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病逝不足百日,父親便迎繼母進門。她帶來一對龍鳳胎,我成了家中礙眼的擺設(shè)。
聽聞謝府獨子戰(zhàn)死邊疆,他家正重金聘人配陰婚。我披上嫁衣,抱著牌位踏入謝府。半年后,
我正啃著雞腿數(shù)月錢,院門突然被撞開。
染血戰(zhàn)甲的男人逆光而立:“聽說我娘子天天抱著牌位哭?
”我慌忙把啃剩的雞骨頭塞進牌位底下。他瞇眼提起那塊油乎乎的木頭:“哭得挺別致啊?
”1雨下得真大。豆大的雨點砸在青石階上,噼啪作響,濺起的水霧混著泥土的腥氣,
直往人骨頭縫里鉆。我跪在靈堂冰冷的地磚上,膝蓋早已麻木,那點微不足道的體溫,
也被身下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抽走。面前停著我娘的棺槨,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zhì)紙錢焚燒后嗆人的煙味,還有一種更沉滯的、屬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氣息。
靈前那盞白紙糊的燈籠,被門外涌進來的穿堂風吹得瘋狂搖晃,
燈影在我臉上、娘棺槨的黑漆上,投下扭曲變幻的陰影。每一次晃動,
都像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掙扎、哭喊。
我死死盯著娘棺槨前那碗早已冷透、浮著一層白油的供飯,喉嚨堵得發(fā)痛。
“娘……”我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嘶啞干澀,像破舊風箱的抽氣,輕飄飄的,
瞬間就被堂外滂沱的雨聲吞沒,連一絲漣漪都沒留下。就在這死寂與喧囂的撕扯中,
一陣截然不同的喧鬧,夾雜著刺耳的嗩吶聲,硬生生穿透了雨幕和靈堂的哀戚,
直直扎進我的耳朵里。鑼鼓喧天,喜氣洋洋。那調(diào)子歡快得近乎殘忍,
與靈堂里低回的哀樂如同兩個世界的聲音在狠狠碰撞、撕咬。我猛地抬起頭,
目光越過冰冷的棺木和搖曳的慘白燈籠,死死釘在洞開的靈堂大門外。影壁墻后,
隔著被雨水打得模糊的庭院,前院那片鋪天蓋地的、刺目的紅,像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進我的眼底。紅綢扎的花,紅紙剪的囍字,
紅光滿面、穿梭忙碌的下人……還有我那位父親,蘇正德,穿著一身簇新的赭色錦袍,
正站在廊下,對著一個被眾人簇擁著、同樣一身大紅的身影,拱手作揖。他臉上堆著笑,
那笑容在廊下燈籠的紅光里,顯得那么熱絡,那么……刺眼。那大紅的身影,便是新夫人,
柳氏。她由兩個伶俐的丫鬟虛扶著,姿態(tài)端方,微微頷首,頭上的金簪在紅光里一閃,
晃得人眼睛生疼。柳氏身后,緊緊跟著兩個粉雕玉琢般的孩子,約莫七八歲模樣,
穿著同樣喜慶的小袍小裙,男孩好奇地四處張望,女孩則有些怯怯地拉著柳氏的衣角。
龍鳳胎,柳氏帶來的倚仗。嗩吶還在吹,那喜慶的調(diào)子鉆進靈堂,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
密密麻麻扎在我的心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口,我用力咬住下唇,鐵銹味在嘴里彌漫開。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微末的疼痛,幾乎被心口那團冰冷的、燃燒的恨意徹底淹沒。
娘尸骨未寒,棺槨還停在眼前,那薄情的男人,竟已等不及將新人迎進了門。百日?
百日都嫌太久!還說什么要趁著熱孝給我娶個后娘好生照顧我,真是荒謬。“大小姐,
您跪了這許久,仔細腿受不住。” 一個刻意壓低、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
是張嬤嬤,娘身邊僅剩的老人。張嬤嬤端著一個粗瓷碗,里面盛著半碗渾濁的湯水,
隱約飄著幾片菜葉,湯面上浮著一層薄薄的油花,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擔憂,
還有深藏的不忿。我緩緩轉(zhuǎn)過頭,視線從那碗清湯寡水上移開,落在張嬤嬤布滿皺紋的臉上,
外面的喧囂更盛了,夾雜著幾聲孩童清脆的嬉笑,尖銳地刺入耳膜。“嬤嬤,”我開口,
聲音是雨打枯葉般的死寂,“這府里,還有我容身的地方嗎?
