個項目視覺方案時的潦草字跡……這些是我三年來,
偷偷攢下的、關于他的“垃圾”。像一個可悲的收藏癖。我拿起那張電影票根,
上面印著的日期是三年前的深秋。那天他本來有個重要的跨國視頻會議,
卻因為爺爺突然心臟病住院而臨時取消。他匆匆趕往醫院,
我作為名義上的孫媳婦自然也要陪同。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里等了幾個小時,
爺爺脫離危險轉入觀察。他緊繃的神經松懈下來,臉上是少見的疲憊。走出醫院時已是深夜,
初冬的風帶著寒意。他沒讓司機送,自己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城市里穿行。
經過一家還在營業的小影院,門口掛著午夜場的牌子。他忽然把車停在路邊,
側頭問我:“看場電影?”我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沒等我回答,已經推門下車。
那是一部口碑很差的爆米花喜劇片,午夜場幾乎沒人。偌大的影廳里只有我們兩個。
他靠在椅背上,黑暗中,屏幕變換的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明明滅滅。片子很無聊,
我幾次差點睡著。電影快結束時,我感覺肩膀微微一沉。他竟然睡著了,頭輕輕歪著,
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勻,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頸側。我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直到影院的燈光亮起,他才猛地驚醒,迅速坐直身體,
臉上掠過一絲罕見的窘迫,低聲說了句:“抱歉。”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看到他卸下所有防備的樣子。那張票根,被我偷偷藏了起來。還有那只丑萌的陶瓷小兔子。
有次周末去超市采購日用品(協議里規定,為了營造“家”的氛圍,日常采買由我負責)。
路過打折的居家用品區,這只歪著頭、涂裝粗糙的藍色小兔子在一堆碗碟中顯得特別傻氣。
我噗嗤笑出聲,隨手把它扔進了購物車。結賬時,江嶼的目光掃過購物車,
在那只兔子上停留了一瞬,沒發表意見。回到家整理東西時,
我卻發現購物袋里多了一只一模一樣的……粉色小兔子。我拿著那只粉兔子,哭笑不得,
又莫名覺得心尖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他什么時候拿的?難道結賬時他趁我不注意,
又折返回去拿的?這個念頭讓我心跳加速。我把兩只兔子并排放在書桌一角,
傻乎乎地看了好久。后來他看到了,只淡淡說了句:“占地方。” 但也沒讓我扔掉。
再后來,我收拾書房時,發現那只粉兔子被他挪到了書架最頂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落滿了灰。我那點隱秘的歡喜,也跟著蒙了塵。
至于那些設計草圖……是我在構思一個公益廣告項目時的廢稿。那段時間我熬了幾個通宵,
壓力很大,廢紙團扔了一地。某個周末下午,他難得在家處理郵件,坐在書桌另一頭。
我正對著電腦屏幕抓狂,他忽然起身走過來,隨手拿起我揉成一團扔在旁邊的草圖看了看,
用他那支價值不菲的鋼筆在上面劃了幾道線,圈出幾個點,
言簡意賅地點評:“視覺焦點模糊,信息傳遞層級混亂。核心訴求是什么?
感動還是呼吁行動?” 他的語氣是慣常的冷靜刻薄,帶著商業決策者的犀利。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有點惱火,但不得不承認他點到了要害。后來我按照他的思路修改,
提案居然一次過了。那些被他“批注”過的廢稿,我也沒舍得扔。看著盒子里的這些東西,
每一件都像一個微小的鉤子,勾出那些我以為早已模糊的、帶著酸澀甜意的細碎瞬間。
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在三年平淡如水的契約時光里,像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激不起驚濤駭浪,卻在我心里漾開了一圈圈無法平息的漣漪。原來,
在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那些關于他的細節,早已滲透進來,悄無聲息地攻城略地。
我猛地蓋上盒子,像被燙到一樣把它塞進行李箱的最底層。不能再看了。林淺,清醒點!
這些算什么?不過是他偶爾流露的、連憐憫都算不上的“善意”,
或者是出于契約精神的“配合演出”。那個相框里的白月光才是他心口的朱砂痣。而你,
從頭到尾,只是一個拿錢辦事、臨時上崗的“演員”。現在戲演完了,該謝幕了。
拖著兩個大行李箱站在玄關,最后環顧這個生活了三年的地方。
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冰冷的光,意大利進口的沙發線條冷硬,
墻上價值不菲的抽象畫色彩壓抑……一切都透著一股精心設計卻毫無人氣的奢華感。
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絲他慣用的、清冽的雪松調古龍水味道。
這味道曾讓我在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如今聞起來,卻只剩下無盡的諷刺和……告別。
我把公寓鑰匙輕輕放在玄關柜上那個專門放鑰匙的銀盤里。旁邊還放著他常用的車鑰匙。
兩串鑰匙并排躺著,像兩個毫不相干的個體。深吸一口氣,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電梯門緩緩合上,將那個曾經承載了我無數隱秘心事和可笑期待的空間,徹底隔絕在身后。
暫時搬進了閨蜜蘇晚晚的小窩。晚晚是個自由插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