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冷的,砸在青瓦上,碎成一片嗚咽的聲響。娘斜倚在褪了色的繡帳里,
油燈的火苗舔舐著她凹陷下去的臉頰,像要提前燃盡那最后一點生氣。
屋子里彌漫著濃重的藥味,還有……一股皮肉焦糊的、令人心悸的氣息。窗下,
那架娘視若生命的紫檀木繡繃,連同上面繃緊的、繡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素白軟緞,
正被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吞噬。絲線扭曲、卷縮,化作丑陋的黑灰,騰起嗆人的煙。
我渾身冰涼,牙齒磕碰著,想撲過去,想救下那些娘耗盡心血的作品,
可雙腳像被釘死在冰冷的磚地上。喉嚨里堵著滾燙的硬塊,發不出一點聲音。
“阿纓…” 娘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游絲,帶著一種奇異的清醒。她枯瘦的手從被子里伸出,
摸索著,帶著驚人的力氣攥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冰得刺骨。她另一只手顫抖著,
將一件硬物塞進我汗濕的掌心。是一枚簪子。青銅的,冰冷、沉重,帶著歲月侵蝕的綠銹。
簪身從中斷裂,斷口猙獰,簪頭卻依稀能辨出纏繞盤踞的夔龍紋,古老而神秘。
那紋路深深淺淺,在昏暗燈下,竟似有生命般微微流動。“拿著…藏好…” 娘急促地喘息,
每一次抽吸都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那目光穿透皮肉,
烙進骨頭里:“莫碰繡繃…這輩子,都莫碰…” 她猛地咳嗽起來,撕心裂肺,
大股溫熱的、帶著鐵銹腥氣的液體噴濺而出,有幾滴,正正落在簪頭那冰冷的夔紋凹槽里,
迅速凝成暗紅發黑的斑點。“莫信顧家人…” 她用盡最后的氣力,指甲幾乎掐進我的肉里,
“一個…都莫信…”話音未落,那只攥著我的手驟然失了力氣,軟軟地垂落。
油燈的火苗劇烈地跳躍了一下,終于,熄了。窗外,
那堆燃燒的繡繃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冒著青煙的余燼。黑暗徹底吞噬了這間小屋,
只剩下我掌中斷簪那尖銳的冰冷,和娘血滴在夔紋上那抹刺眼的暗紅,灼燙著我的靈魂。
十年光陰,足以讓江南煙雨沖刷掉許多痕跡。
當年那個蜷縮在冰冷尸體旁瑟瑟發抖的小女孩沈纓,
已成了“云錦閣”里沉默寡言卻手藝精湛的繡娘。我謹記著娘的遺言,
指尖從未觸碰過真正的繡繃,只做最基礎的配線、漿洗、熨燙。那枚斷簪,用粗布層層包裹,
貼身藏著,像一枚深埋進血肉里的冰冷烙印,日日夜夜提醒著我那血色的警告。
直到顧懷深踏進云錦閣。他是錦繡顧家的少東家,名動江南的才俊。一身天青色的杭綢直裰,
襯得他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眼含笑,溫潤如玉,輕易就照亮了略顯沉悶的繡坊。
坊主受寵若驚,引著他巡視。他腳步停在存放各色絲線的木架前,
目光卻越過五彩斑斕的絲線,落在了角落安靜整理布匹的我身上?!斑@位姑娘,
”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恰到好處的距離感,“煩請將那邊靛青色的湖縐取一匹來。
”我依言轉身,抱起一匹沉甸甸的縐紗。轉身時,他正好抬手示意方向。
指尖不經意地掠過我的眼尾。動作很輕,快得幾乎像是錯覺。他的指尖帶著一點薄繭,
是常年撫弄絲線留下的痕跡?!肮媚镞@雙眼…” 他頓了一下,目光在我眼尾停留了一瞬,
那里生著一顆極小的、淡褐色的淚痣,“生得極好?!狈恢髟谝慌远研Γ骸吧贃|家好眼力,
這是咱們閣里的沈纓,最是細致穩妥?!鳖檻焉钗⑽⒁恍?,不再多言,目光已轉向別處。
仿佛剛才那瞬間的觸碰與凝視,只是主人對一件物品偶然流露的欣賞。
可在他指尖離開的剎那,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枚藏在心口的斷簪,驟然變得滾燙,
幾乎要灼穿皮肉。娘臨終前咳血的臉,和那句“莫信顧家人”的嘶喊,在耳邊轟然炸響。
命運像一張無形的網,開始悄然收緊。顧懷深來云錦閣的次數多了起來,
有時是查看新進的蜀錦,有時是品評蘇繡花樣。他總能找到由頭,與我搭上幾句話。
他的態度始終溫雅有禮,帶著世家公子的矜持與疏離,卻又在細微處流露出恰如其分的關注。
他會在我被沉重的繡架壓得手指發紅時,
不經意地遞上一盒上好的玉容膏;會在坊主苛責我熨燙失誤時,輕描淡寫地替我解圍,
說那處暗痕反倒添了古意。坊里的繡娘們開始用艷羨又曖昧的目光打量我?!吧蚶t,
你的好造化來了!”“顧少東家怕不是看上你了?”“飛上枝頭變鳳凰咯!