”張嬤嬤端著碗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她嘴唇翕動著,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更深地低下頭,
一滴渾濁的老淚砸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靈堂里那點微弱的燭火,
在穿堂風里瘋狂地跳躍著,光影在那漆黑的棺木上扭曲、明滅。外面那喧天的鑼鼓喜樂,
如同鈍刀子,一下一下,緩慢而堅定地,凌遲著我僅存的知覺。
2那股新漆和脂粉混合的刺鼻氣味,像是粘稠的蛛網(wǎng),無聲無息地纏繞了整個蘇府,
揮之不去。我住的小院,偏僻得像是被遺忘的角落,院墻根下滋生的苔蘚,
都透著一股陳年的霉腐氣。柳氏當家后,這霉味里,又添上了另一層令人作嘔的甜膩。
“大小姐,廚房那邊說了,今兒個……只有這些了。”新?lián)軄淼男⊙诀叽盒樱椭^,
聲音細若蚊蚋,她把一個粗陶食盒放在積了層薄灰的桌上。蓋子掀開,
一股隔夜飯菜的餿味混著粗糧的糙氣撲面而來。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薄粥,
兩塊硬邦邦、顏色發(fā)黑的雜面窩頭,一碟腌得齁咸、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蘿卜干。
我坐在窗邊那把吱呀作響的舊竹椅上,手里捏著一卷書,
目光卻落在窗外那株半死不活的老梅樹上。春杏的話,像一片枯葉落在死水潭里,
激不起半點波瀾。我甚至懶得去看那食盒里的東西。“放著吧。” 我的聲音沒什么起伏,
連一絲憤怒都吝嗇給予。春杏躊躇了一下,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最終還是飛快地行了個禮,逃也似的退了出去。門外廊下,
刻意壓低的議論聲還是絲絲縷縷地飄了進來,像惱人的蚊蠅。
“……橫豎不過是個前頭夫人留下的,如今夫人有了自己的哥兒姐兒,誰還把她當正經(jīng)主子?
”“可不是?你看夫人待她那對龍鳳胎,那才叫心肝寶貝呢!
聽說昨兒又請了銀樓的師傅來打新頭面……”“噓!小聲點!
到底還在府里呢……”“怕什么?這院里,
也就張嬤嬤那個老糊涂還念著舊情……”我依舊看著窗外那株老梅,枝干虬結(jié),枯瘦嶙峋,
在初春微涼的空氣里,連一片新葉也無。不知過了多久,門被輕輕推開。
張嬤嬤端著一盆水進來,默默走到桌邊,看了一眼那原封未動的食盒,
布滿皺紋的臉上溝壑更深了。她沒勸我吃,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塊粗布,
開始擦拭本就沒什么灰塵的桌面,動作緩慢而沉重。“嬤嬤,” 我忽然開口,
視線終于從枯梅上移開,落在她佝僂的背上,
“我娘留下的那支白玉梅花簪……”張嬤嬤擦拭的動作猛地一僵,背脊瞬間繃得筆直。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痛惜、憤怒,還有深深的無力。
“大小姐……” 她的聲音哽住了。“被拿走了,是不是?” 我替她說了下去,
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那支簪子,是娘生前最愛的首飾,玉質(zhì)溫潤,雕工精巧,
是外婆留給她的念想。娘去后,我一直貼身收著,那日是柳氏那對龍鳳胎跑了進來一通鬧騰,
簪子便不見了。張嬤嬤嘴唇哆嗦著,半晌,
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夫人……夫人說……那簪子樣式太素了,不適合大小姐帶著,
哥兒姐兒玩賞……又說……又說府里近日開銷大,要周轉(zhuǎn)……”她說不下去了,
老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猛地低下頭,肩膀無聲地抽動起來。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爪狠狠攥住,猛地收緊,痛得我?guī)缀醮簧蠚狻D侵⒆樱?/p>
是娘留給我最后一點溫熱的念想,是他們連這點念想都不肯留給我!
那點強裝的平靜終于徹底碎裂,一股暴烈的、毀滅一切的沖動直沖頭頂。我猛地站起身,
帶倒了身后的竹椅,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刮擦聲。“我去拿回來!”“大小姐!使不得啊!
