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鐵火童年的終我的童年是鐵與火的氣息,是父親那間鐵匠鋪里永不停歇的叮當聲。
爐火終年不熄,映照著父親古銅色、淌著汗水的脊背,像一尊沉默的神像。
廢鐵片是我最初的玩具,它們彎曲、卷刃,帶著灼人的余溫,
在我小小的掌心被賦予新的生命。
當第一個勉強能遮住半張臉的粗糙鐵片面具被我獻寶似的捧給父親時,
他那雙常年被火星灼傷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如同星辰落入熔爐。
他粗糙的大手揉著我的頭頂,聲音帶著鐵銹摩擦般的沙啞:“好小子!有靈性!
”母親是這鐵火世界里最溫柔的底色。她靈巧的指尖總能撫平鐵片的桀驁不馴,
用家中最柔軟的舊布,細細為我的面具縫制里襯?;椟S的油燈下,她哼著不知名的古老歌謠,
針腳細密如春雨,鐵片被包裹,被馴服,戴在臉上時,只余下溫潤妥帖的觸感。
面具漸漸成了我肢體的延伸,木頭的紋理、陶土的質樸、皮質的柔韌,
都在我的指尖活了過來。村人嘖嘖稱奇的目光和父母眼底深藏不露的驕傲,
便是我整個世界的陽光。那時日子清貧,卻如鐵砧上鍛造的粗胚,堅實而溫暖,
仿佛能一直叮叮當當地敲打下去,敲出一生的安穩。直到那個暮色沉沉的傍晚,
烏鴉嘶啞的啼叫掠過村莊低矮的屋頂。一個黑衣人,
如同從最濃重的墨色里直接剪裁出來的人影,
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家那扇被爐火熏得發黑的木門前。他臉上覆蓋著一副面具,純黑,無光,
仿佛能吸盡周遭所有的光線,邊緣流淌著細微的、活物般的暗色紋路,透出令人窒息的冷。
他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枯骨:“趙家的孩子,你以后所有的面具,歸我。
代價是——包攬你們全村一年的收成?!边@消息像滾燙的鐵水潑進了冰水,
瞬間在死水般的村莊里炸開。第二天,村長便領著一大群人堵住了我家的門。人群熙攘,
擠滿了狹窄的院子和門外塵土飛揚的小路。一張張熟悉的臉孔此刻卻扭曲變形,
被一種名為“生計”的恐慌和名為“貪婪”的毒火炙烤著。父親坐在門檻上,
佝僂著寬厚的背脊,默默點燃了一根劣質的土煙。辛辣的煙霧繚繞著他緊鎖的眉頭。
他沉默著,那沉默沉重得如同鍛打中的鐵塊。“老趙啊,”村長搓著手,
聲音里滿是油滑的懇求,“你看……大家伙兒勒緊褲腰帶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再這么下去,
我這村長也沒臉當了。你再想想?”院墻外,焦躁的議論如同沸騰的水泡,不斷翻涌上來。
“這家人心腸硬得像鐵疙瘩!”“就是就是!一點不為大伙兒著想!”“一年的收成??!
夠我們熬多久了!”“就是就是!有什么好猶豫的?”“孩子做幾個面具能掉幾塊肉?自私!
”那一聲聲“就是就是”,像無數根冰冷的針,密密麻麻扎進我的耳朵,刺進我的骨頭縫里。
我死死攥著母親粗糙的衣角,躲在她身后,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
母親溫熱的掌心輕輕覆在我冰涼的手背上,那是我僅存的依靠。父親終于抬起了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仿佛有千鈞重。
他看到了我眼中的恐懼,看到了我幾乎要嵌進母親身體里的瑟縮。他布滿老繭的手指,
帶著鐵與火的溫度,輕輕揉了揉我的頭頂。忽然間,他緊鎖的眉頭舒展了,
嘴角甚至向上彎起一個極其微小的、帶著決絕弧度的笑。他轉向村長,聲音不高,
卻像淬火后的鋼錠砸在地上,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硬度:“抱歉啊,我做不了這個主。
我們家仿璃說了算。他不愿意,各位請回吧?!倍虝旱乃兰?。隨即,人群像被捅破的馬蜂窩,
轟然炸響。村長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油滑的假笑徹底撕裂,露出底下猙獰的獠牙。“哼!
