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撈尸人孫老歪，接了筆怪活。 雇主是個裹著厚棉襖的老婦，
懷里緊摟個陶罐：“撈我男人，賞錢加倍。
但有三忌：尸身離水不能過三尺；莫問死因；更別碰他腰間的銅鈴。” 第七日，
孫老歪在漩渦里撈出具纏滿水藻的男尸。 尸體腰間銅鈴無風(fēng)自響，
徒弟阿水發(fā)現(xiàn)尸體的手指竟在動。 “師父！尸……尸變了！”阿水失聲尖叫。
孫老歪厲吼：“閉嘴！撈尸人的規(guī)矩，見怪莫驚！” 話音未落，船底傳來指甲抓撓聲。
老婦懷里的陶罐“咔嚓”裂開，露出半張泡爛的、和男尸一模一樣的臉。
孫老歪終于明白：這趟要撈的，從來就不是一具尸體。黃河的水，
渾得像是攪翻了十八層地獄的泥湯子。鉛灰色的天死死壓著渾濁的水面，無邊無際，
透不出一絲活氣。
粘稠的河水裹挾著泥沙、爛草根、甚至偶爾翻滾而過的、不知名牲畜腫脹發(fā)白的殘骸，
沉重地、嗚咽著向下游淌去。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水腥氣，
混雜著淤泥的土腥和某種……若有若無、卻直往人腦仁里鉆的、淡淡的甜腥腐爛味。
“嘩啦……嘩啦……”老舊的木槳破開粘滯的水面，發(fā)出沉悶而單調(diào)的聲響。
孫老歪佝僂著背，像一尊被河水浸透了千年的黑鐵雕像，沉默地立在船尾。他臉上溝壑縱橫，
如同被黃河水沖刷了無數(shù)遍的河岸峭壁，每一道皺紋里都嵌滿了泥沙和風(fēng)霜。
一雙渾濁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那片被濁流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水域。
他身上的粗布褂子早已被水汽浸透，緊緊貼在干瘦的身板上，散發(fā)著和陳年船艙一樣的霉味。
船頭，徒弟阿水抱著膝蓋縮成一團(tuán)，臉色有些發(fā)白，時不時偷眼瞟一下船艙深處。那里，
坐著一個讓他們師徒倆渾身不自在的“主顧”。三天了。整整三天，
這老婦人就像一截從河底淤泥里挖出來的陰沉木，紋絲不動地縮在船艙最暗的角落。
一件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臟得看不出原色的厚棉襖，幾乎把她整個人都包了進(jìn)去，
只露出一張蠟黃干癟、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那臉上嵌著一雙眼睛，渾濁得如同這黃河水，
卻又深得像是藏著兩口不見底的古井，直勾勾地盯著艙外翻滾的黃湯，
偶爾閃過一絲令人心悸的、非人的冰冷光澤。最讓阿水頭皮發(fā)麻的是，這老婦人懷里，
始終死死地抱著一個東西——一個尺許高、口小肚圓、黑乎乎的粗陶罐。
她用那雙枯樹皮般的手，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力度箍著罐身，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褐腊祝?/p>
仿佛那不是個罐子，而是她命懸一線的救命稻草。三天前的黃昏，就在這濁浪滔滔的河岸邊，
這個詭異的老婦人攔住了他們收船的路。她聲音嘶啞干澀，像破鑼在砂石上摩擦：“撈尸人？
孫老歪？”渾濁的眼睛上下掃視著孫老歪，帶著一種審視貨物的冰冷。
孫老歪叼著早已熄滅的旱煙桿，瞇著眼，沒吭聲。黃河上討食，見怪不怪，
但這婦人身上那股子陰寒死寂的氣息，讓他后頸的汗毛都悄悄立了起來。“撈我男人。
”老婦人的話短促、直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
她從棉襖深處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粗布錢袋，解開繩結(jié)，嘩啦一聲，
十幾塊在暮色下閃著幽暗銀光的銀元滾落在滿是泥濘的河灘上。“撈上來，
這些……再翻一倍！”她伸出枯瘦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地上的銀元，又用力比劃了一下。
銀光刺眼。孫老歪的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這價錢，夠他們師徒倆在岸上躺半年了。可這錢，
燙手。“尸在哪？啥模樣？死多久了？”孫老歪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低沉而謹(jǐn)慎。
老婦人那雙渾濁得如同死魚眼珠般的眼睛，緩緩抬起來，空洞地望向濁浪翻涌的河心，