” 張嬤嬤驚恐地撲過來,死死抱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鐵鉗一樣用力。
“那是夫人的院子!老爺也在……您去了,吃虧的只能是您啊!大小姐,您忍忍,
忍忍啊……”她聲音凄惶,帶著哭腔,渾濁的淚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淌下來。我被她死死抱住,
動彈不得。那點因憤怒而生的力氣,
在她絕望的哭求和門外隱約傳來的孩童無憂無慮的笑鬧聲中,一點點消散,
最終只剩下徹骨的冰涼和疲憊。我僵硬地站著,任由張嬤嬤抱著我的手臂哭泣。窗外,
那株枯梅的影子,被斜陽拉得長長的,扭曲地映在斑駁的墻上,像一個無聲嘲笑著我的鬼影。
這蘇府,終究是徹底沒了我的位置。3院里的老槐樹篩下細碎的光斑,我坐在樹蔭下,
手里拿著半塊硬得硌牙的糕餅,有一搭沒一搭地掰碎了喂給腳邊幾只瘦骨嶙峋的雀兒。
春杏坐在旁邊的小杌子上,正低頭做著針線,偶爾抬眼偷偷看我一下,又飛快地垂下。
“……后來呢?”我捏著一點糕餅屑,看著雀兒們爭搶,聲音平淡無波。
春杏捏著針的手頓住了,她左右看看,確定張嬤嬤不在附近,才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分享秘聞的緊張和興奮。“后來?這八字都是假的,
謝府的人發(fā)現(xiàn)之后就把那姑娘送回去了唄!聽說陪葬的箱子都準備了十幾抬!金銀珠寶,
綾羅綢緞,嘖嘖……那陣仗,跟正經(jīng)娶親似的,就是……就是沒新郎官拜堂,
對著個牌位磕的頭。”她咂咂嘴,不知是感慨那排場,還是唏噓那命運。“那姑娘……不鬧?
”我捻著指尖的糕餅粉末。“鬧?”春杏撇撇嘴,聲音帶著點鄙夷,“窮得叮當響的人家,
能攀上謝府這高枝兒,就算是對著牌位守一輩子,那也是潑天的富貴!聽說謝家老夫人心善,
待那‘兒媳’極好,月例銀子比正經(jīng)小姐還多,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地養(yǎng)著,只求個心安,
求她兒子在下面……不孤單。”她最后幾個字說得神神秘秘,還縮了縮脖子。
雀兒吃完了碎屑,歪著頭看我。我垂下眼,看著自己洗得發(fā)白、袖口還磨出毛邊的舊衣。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衣料。
府……潑天的富貴……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對著牌位守一輩子……一個荒誕又冰冷的念頭,
纏繞上我的心頭,與其在這蘇府里,像這破舊的衣服一樣,
被磋磨著、遺忘著、消耗至死……不如……“大小姐?”春杏見我久久不語,
有些疑惑地喚了一聲。我猛地回過神,抬眼看她,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嗯,知道了。
你去做事吧。”春杏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還是收拾起針線籃子,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那幾只不知愁的雀兒,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我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直沖四肢百骸。那個念頭一旦滋生,便如同野草,
瘋狂蔓延,無法遏制。是夜,更深露重。我披了件最厚的外衣,悄無聲息地溜出小院,
避開巡夜婆子燈籠微弱的光暈,像一抹游魂,熟門熟路地潛到主院書房后窗下。
窗紙透出昏黃的光,里面隱隱傳來父親蘇正德和柳氏的說話聲。“……老爺,
您倒是拿個主意啊!”柳氏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急切,“謝府那邊又派人來遞話了!
說咱們大姐兒的八字跟那少將軍是頂頂?shù)呐洌蹅冎灰蠎拢付Y再加三成!
都是實打?qū)嵉慕鹱印⑻锲酰∵@……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富貴!”我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屏住了呼吸,手指緊緊摳住了冰冷的墻壁。“糊涂!”蘇正德的聲音帶著煩躁,
“那謝凜是死透了!尸骨都尋不回來!嫁過去就是守活寡!對著個牌位過一輩子!傳出去,
我這臉往哪擱?人家戳我蘇正德的脊梁骨,說我賣女求榮!”“哎呀我的老爺!
”柳氏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趕緊壓下去,透著算計的精明。“臉面值幾個錢?
