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青瓦時,柳鶯正蹲在茶肆石階上撿帕子。
晨霧未散,她指尖忽然觸到一片硬紙——是從門縫底下擠進來的信箋。
“鶯兒?”趙伯的聲音從里間傳來。
少女攥著信箋直起腰,晨露打濕的麻鞋沾了泥。
信皮厚得硌手,朱紅印泥在霧里泛著血光,“尚書省兵部”五個字雖不認得,她卻想起前日陳硯行囊里那半塊玉牌——官印的輪廓,和這信上的紋路像極了。
“趙伯!”柳鶯踉蹌著撞開木門,信箋角擦過門框發出刺啦聲響。
正在擦茶盞的老掌柜手一抖,茶盞“當啷”摔碎在青磚上。
他接過信的手發顫,指腹反復摩挲印泥,瞳孔驟然緊縮——這不是普通公函,是兵部急遞的密件,封緘處還壓著“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印。
“趙伯?”柳鶯見他臉色比隔夜的茶湯還青,扯了扯他袖口。
趙伯猛地將信塞進懷里,布衫下擺被帶得皺成一團:“你守著茶肆,我去西市找王記布莊的老周——他兒子在尚書省當差。”話音未落,他已掀開門簾沖出去,布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雨般的聲響。
陳硯是在院角劈柴時聽說的。
他握著斧頭的手頓住,柴刀懸在半空中,碎木屑簌簌落在粗布褲腳。
昨夜整理行囊時摸到的玉牌還貼著心口,此刻燙得慌——三年前草垛里醒來時,這玉牌就攥在他手心,背面刻著個模糊的“昭”字。
“看來我這‘死人’,終于被人認出來了。”他輕聲說,斧頭“咔”地砍進木墩。
柳鶯不知何時站在柴堆旁,發辮上的絨花被晨風吹歪了:“硯哥哥,趙伯說...這信是沖你來的?”
陳硯直起腰,伸手替她理正絨花。
少女的發頂還沾著蒸米糕的熱氣,像三年前剛接手茶肆時那樣,總帶著股甜絲絲的暖:“鶯兒,等下若有差役來,你就站在蘇姐姐身后。
她見過的市面多,能鎮住場子?!?/p>
“那你呢?”柳鶯揪住他的衣袖,指甲在青布上掐出月牙印。
陳硯低頭,看見她睫毛上掛著的水珠,像極了昨夜告別時蒸米糕的熱氣。
他摸了摸她發間的絨花,聲音放得很輕:“我得把尾巴斬斷,省得它咬到你們?!?/p>
午后的日頭毒得很。
陳硯正替柳鶯補茶棚的竹簾,街角突然傳來銅鑼響。
“讓開!刑部差役辦案!”
七八個皂衣差役涌進茶肆,領頭的絡腮胡提著水火棍,皮靴碾過地上的茶渣:“有人舉報此處私藏逃犯,奉命搜查!”
蘇嫵從二樓扶著欄桿下來,月白裙裾掃過樓梯,發間銀簪在日光里晃了晃:“官爺這是要搜誰?”她指尖繞著鬢邊碎發,眼尾微挑,“昨夜在這喝茶的,可都是弘文館的學子、崇仁坊的商戶。
您要搜他們?“她抬手指向墻上的名錄,墨跡未干的名字里,赫然有大理寺丞家的公子。
絡腮胡的喉結動了動,目光掃過名錄時額頭開始冒汗。
他后退半步,水火棍磕在門檻上:“誤、誤會,這就走!”
陳硯站在茶棚后,盯著差役腰間晃動的玉佩——狼頭紋,是東宮衛率府的制式。
他攥緊竹簾的手青筋凸起:“李公子沒這膽子,背后有人推?!?/p>
當晚,陳硯在茶肆后堂清點賬目。
燭火映著他眼下的青影,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趙伯,明日我啟程后,茶肆的地契你收著。
柳鶯要是鬧,你就說...說我回來要查賬?!?/p>
“硯哥兒!”趙伯的煙桿“咚”地敲在桌上,“你當我這把老骨頭是紙糊的?
要走一起走!“
話音未落,急促的敲門聲炸響。
阿牛撞開門,衣襟沾著草屑,額角的汗滴摔在青石板上:“不好了!
西市福來客棧來了個兵部使者,要征調馬匹運軍糧!“
趙伯手一抖,茶盞打翻,茶水浸透賬本:“這...這是要借由頭搜查客棧!”
陳硯卻放下算盤,解下外衫露出青布短打:“兵部調馬走的是州府文書,哪會直接派人下鄉?”他摸出腰間半塊碎瓷片,“趙伯守好茶肆,我去會會這位‘使者’?!?/p>
廢棄驛站的破門漏著風,陳硯貼著墻根往里挪。
月光從破窗照進來,正看見李府管家捏著酒壺,和個穿緋色官服的人碰杯:“這文書一送,春風茶肆勾結細作的罪名就坐實了...”“夠了!”陳硯攥著炭筆的手發緊,墻上“東宮暗探已至”七個字力透紙背。
他摸出腰間斷箭插在墻縫里——這是東宮衛率府的令箭樣式,今夜過后,該他們自己狗咬狗了。
后半夜的茶肆飄著焦糊味。
陳硯剛摸黑溜回院子,就聽見“噼啪”炸響——后廚方向竄起火苗,濃煙裹著火星子直往天上竄。
“鶯兒!”他吼了一嗓子,抄起院角的水桶就沖。
柳鶯的哭聲響在火海里:“燈!
我的百鳥朝鳳燈!“她撲向柜臺,濃煙嗆得她直咳嗽,身影在火光里晃得人眼疼。
陳硯撞開柜臺門,彎腰避開墜下的梁木,手臂護著她的頭:“閉眼!”他背著人往門外沖,火苗舔著后頸,焦味鉆進鼻腔,直到聽見趙伯喊“安全了”,才發現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燒出幾個洞。
火勢撲滅時天已蒙蒙亮。
陳硯蹲在灰燼里翻找,指尖觸到一片半焦的木片——背面的小字被煙火熏得發褐:“斬草除根,勿留后患?!?/p>
“硯哥哥...”柳鶯縮在蘇嫵懷里,發梢還滴著水,“燈...燈燒沒了?!?/p>
陳硯摸了摸她的頭,把木片塞進袖中:“燒了就燒了,等我回來,再給你糊一盞更亮的。”
趙伯蹲在瓦礫堆里翻賬本,突然“咦”了一聲。
一張泛黃的紙從賬本里飄出來,落在陳硯腳邊。
他彎腰撿起,見上面寫著“長安城外青竹莊地契”,末尾簽名是“陳昭”——和他貼身玉牌上的“昭”字,一筆一畫都對得上。
“這...這是我整理舊賬時翻出來的?!壁w伯的聲音發顫,“許是...許是早年有人寄存在茶肆的?!?/p>
陳硯捏著地契,晨風吹得紙角簌簌響。
他抬頭望向東方,天光正從云層里漏下來,把青瓦上的灰燼染成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