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校的氣味像剛拆封的塑料文件夾,混著消毒水和某種陳舊的、揮之不去的塵埃味。
我背著書包,鞋跟敲在光可鑒人的走廊地磚上,聲音空洞得令人心慌。
每一扇教室門后都像藏著窺探的眼睛,竊竊私語如同看不見的潮水,貼著墻壁流淌。“喏,
就那個……聽說沒?一班那個江臨……”名字鉆進耳朵時,我腳步無意識地頓了一下。
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驚悚的興奮。“……上周五,就校門口那條巷子,
把人直接送ICU了!肋骨斷了好幾根,差點沒命!”“真的假的?學校不管?”“管?呵,
你看他現(xiàn)在不還好好的杵在那兒么?邪門得很……”“噓!小聲點!他過來了!
”一陣突兀的噤聲。空氣驟然繃緊。我下意識地側過頭,順著那些驚恐又好奇的視線望過去。
人群自動裂開一條窄縫。
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邊緣微微磨損的校服外套的男生正從樓梯口走上來。他很高,
身形有些過分的瘦削,像一根被拉緊的弦。眉眼輪廓很深,鼻梁挺直,本該是極出色的長相,
卻被眉宇間一層化不開的陰郁和冰冷硬生生壓了下去。那雙眼睛尤其黑,沉沉地掃過來,
不帶任何溫度,像兩口結了冰的深井,看人一眼,就有種寒氣順著脊椎爬升的錯覺。
他手里拎著個半舊的黑色雙肩包,肩帶勒在瘦削的肩胛骨上。擦肩而過時,
他身上沒有傳聞中暴戾者的汗味或煙味,只有一股淡淡的、類似廉價皂粉的干凈氣息,
混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銹似的冷硬。人群在他經(jīng)過后重新合攏,議論聲又嗡嗡響起,
帶著劫后余生的余悸。“看見沒?就是那種眼神……嚇死人了……”“成績還好得變態(tài),
回回年級第一,你說氣不氣人?”“嘖,怪胎一個,離遠點總沒錯。”我攥緊了書包帶子,
指關節(jié)有些發(fā)白。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悶的。這就是我將要扎根的新土壤?
充斥著流言、恐懼和一個渾身寫滿“生人勿近”的怪胎。班主任是個笑容溫和的中年女人,
姓李。她把我領進高二(一)班教室時,那股嗡嗡的背景音瞬間停滯,
幾十道目光齊刷刷盯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評估。我挺直脊背,
努力忽略那些扎人的視線,目光習慣性地在教室里掃了一圈。然后,我看見了那張臉。
他就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此刻沒有走動帶來的壓迫感,只是安靜地坐著,
側臉對著窗外。陽光透過玻璃,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上投下一道冷硬的亮邊。他低著頭,
面前攤著一本習題集,修長的手指握著筆,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發(fā)出沙沙的細微聲響。
那專注的神情,和他身上那種生人勿近的冰冷氣場奇異地融合在一起,
形成一種強烈的割裂感。“蘇晚同學,你就坐……”李老師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
最終落在那唯一的空位上——江臨的旁邊。“坐江臨同學旁邊吧。”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空氣里似乎響起幾聲壓抑的抽氣聲。那個位置,像被無形的結界籠罩著,
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息。腳步有點僵。我一步步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塑料椅腿摩擦地面,
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他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旁邊坐下的只是一團空氣。
只有他周身那股無形的、冰冷的低氣壓,無聲地蔓延開,將我牢牢籠罩。我拿出書本,
盡量不去看他,但眼角的余光無法忽略他干凈卻舊得發(fā)白的校服袖口,
還有他握筆的手指——指節(jié)分明,骨節(jié)處帶著一點粗糙的薄繭,并不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
課間休息的鈴聲尖銳地撕破寂靜。憋悶的空氣瞬間活絡起來,桌椅碰撞,喧鬧聲浪涌起。
我站起身,想去洗手間透口氣,剛離開座位沒兩步,
斜前方一個戴眼鏡的瘦小男生抱著厚厚一摞作業(yè)本,大概是想繞過講臺,腳下一滑,
整個人失去平衡,懷里的本子天女散花般飛了出去,他自己也狼狽地向前撲倒。
幾乎是本能反應,我下意識伸手扶了一把他的胳膊,幫他穩(wěn)住了身形。“對…對不起!謝謝!