又慢慢轉(zhuǎn)回來，死死盯住孫老歪，嘴角似乎極其微弱地向上抽搐了一下，
形成一個僵硬而詭異的弧度。“不急。他在‘老鱉渦’等我。”她的聲音更低了，
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粘稠感，“但規(guī)矩……得先立下。”她枯瘦的手指一根根豎起，
如同三根索命的枯骨： “一忌：尸身離水，不能過三尺！多一寸……都不行！
”她的眼神陡然變得異常銳利，如同冰錐刺來。 “二忌：莫問死因！一句都莫問！
” 最后，她豎起第三根手指，指向了懷里那個黑沉沉的陶罐，聲音壓得極低，
幾乎只剩下氣聲，
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三忌……千萬千萬……別碰他腰上掛的那枚銅鈴！
”“老鱉渦”三個字像塊冰，砸在孫老歪心上。那是黃河這段最兇險的回水窩子，
水底下暗流漩渦密布，像無數(shù)張擇人而噬的巨口，吞下去的船和人，骨頭渣子都吐不出來。
更邪門的是，那地方水底泥沙淤積，不知埋了多少陳年尸骨，
陰氣重得連最兇悍的魚都繞著走。孫老歪沉默了許久。渾濁的河水拍打著破舊的船幫，
發(fā)出空洞的嗚咽。最終，他彎腰，一塊、一塊，將那些冰冷的銀元撿了起來。沉甸甸的，
壓手，也壓心。“上船。”他啞著嗓子說，沒再看那老婦一眼。于是，這艘破舊的撈尸船，
載著一個沉默陰郁的撈尸匠，一個心驚膽戰(zhàn)的徒弟，
和一個抱著陶罐、如同活死人般的老婦人，在這片被稱作“老鱉渦”的兇水之上，
已經(jīng)漂了整整六天。六天里，孫老歪幾乎沒合過眼。他像一頭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狼，
憑借多年在黃河上搏命的直覺，操控著小船在看似平靜、實(shí)則殺機(jī)四伏的水面上逡巡。
手中的探尸鉤——一根丈許長的竹篙，頂端綁著鋒利的精鋼倒鉤，被他使得如同手臂的延伸，
一次次沉重地刺入渾濁粘稠的水下，感知著淤泥、沉木，
甚至……偶爾傳來的、令人心悸的、鉤尖刮過硬物的滯澀感。每一次下鉤，
阿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他總覺得船艙角落里，那老婦人渾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
舔舐著他的后背。他不敢回頭，更不敢去看那個被她死死抱在懷里的黑陶罐。
那罐子里……到底是什么？師父說撈尸人最忌好奇，可那“三忌”……尤其是那腰間的銅鈴，
像根刺一樣扎在他心里。第六天的傍晚，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
渾濁的河面反射不出絲毫天光，一片死寂的暗黃。風(fēng)不知何時停了，
水面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粘稠的平靜，只有船槳劃開水面時發(fā)出的“嘩啦”聲，
單調(diào)得讓人心頭發(fā)慌。孫老歪布滿老繭的手握著探尸鉤的竹柄，動作比往日更加緩慢、凝重。
鉤尖沉入水下，細(xì)細(xì)地感知著水流、淤泥的軟硬、水草的纏繞……突然，他布滿風(fēng)霜的臉上，
肌肉猛地一繃！鉤尖傳來的感覺……不對！不再是淤泥的綿軟，也不是沉木的硬實(shí)，
而是一種……一種帶著韌性的、冰冷的、如同皮革般的阻滯感！
鉤尖似乎掛住了什么沉重的東西，正隨著水流的涌動，在鉤子上輕微地?fù)u晃！
孫老歪渾濁的眼中，精光暴射！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雙臂賁張起虬結(jié)的青筋，
低吼一聲：“阿水！搭手！穩(wěn)住船！”“來了！師父！”阿水一個激靈，猛地?fù)涞酱线叄?/p>
雙手死死抓住船幫，用盡全身力氣穩(wěn)住劇烈搖晃的小船。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孫老歪屏住呼吸，雙臂如同鐵鑄，
以一種極其緩慢、卻又蘊(yùn)含著千斤巨力的沉穩(wěn)，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探尸鉤向上提起。
渾濁粘稠的黃河水，被沉重的物體破開，發(fā)出沉悶的嘩啦聲。水面翻滾著，
帶起一串串污濁的水泡。一個模糊的黑影，在渾濁的水下逐漸清晰。首先冒出水面的，
是一叢叢濃密、濕滑、如同水蛇般纏繞的墨綠水藻。水藻糾纏著，
包裹著一個沉重的人形輪廓。接著，是慘白發(fā)脹的皮膚，被水泡得像是腐爛的饅頭，
上面布滿了青紫色的尸斑。濕透的粗布衣裳緊貼在腫脹的軀體上，勾勒出詭異的形狀。