”他猛地一甩袖子,聲音尖利刺耳,“給臉不要臉!我們走!”浩浩蕩蕩的人群,
帶著未得到滿足的怨毒和貪婪,像一股渾濁的污水,罵罵咧咧地退出了院子,
卷起一路嗆人的塵土。院門在他們身后被粗暴地摔上,發出沉重的呻吟。
父親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脊背卻繃得更直了?!斑@樣下去……不是辦法。
”他看著緊閉的院門,聲音低沉。母親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
聲音輕得像嘆息:“當家的,米缸……快見底了。錢袋里那幾個銅板,撐死也就一個月。
”父親霍然轉身,眼神銳利如刀:“走!必須走!天一亮就走!那群紅了眼的狼,
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大步跨到我面前,蹲下身,雙手用力按在我的肩膀上,掌心滾燙,
“璃兒別怕。爹就是豁出命去,一天打十份工,也要把你送出這狼窩!你的路還長,
不能毀在這兒!”母親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轉身沖進里屋,翻箱倒柜的聲音急促地響起。
“好,聽你的!我這就收拾!”2 血色面具的覺醒莫名的疲憊如同沉重的鐵幕驟然降臨,
眼皮重得抬不起來。
母親的叮囑、父親低沉的商議、包裹翻動的窸窣聲……一切都像隔著厚厚的棉絮,
越來越模糊。黑暗溫柔地擁抱了我,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沼。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尖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撞擊聲和凄厲的慘叫,如同燒紅的鐵錐,猛地刺穿了我的昏沉!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木頭焦糊、皮肉燒灼的惡臭,粗暴地灌滿了我的鼻腔!
“呃……”我痛苦地嗆咳著,在令人窒息的灼熱空氣中猛地睜開眼!視野一片血紅!
不是火光,是彌漫在整個屋子里的、濃得化不開的血霧!家,我熟悉的家,
此刻如同地獄的熔爐!墻壁在燃燒,屋頂的茅草化作飛舞的火龍,發出噼啪的爆裂聲。
濃煙翻滾,帶著死亡的氣息。客廳的方向,火光最盛,
映照著地板上大片大片粘稠、反光的暗紅色液體——那是血!足以淹沒腳踝的血!
“爸爸——!媽媽——!”我撕心裂肺地哭喊,聲音在濃煙和烈焰中顯得如此微弱。
灼熱的空氣燎燒著喉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滾燙的刀子。
我手腳并用地在滾燙的地面上爬行,灼痛從掌心、膝蓋傳來,卻比不上心中那滅頂的恐懼。
我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腳下踩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地面,而是冰冷僵硬的軀體!
一張張扭曲陌生的臉在火光中一閃而過,凝固著死前的驚駭。
我的心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攫住,瘋狂下沉!終于,在通往里屋的過道盡頭,
我看見了他們!母親像一片凋零的葉子,安靜地躺在父親懷里,雙眼緊閉,臉色慘白如紙,
胸前的衣衫被大片深色的血漬浸透。父親寬闊的脊背佝僂著,劇烈地顫抖。
他那張永遠堅毅如鐵的臉龐,此刻被淚水、血污和煙灰徹底覆蓋。兩道殷紅的血淚,
從他緊閉的、血肉模糊的眼眶里蜿蜒而下,滴落在母親毫無生氣的額頭上。
“孩子他媽……娟兒啊……為什么……為什么?。 备赣H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
絕望而凄厲,穿透了火焰的咆哮。他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
那雙被刺瞎、血肉模糊的眼眶,竟直直地“望”向我藏身的角落!“璃兒!