實打?qū)嵉慕鹱硬乓o!再說了,玉丫頭在府里,您看著就不堵心?橫豎都是嫁,
嫁個死人怎么了?謝府那潑天的富貴,她過去了是當少奶奶享福!咱們得了實惠,
還能把她這尊‘佛’安安穩(wěn)穩(wěn)送出去,眼不見心不煩!兩全其美啊老爺!”窗內(nèi)一陣沉默。
只有燭火偶爾爆出輕微的噼啪聲。我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心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柳氏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的心上,
也徹底澆滅了我心底最后一絲微弱的、名為“親情”的余燼。享福?兩全其美?
呵……“可是……”蘇正德的聲音遲疑著,明顯被說動了。“沒什么可是!”柳氏趁熱打鐵,
“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謝府急著辦呢!老爺,您想想明哥兒的前程,想想媛姐兒的嫁妝!
有了謝府這份聘禮,咱們蘇家往后……”“行了!”蘇正德煩躁地打斷她,
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聲音里透著一種虛偽的疲憊和決斷。“……就……就依你吧!
你去操辦!務必……體面些!”“哎!老爺放心!包在我身上!
”柳氏的聲音瞬間充滿了掩飾不住的喜意。我慢慢地、慢慢地從冰冷的墻壁上直起身,
月光慘白,照在我臉上,想必也是一片死寂的慘白。也好,蘇正德,柳氏,你們想要金子,
想要田契,想要把我這個礙眼的“佛”送走。而我,
只想要一個能讓我吃飽穿暖、安安靜靜當米蟲的地方,一個不必再看你們虛偽嘴臉的地方。
哪怕那個地方,只有一塊冰冷的牌位。4紅綢扎的花球沉甸甸地墜在轎頂四角,
隨著轎夫搖晃的步伐,一下下撞擊著轎廂。眼前晃動的流蘇是紅的,
身上繁復沉重的嫁衣是紅的,連透過薄薄轎簾縫隙鉆進來的光,都染著一層不祥的血色。
沒有嗩吶喧天,沒有賓客盈門,只有轎夫沉悶的腳步聲,
抬著這頂過分華麗又死氣沉沉的喜轎,穿過寂靜得詭異的街道,
偶爾能聽到路旁壓抑的議論和指指點點。“瞧,那就是謝家給戰(zhàn)死的兒子娶的……”“嘖嘖,
可憐見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可憐什么?攀上高枝兒了!下半輩子躺著享福!”享福?
我端坐在轎中,脊背挺得筆直,頭上沉重的鳳冠壓得脖頸生疼。
嘴角卻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厚重的脂粉糊在臉上,像戴著一張僵硬的面具。
轎子停下。
外面?zhèn)鱽硭緝x刻意拔高卻難掩干澀的唱喏:“吉時到——新人下轎——”轎簾被掀開,
刺目的光線涌進來,我瞇了瞇眼。入目是謝府氣派的朱漆大門,門楣上掛著巨大的白花,
門口站著的人,無論老少,皆是一身素服,臉上帶著哀戚,
與這滿目的紅形成詭異而割裂的對比。
一個穿著素凈體面、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管事嬤嬤上前,低眉順眼地攙扶我下轎。沒有新郎,
只有一個小廝,雙手捧著一個罩著明黃綢緞的紫檀木托盤,托盤上,
赫然立著一塊烏沉沉的牌位。上面刻著幾個冰冷的金字:顯考謝公諱凜之靈位。
我的“夫君”。我任由嬤嬤攙扶著,一步步踏上臺階,跨過那道高高的門檻。
正廳里同樣掛滿了刺眼的白幡,正中主位上,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一身縞素,
形容枯槁,唯有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期盼和絕望,
死死地釘在我身上。她旁邊侍立著幾個同樣穿著素服的婦人,皆是神色哀戚。謝老夫人。
司儀的聲音在空曠壓抑的大廳里回響:“新人拜堂——一拜天地——”我轉(zhuǎn)身,
對著門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屈膝,下拜。動作標準得如同提線木偶。
“二拜高堂——”轉(zhuǎn)身,對著主位上那位枯槁的老婦人,再次深深拜下,
我能感覺到謝老夫人灼熱得幾乎要將我穿透的目光。
“夫妻對拜——”嬤嬤扶著我轉(zhuǎn)向那個捧著牌位的小廝。烏沉沉的木頭,冰冷的金字,
在滿堂慘白的底色中,像一塊不化的寒冰。我對著它,彎下腰。
額頭觸碰到冰冷光滑的牌位表面時,我清晰地聽到主位上傳來一聲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禮成。沒有送入洞房。我直接被引到了一處僻靜的院落,院子里倒是清雅,花木扶疏,
只是過于安靜,靜得能聽到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正房的門窗上,同樣貼著刺目的白囍字。
“少夫人,您且歇息。老夫人吩咐了,您缺什么,只管吩咐老奴。”引我來的嬤嬤姓周,