” 竊竊私語如同蚊蚋,日夜在耳邊嗡嗡作響。我像站在湍急的河流中央,
腳下是名為“顧家”的深不可測的漩渦。娘的血淚警告是唯一的浮木。我沉默著,退避著,
將所有的惶恐與抗拒深埋在低垂的眼睫之下。然而,顧懷深像是最有耐心的獵人。
他不再試圖接近,而是通過坊主之口,拋出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餌?!吧蚶t,
顧家老太太壽辰在即,府上缺幾個得力人手預備繡品壽禮。顧少東家親點了你過去幫忙。
” 坊主搓著手,臉上是壓不住的討好,“這可是天大的體面!做好了,顧家指縫里漏一點,
夠你一輩子吃用不盡!”體面?吃用不盡?我看著坊主諂媚的笑臉,
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娘的遺言在腦中尖嘯。可拒絕?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
拿什么拒絕錦繡顧家?拒絕,意味著失去云錦閣的活計,失去在這江南立足的方寸之地。
我死死攥著袖中那枚冰冷的斷簪,尖銳的斷口幾乎要刺破掌心。良久,我垂下頭,
聽見自己干澀的聲音響起:“是?!碧みM顧家那高聳的朱漆大門時,
我仿佛一腳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雕梁畫棟,曲水流觴,仆從如云,
處處透著世家大族沉淀了百年的富貴與威壓。我被引到專門預備壽禮的繡樓。
里面已有十幾位繡娘在忙碌,空氣中彌漫著絲線特有的微腥和熏香混合的味道。
樓中氣氛肅穆,只聞得針線穿過綢緞的細微“沙沙”聲。
顧懷深將我帶到一張巨大的紫檀木繡繃前。繃架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繡品已初具雛形。
深紫色貢緞為底,其上用金、銀、紅、藍等各色絲線,繡滿了形態各異、翻騰纏繞的夔龍紋!
那夔紋繁復奇詭,龍首猙獰,身姿矯健,鱗爪飛揚,每一根線條都充滿古老而磅礴的力量感。
正是娘臨終前燒毀的那種紋樣!正是顧家賴以成名、號稱“復刻千年古紋”的絕技!
我僵在原地,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
眼前華光璀璨的繡品,仿佛變成了娘嘔血燒毀的繡繃,那跳躍的火焰灼痛了我的眼睛。
那枚緊貼心口的斷簪,此刻重若千鈞,帶著娘血的滾燙,狠狠地烙在我的心上?!吧蚬媚??
” 顧懷深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他站在我身側,姿態依舊從容優雅,目光落在繡品上,
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與滿意?!斑@便是顧家不傳之秘,‘百夔獻壽圖’。你眼力細致,
就負責查看各處針腳是否勻密,絲線可有跳脫。尤其,
” 他修長的手指虛虛點向其中一條盤旋夔龍的龍睛位置,“此處點睛之筆,
關乎整幅繡品的神韻,萬不能有絲毫差池。”他的指尖離那冰冷的夔紋龍睛只有寸許之遙。
我順著他的指引看去,瞳孔驟然收縮!那龍睛所用的絲線并非尋常金線,
而是一種極其特殊的暗紅色!那顏色深沉、內斂,
在燈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仿佛凝固了歲月的幽光。
一股濃重的、熟悉的、帶著鐵銹腥氣的味道,似乎穿透了時空,從那暗紅的絲線上彌漫開來,
直沖我的鼻腔!是血!是娘咳在斷簪夔紋上的那種血的顏色!是深浸了絕望與不甘的顏色!
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翻涌而上,我死死咬住下唇內側,嘗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才勉強壓下那股眩暈。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疼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我垂下眼,
掩蓋住眸底翻涌的驚濤駭浪,低聲道:“是,少東家。奴婢…定會仔細?!苯酉聛淼娜兆?,
我成了繡樓里最沉默的影子。指尖撫過那些冰冷華貴的夔紋,
每一次觸碰都像是撫過娘燒焦的遺骸。我強迫自己去看,去記,
去看那些顧家繡娘引以為傲的針法,去記那些被他們奉為圭臬的“失傳古紋”。
每一個細微的針腳走向,每一種絲線的搭配,尤其是那抹刺眼的、用于點睛的暗紅,
都像用燒紅的鐵釬,一遍遍刻進我的腦海深處,
與我娘斷簪上那凝固的血色夔紋反復重疊、印證。顧懷深偶爾會來巡視。他站在我身后,
溫熱的呼吸有時會拂過我頸后的碎發。他不再有逾越之舉,只是專注地看著繡品,
偶爾指點一二。他的目光沉靜,帶著掌控一切的從容。
只有在看向那幅即將完成的百夔獻壽圖時,眼底才會掠過一絲近乎狂熱的志得意滿。
壽禮的籌備接近尾聲,顧家上下喜氣洋洋。一個細雨霏霏的黃昏,
顧懷深帶著一身清冽的酒氣踏入繡樓,屏退了眾人。樓內只剩下我和他,
以及那幅在暮色中流光溢彩的巨幅繡品。他走到我身后,腳步有些虛浮。
帶著酒氣的溫熱呼吸,這次毫無阻隔地噴灑在我的耳廓和頸側。我身體瞬間繃緊,
像一張拉滿的弓?!翱斐闪恕?他低語,聲音帶著酒后的沙啞和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一只手,帶著薄繭和酒后的微熱,緩緩撫上我的臉頰,指尖最終停留在我右眼的眼尾,
那粒小小的淚痣上?!鞍⒗t…” 他第一次這樣喚我,
帶著一種迷離的、仿佛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的恍惚,
“你這雙眼…生得真是…像極了她…”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屏住呼吸,不敢動彈。他低低地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繡樓里蕩開,帶著幾分醉意,
幾分毫不掩飾的輕慢,還有一絲令人齒冷的懷念。
“當年那個不識抬舉的沈繡娘…也生著這樣一雙眼…” 他的指尖在那顆淚痣上反復摩挲,
力道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品評玩物的狎昵,“倔…真倔啊…寧肯燒了那些寶貝,
寧肯死…也不肯把夔紋的秘要交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
刺穿我的靈魂!沈繡娘!他口中的“不識抬舉”,是我娘!他輕描淡寫提起的“寧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