是你在那里嗎璃兒!”我像離弦的箭,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狠狠撞進父親懷里,
死死抱住他和母親尚有余溫的身體。巨大的恐懼和悲傷讓我渾身篩糠般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父親感受到我的擁抱,緊繃的身體有瞬間的松懈,
那只沾滿血污的大手顫抖著,輕輕拍打我的后背:“在……在就好……在就好……” 然而,
這微弱的慰藉轉瞬即逝!他猛地將我推開,僅存的臉上爆發出極致的驚恐,
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變了調:“不對!快跑!璃兒你不能待在這里!走!快走?。?/p>
”他那只僅存的、還算完好的手,瘋狂地在浸滿血污的外衣口袋里摸索著。終于,
他掏出一個物件,用盡全身力氣塞進我顫抖的掌心!冰冷,堅硬,帶著熟悉的弧度,
也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那是面具。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成功的作品,
是送給父親的生日禮物——一塊被他精心打磨過的鐵片面具,邊緣圓潤,弧度貼合。此刻,
它冰冷地躺在我手心,上面縱橫交錯的粘稠血線在火光下詭異地流動,
仿佛與鐵片本身融為了一體,成為它新的、殘酷的紋理。這曾代表孺慕之情的禮物,
此刻像一個最惡毒的諷刺。“拿著它!跑!快跑!”父親的聲音如同破敗的風箱在拉扯,
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
人……認出你的臉……一直跑……別回頭……跑得越遠越好……”我攥著那冰冷沉重的面具,
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雙腿卻像被釘死在地獄的火焰里,無法挪動分毫。
淚水混合著煙灰,在臉上沖刷出滾燙的泥濘。“你在磨蹭什么!趙仿璃!快跑?。?/p>
”父親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吼,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帶著瘋狂和毀滅的咆哮。
他開始用肩膀、用殘存的手臂,不顧一切地推搡我,仿佛要將我推出這煉獄,“走啊!
快走啊……難不成……非要我跪下來求你嗎……”我搖頭,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身體依舊固執地釘在原地?!皟喊 备赣H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哀求和絕望的疲憊,
求你了……走吧……聽話……好嗎……”“爸……”我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戴上……那副面具……”父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推搡的力氣也幾近于無,
…活下去……爸爸媽媽……只能陪你……到這兒了……”頭頂傳來令人牙酸的、不祥的呻吟。
一根燃燒的、帶著火星的巨大房梁,轟然斷裂,裹挾著毀滅的風聲,重重砸落在我們不遠處!
火星四濺,熱浪撲面!沒有時間了!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瞬間充斥口腔——我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鮮血涌出!
巨大的痛苦和決絕的恨意,如同冰冷的鐵水灌入四肢百??!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親血肉模糊卻依舊朝著我的方向的臉,
以及他懷中安詳卻冰冷的母親。猛地轉身!將那塊冰冷的、染血的鐵片面具狠狠扣在臉上!
粘稠的血腥氣瞬間包裹了我,帶著父親最后的體溫,也帶著地獄的味道。
我像一頭被火焰驅趕的幼獸,一頭撞開濃煙和灼熱的氣浪,
沖向那扇搖搖欲墜、已被火焰吞噬了一半的后門!身后,火焰吞噬一切的轟鳴中,
似乎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卻飽含著無盡釋然與溫柔的嘆息。父親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他長大……但能與你……共度此生……無憾了……等我……”火焰最終吞沒了那相擁的身影。
我的世界,在身后那一片刺目的、血與火交融的紅光中,徹底崩塌,化為齏粉。
3 暗城邊緣的邂逅我奔跑。戴著那副冰冷、沉重的面具,奔跑。肺葉像破舊的風箱,
每一次擴張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喉嚨里全是血腥味,不知是咬破嘴唇的,
還是心口涌上來的。腳下的路早已模糊,荊棘撕扯著單薄的褲腿,石礫刺穿著破爛的草鞋,
卻感覺不到痛。面具內側,父親的血早已冷卻,粘稠地貼在皮膚上,像一塊無法剝離的烙印,
時刻提醒著我身后那煉獄的景象。天黑了,濃墨般的黑暗吞噬了荒野。
我蜷縮在一叢帶刺的灌木下,像受傷的小獸。面具沒有摘下,它是我此刻唯一的面孔,
也是隔絕我與這冰冷世界的最后屏障。露水浸濕了衣裳,寒氣砭骨。恍惚間,
似乎聽到父親鐵錘敲擊的叮當聲,母親溫柔的歌謠……下一秒,又變成房梁倒塌的巨響,
父親絕望的嘶吼,火焰貪婪舔舐的噼啪聲!每一次幻覺都讓我渾身劇顫,幾乎窒息。天亮了,
灰蒙蒙的。我機械地挪動雙腿,繼續向西。饑餓像一條毒蛇,啃噬著五臟六腑。
路邊的野漿果酸澀無比,勉強壓住胃里的翻騰。渴極了,就撲到渾濁的水洼邊,將臉埋進去,
冰冷的泥水混合著血淚,一起灌進喉嚨。面具上的血跡被風干、被塵土覆蓋,又被雨水沖刷,
顯出詭異而猙獰的紋路,像一張永遠哭泣的臉。不知道走了多少天,腳步早已虛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