是老夫人身邊得力的人,語氣恭敬,眼神卻像在審視一件剛剛?cè)霂斓奈锲贰K辛藗€禮,
帶著下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沉重的門扉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
我站在空蕩蕩的、布置得極其奢華卻又透著死寂的新房里。紅燭高燃,
映照著滿屋的紅帳、紅被、紅桌圍,梳妝臺上,擺滿了價值不菲的首飾匣子,
綾羅綢緞堆滿了旁邊的箱籠。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驟然松弛,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憊席卷而來。我抬手,用力扯下頭上沉重的鳳冠,
隨意地丟在鋪著大紅錦被的床上。鑲嵌的珠寶磕碰在床沿,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走到桌邊,
上面擺滿了精致的點心和果子,我拿起一塊看著最甜膩的芙蓉糕,塞進嘴里。甜得發(fā)膩,
幾乎要糊住喉嚨。我用力咀嚼著,目光落在房間角落一個紫檀木的架子上。那里,
端端正正地供著那塊烏沉沉的牌位——“顯考謝公諱凜之靈位”。我咽下嘴里的糕點,
拿起桌上溫著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帶來一絲灼熱。
走到那牌位前,我舉起酒杯,對著那冰冷的木頭,扯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謝凜?
” 我的聲音在空寂的房間里響起,帶著一種孤注一擲后的沙啞和嘲弄。
“不管你是真死了還是假死了,從今往后,我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了。”我仰頭,
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一股辛辣直沖頭頂。“你放心,” 我放下酒杯,
指尖輕輕拂過牌位冰冷光滑的表面,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輕松。
“我不會給你哭喪。你安安靜靜地死著,我安安靜靜地活著。我替你守著這潑天的富貴,
你保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做個清閑的米蟲。”“咱們,兩不相欠。
”5日子像浸在溫吞的蜜水里,緩慢而黏稠地流淌過去。謝府很大,規(guī)矩也大,
但落在我身上的,卻只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安分待著,別惹事。老夫人自從那日拜堂后,
精神似乎更差了些,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院中靜養(yǎng),只隔三差五讓周嬤嬤送些東西來,
有時是時新的衣料,有時是滋補的藥材,有時只是幾碟子精致的點心。她待我客氣周全,
透著一種疏離的補償,卻絕少召見。這正中我下懷。我徹底過上了夢想中的米蟲生活,
日上三竿才懶洋洋起身,穿著最柔軟的杭綢寢衣,趿拉著繡鞋,
在灑掃得纖塵不染的院子里晃蕩。廊下養(yǎng)了幾籠畫眉,叫聲清越,
我就歪在鋪了厚厚錦墊的美人靠上,一邊吃著丫鬟剝好的水晶葡萄,一邊聽它們嘰嘰喳喳。
“少夫人,這是這個月的月例。” 周嬤嬤將一個沉甸甸的錦袋放在小幾上,
發(fā)出銀子碰撞的悅耳聲響,她臉上依舊是那副恭敬又疏淡的表情。我眼皮都沒抬,
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目光還黏在手里的話本子上。故事正講到才子佳人后花園私會,
俗套,但解悶。周嬤嬤習慣了,行了一禮便退下。午膳照例豐盛得過分,水晶肘子,
胭脂鵝脯,蟹粉獅子頭,碧螺蝦仁……林零總總擺滿了小圓桌,就我一個人享用。
我揮退了布菜的丫鬟,自己動手,啃肘子時尤其不講究形象,醬汁沾到嘴角也不在意,
夾起一大塊肥瘦相間的肘子皮,塞進嘴里,軟糯咸香在舌尖化開,滿足得瞇起了眼。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什么蘇府的冷眼、餿飯,什么繼母的算計、弟妹的驕縱,
都被眼前這實實在在的油水和富足沖得淡了。吃飽喝足,歪在窗邊的軟榻上,
就著春日慵懶的陽光,數(shù)錢袋里的銀子,那叮叮當當?shù)拇囗懀仁裁唇z竹管弦都好聽。
數(shù)一遍,再數(shù)一遍。然后,心滿意足地打個帶著肉香的飽嗝,沉沉睡去。偶爾,
目光也會不經(jīng)意掃過屋子角落,那里設(shè)了個小小的香案,烏木牌位靜靜立著,
前面供著新鮮的果品,香爐里青煙裊裊。是周嬤嬤每日按時來更換供奉的。我從不靠近,
更不會像老夫人期盼的那樣,對著它訴說哀思,流一滴眼淚。它像一件沉默而昂貴的家具,
提醒著我這份安逸生活的“代價”。但也僅此而已。謝凜是誰?長什么樣?怎么死的?