尸體的頭顱終于露出了水面。頭發(fā)如同水草般粘在腫脹變形的臉上，五官被水泡得模糊不清，
嘴唇外翻，露出慘白的牙齦。最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是，那張腫脹變形的臉上，
雙眼竟然……是睜開的！灰白色的眼珠，毫無生氣地瞪著昏黃的天幕，
瞳孔深處卻仿佛凝固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怨毒！尸體被探尸鉤牢牢勾住腋下，
隨著孫老歪的動作，一點(diǎn)點(diǎn)脫離水面。渾濁的河水順著尸身流淌，滴落在船板上，
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帶著濃重的腥臭味。阿水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欲望，死死盯著那具緩緩離開水面的尸體。師父說過，尸身離水不能過三尺！
他緊張地看著尸體的腳踝，估算著距離。
徹底脫離水面的瞬間——“叮鈴……”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在耳邊響起的銅鈴聲，
毫無征兆地，在死寂的河面上蕩漾開來！聲音的來源，
正是那具被吊在半空、離水面不足三尺的男尸腰間！阿水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
瞬間釘了過去！只見在那具腫脹男尸破爛的粗布褲腰帶上，
赫然掛著一枚小小的、古舊的銅鈴！銅鈴只有拇指大小，樣式古樸，
表面覆蓋著一層暗綠色的銅銹。此刻，它正隨著尸身被提起的輕微晃動，無風(fēng)……自響！
“叮鈴……”又是一聲！那鈴聲清脆、冰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詭異魔力，
瞬間蓋過了河水聲，清晰地鉆進(jìn)阿水的耳朵里！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上后腦勺！更讓他魂飛魄散的是，
就在這第二聲鈴音響起的剎那，借著昏暗的光線，
他驚恐地看到——那具被吊在半空、本應(yīng)僵硬如木石的尸體，
垂在身側(cè)的、一只同樣腫脹發(fā)白的手，食指……竟然極其輕微地……向上勾動了一下！
幅度極小，卻清晰無比！像是一個瀕死之人，試圖抓住什么虛無的救命稻草！
一股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阿水的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喉嚨，
所有的理智和師父的告誡都被這極致的恐怖沖垮！“師父！！尸……尸變了！！
”阿水的尖叫聲撕心裂肺，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絕望，劃破了黃河上死寂的空氣！“閉嘴！
”孫老歪的厲吼如同平地驚雷，比阿水的尖叫更狂暴，更兇戾！
他那張被風(fēng)霜雕刻得如同巖石般的臉，此刻緊繃如鐵，渾濁的眼睛里爆射出駭人的兇光，
死死釘在阿水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上！“耳朵塞驢毛了？！撈尸人的規(guī)矩，見怪莫驚！
把嘴給老子閉上！”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阿水的耳朵里，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瘋狂的威嚴(yán)！他雙臂的肌肉賁張如鐵，穩(wěn)穩(wěn)地控制著探尸鉤，
讓那具懸在離水面不足三尺的男尸保持著詭異的平衡。銅鈴還在輕微晃動，
發(fā)出斷續(xù)的“叮鈴”聲，在孫老歪的厲吼中顯得格外刺耳。
阿吉被師父那從未有過的、如同怒目金剛般的兇煞之氣震得渾身一哆嗦，尖叫卡在喉嚨里，
只剩下粗重的、帶著哭腔的喘息。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
再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只是用那雙充滿驚恐的眼睛，
死死盯著那具懸空的尸體和它腰間那枚不祥的銅鈴。然而，
瞬間——“嚓……嚓嚓……嚓……”一陣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如同指甲刮在朽木上的聲音，
極其突兀地，從船底傳來！不是水流的嘩啦聲，也不是船板搖晃的吱呀聲！