”男生漲紅了臉,手忙腳亂地彎腰去撿散落的作業(yè)本。我剛想蹲下幫忙,
一道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刺入耳膜:“呵,新來的,
挺愛管閑事?”我猛地抬頭。江臨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到了我身側不遠處。
他雙手插在校服褲兜里,微微歪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還蹲在地上撿本子的男生,
嘴角勾起一個沒有溫度的弧度,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刮過玻璃。那股無形的壓力再次降臨,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他根本沒看我,目光只落在那瑟瑟發(fā)抖的男生身上,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蓋過了周圍的嘈雜:“滾遠點撿,擋道了。”男生像被燙到一樣,
胡亂抓起幾本離自己最近的本子,連滾帶爬地縮到了角落,頭埋得低低的。
江臨這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那冰冷的視線終于落在我臉上。只停留了短暫的一瞬,
沒有任何情緒,仿佛我只是墻角一件礙眼的擺設。他邁開長腿,徑直從我身邊走過,
帶起一陣微涼的、帶著皂粉和鐵銹氣息的風。我僵在原地,指尖冰涼。剛才那一瞬的對視,
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寒潭里,只有純粹的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為我的多管閑事。心臟像是被那冰錐似的眼神狠狠戳了一下,悶悶地鈍痛。我深吸一口氣,
壓下翻涌的委屈和憤怒,快步走出教室。放學鈴聲敲響的剎那,
整棟教學樓如同一個巨大的蜂巢被猛地捅破,瞬間被喧囂的人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填滿。
我刻意磨蹭著收拾書本,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個冷硬的背影拎起書包,
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門口洶涌的人潮里。心里憋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混雜著委屈、不服,
還有一絲被他那眼神勾起的、想要探究的執(zhí)拗。我背上書包,鬼使神差地遠遠跟了上去。
人流像退潮般涌向校門,而他,卻像一顆逆流而行的石子,
拐進了校門旁邊一條堆滿廢棄建材、塵土飛揚的小巷。巷子深處,機器的轟鳴聲越來越響,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塵土和水泥灰的味道。我躲在一堆碼放得歪歪扭扭的磚垛后面,探出頭。
夕陽的余暉給巨大的鋼筋水泥骨架涂上一層暗金色。就在那片龐大的陰影下,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奮力搬動沉重的磚塊。是江臨。他脫掉了校服外套,
只穿著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灰色背心。汗水浸透了薄薄的布料,緊緊貼在他繃緊的背脊上,
勾勒出少年人單薄卻帶著驚人爆發(fā)力的肌肉線條。他彎著腰,
手臂上賁張的青筋在沾滿灰土和汗水的皮膚下格外清晰。每一次搬起一摞磚,
沉重的分量都讓他咬緊了牙關,脖頸上的肌肉繃得像拉緊的弓弦。
汗珠順著他線條冷硬的下頜不斷滾落,砸在腳下的塵土里,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他沉默地勞作著,像一臺不知疲倦的機器,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磚塊沉悶的碰撞聲在轟鳴的工地背景音里格外清晰。
夕陽的光線勾勒著他汗?jié)竦膫饶槪菑埧偸菍憹M冰冷和疏離的臉上,
此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專注。汗水在他沾滿灰土的臉上沖刷出道道溝壑,
狼狽不堪。眼前的景象,
的樣子;和他冷著臉警告別人“滾遠點”的樣子……這些碎片在我腦海里瘋狂地旋轉、碰撞,
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最終“轟”地一聲,某種堅固的認知壁壘被徹底擊碎。
震驚、困惑、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悸……復雜的情緒瞬間攫住了我。就在這時,
他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動作猛地頓住。他直起身,緩緩地轉過頭。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精準地鎖定了磚垛后我的藏身之處。隔著飛揚的塵土和夕陽刺目的光暈,
那眼神里沒有了白天的漠然和嘲弄,
只剩下一種被窺破秘密后淬煉出的、赤裸裸的兇戾和冰冷。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他一步步走了過來,沾滿灰土的帆布鞋踩在碎石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我驟然加速的心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