與我何干?他死了,我用他的錢過我的好日子,公平交易,童叟無欺。
我甚至有些惡趣味地想,若這謝凜泉下有知,看到他重金聘來的“妻子”把他當個聚寶盆,
天天吃得油光滿面睡得天昏地暗,會不會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念頭閃過,
自己都忍不住嗤笑一聲。跳出來?怎么可能,死人,就該有死人的樣子。
日子便在這般醉生夢死、油光水滑中滑到了夏末。這天晌午,天氣有些悶熱。我午睡起來,
只覺口干舌燥。桌上溫著的茶水喝完了,伺候的小丫鬟也不知跑哪兒躲懶去了。
瞥見香案旁供著的那壺祭奠用的上好梨花白,酒香隱隱約約飄過來,勾得饞蟲直冒。
左右無人,我趿拉著鞋走過去,拿起那壺酒,入手微沉,冰涼沁人。拔開塞子,
濃郁醇厚的酒香撲鼻而來。我掂了掂,對著那冰冷的牌位晃了晃酒壺。“喂,謝凜,
” 我壓低聲音,帶著點促狹,“天天供著,你也喝不著。放著也是糟蹋,不如便宜我了?
”牌位沉默著,金字在透過窗欞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我嘿嘿一笑,懶得用杯子,
直接對著壺嘴,仰頭灌了一大口。清冽辛辣的酒液滑過喉嚨,帶來一陣舒爽的灼熱感,
驅(qū)散了午后的煩悶。痛快!正咂摸著嘴回味,又覺得腹中空空。
午膳的精致菜肴似乎消化得差不多了。眼睛瞄向桌上食盒,
里面還有早上送來的、沒吃完的醬鴨腿,油亮亮的,看著就誘人。一手提著酒壺,
一手抓起那根醬香濃郁的鴨腿,我干脆盤腿坐到了香案旁邊的地衣上,背靠著香案腿。
對著那沉默的牌位,啃一口鴨腿,灌一口酒。“我說……嗝……” 酒勁有點上頭,
臉頰微微發(fā)燙,我打了個小小的酒嗝,對著牌位開始絮叨,聲音含混,
“你這地方……真不錯……飯管飽,
錢管夠……就是……太安靜了點……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鴨腿啃得滿嘴油光,
酒也喝得有些醺醺然。我把啃得只剩光骨頭的鴨腿隨手往香案底下一塞,
想著等會兒讓丫鬟收拾。又舉起酒壺,對著牌位示意了一下:“謝啦兄弟!
下輩子……呃……投個好胎……”話音未落——“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如同平地炸雷,猛地撕裂了午后慵懶死寂的空氣!我整個人被震得一哆嗦,
手里的酒壺“哐當”一聲砸在堅硬的地衣上,殘余的酒液潑灑出來,浸濕了一小片。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我驚恐地瞪大眼睛,
循著聲音來源望去——只見院子那兩扇厚重的、平日里總是緊閉的朱漆院門,
此刻竟如同被攻城錘撞開一般,歪歪斜斜地向內(nèi)倒著!煙塵彌漫,木屑紛飛!