那聲音……那聲音冰冷、緩慢、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滯感，
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用尖銳的指甲，一下、又一下，
緩慢而用力地……刮撓著船底的外殼！聲音的位置……似乎就在船艙下方！
就在那個抱著黑陶罐的老婦人坐的位置的正下方！阿水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
他猛地扭頭看向船艙深處！孫老歪的臉色也瞬間變得鐵青！
他猛地低頭看向腳下濕漉漉的船板，那“嚓嚓”的刮撓聲如同冰冷的毒蛇，鉆進(jìn)耳朵，
纏繞著心臟！撈尸幾十年，黃河底下什么東西他沒聽過？
但這聲音……這聲音里透出的惡意和冰冷，讓他背脊瞬間竄起一片寒栗！船艙角落里，
那個如同泥塑木雕般坐了三天三夜的老婦人，在船底刮撓聲響起的瞬間，
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她那始終低垂著、如同凝固在陶罐上的目光，
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了起來。渾濁的眼珠里，那抹深藏的非人冰冷，
此刻如同被點(diǎn)燃的鬼火，猛地?zé)肓移饋恚∷浪赖囟⒅鴮O老歪手中那根探尸鉤，
盯著鉤子上懸著的、離水面不足三尺的男尸，干癟的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像是在念著什么古老的、惡毒的咒語。緊接著，更恐怖的事情發(fā)生了！“咔嚓！
”一聲清脆的、如同蛋殼碎裂的聲響，在死寂的船艙里驟然炸開！聲音的來源，
正是老婦人懷里那個被她視若性命般死死抱著的、黑沉沉的粗陶罐！只見那粗糙的罐身上，
一道細(xì)長的裂紋，如同一條黑色的毒蛇，從罐口一直蔓延到罐腹！裂紋深處，
透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更加濃郁的、令人作嘔的甜腥腐爛氣息！老婦人蠟黃干癟的臉上，
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情緒波動！
那是一種混合了極度恐懼、瘋狂和……某種病態(tài)狂喜的扭曲表情！她猛地低下頭，
用那雙枯樹皮般的手更加用力地箍緊陶罐，仿佛想阻止它的碎裂，可那裂紋卻如同活物般，
迅速擴(kuò)大、蔓延！“咔嚓！咔嚓嚓！”更多的裂紋如同蛛網(wǎng)般在罐身上炸開！終于！“嘩啦！
”陶罐的上半部分徹底碎裂開來！黑色的陶片混合著里面灰白色的、如同骨灰般的粉末，
撲簌簌地灑落在老婦人的棉襖上、船艙的地板上！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氣息瞬間彌漫開來！而就在那破碎的陶罐內(nèi)部，
在那灰白色的粉末之中，赫然露出了……半張臉！那是一張同樣腫脹、慘白、毫無生氣的臉！
臉上同樣布滿了青紫色的尸斑，皮膚被水泡得浮腫潰爛！然而，
那眉眼、那鼻梁、那下頜的輪廓……阿水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被抽干，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凍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竟然和此刻被吊在孫老歪探尸鉤上、懸在離水面不足三尺的那具男尸的臉……一模一樣！
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雙胞胎！不，更像是……同一個人的兩張臉！一張泡在黃河里，
一張……藏在老婦人的陶罐里！船艙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船底那“嚓嚓嚓”的指甲刮撓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急促，
仿佛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等不及要破船而出！濃烈的腐臭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
粘稠地糊在人的口鼻之上。孫老歪佝僂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劇烈地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