刺目的、白晃晃的日光從洞開的院門處洶涌地潑灑進來,將飛揚的塵土都照得粒粒分明。
而在那一片刺眼的光暈和翻騰的煙塵之中,一道高大、悍利、如同山岳傾軋般的身影,
驟然出現(xiàn)!那人逆光而立,身形輪廓被強光勾勒得模糊又極具壓迫感。一身玄色戰(zhàn)甲,
甲葉上遍布著暗沉干涸的、大片大片褐紅色的污跡,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風塵仆仆的鐵銹氣息,如同有形有質(zhì)的浪潮,瞬間席卷了整個庭院,
蠻橫地沖散了殘留的酒香!他頭上未戴盔,散亂的黑發(fā)被汗水黏在棱角分明的額角和臉頰,
臉上、脖頸上,沾滿了泥濘和凝結(jié)的血污,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唯有一雙眼睛,
在煙塵與強光中,銳利如鷹隼,又沉冷如寒潭深淵,穿透一切阻隔,
精準無比地釘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帶著千軍萬馬踏破尸山血海而來的煞氣,
帶著審視獵物般的冰冷和……一絲毫不掩飾的、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嘲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畫眉鳥早已嚇得噤聲。庭院里死寂一片,
只有我粗重而驚恐的喘息聲,以及那男人身上濃烈血腥味和鐵銹味彌漫開來的聲音。
他緩緩地、一步一頓地踏進院子。沉重的鐵靴踩在碎裂的門板木屑上,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狂跳不止的心尖上。
他停在了離我?guī)渍蛇h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完全擋住了門口的光源,投下濃重的陰影,
將我完全籠罩其中。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和汗味幾乎讓我窒息。然后,
一個低沉、沙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穿透力的聲音,在死寂的庭院里響起,
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聽說……”他微微偏了下頭,
目光掃過我因驚駭而僵住的臉,掃過我嘴角來不及擦掉的油漬,
掃過我腳邊傾倒的酒壺和潑灑的酒液,最后,落在了我身后香案上那塊烏沉沉的牌位上。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勾出一個冰冷刺骨、毫無溫度的弧度。“我娘子,
天天抱著我的牌位,哭得死去活來?”那“哭”字,被他咬得極重,
帶著濃重的、毫不掩飾的譏諷。嗡的一聲,我腦子里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頭頂!
…他是……目光下意識地、慌亂地瞥向香案底下——那根我剛啃完的、油光锃亮的鴨腿骨頭,
正大剌剌地躺在那里!電光火石間,身體的本能快過了思考!我?guī)缀跏沁B滾爬爬地撲過去,
手忙腳亂地抓起那根還帶著我牙印和油漬的骨頭,像藏什么見不得人的贓物一樣,
猛地塞進了香案底下、那塊烏木牌位的底座下面!動作倉促又滑稽。塞完骨頭,我僵在原地,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幾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單薄的寢衣,
冰得我一個激靈。完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那道冰冷、審視、帶著濃重血腥氣的目光,
一直落在我身上。我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從我因驚懼而煞白的臉,滑到我微微顫抖的手,
最后,定格在了那塊被我“玷污”了的牌位上。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鍋里煎熬。終于,那沉重的、沾滿泥濘和血污的鐵靴,再次動了。
他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了過來。鐵甲葉片摩擦碰撞,發(fā)出單調(diào)而沉重的“咔噠”聲,
如同催命的鼓點。巨大的陰影完全籠罩了我,那股濃烈的、屬于戰(zhàn)場和死亡的氣息,
將我緊緊包裹。我甚至能看清他玄甲上深深淺淺的刀劍劃痕,看清那些暗褐色污跡的紋理,
看清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冷硬的弧度。他停在了香案前。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
帶來更強烈的壓迫感。一只戴著黑色皮質(zhì)護腕、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伸了出來,
那手上同樣布滿細小的傷痕和干涸的泥血。手指修長有力,
卻帶著一種長期握持兵刃的粗糙感。他并沒有看我。那只手,徑直越過了我,
目標明確地探向香案上那塊烏沉沉的牌位。動作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
仿佛只是拿起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舊物。指尖觸碰到了冰冷的木頭。然后,他手腕一翻,
極其輕松地,便將那塊刻著他名字的靈牌,拎了起來。牌位懸在半空,微微晃蕩著。
他拎著它,像是拎著一塊剛剛劈好的柴火。目光落在牌位上,又緩緩抬起,
那雙深不見底、寒潭般的眸子,終于再次落回到我慘白如紙的臉上。他的唇角,
那抹冰冷刺骨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玩味的腔調(diào),
慢悠悠地響起,清晰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哭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牌位底座下方——那里,
還隱約露出一點鴨腿骨頭的油漬末端。然后,他直視著我因極度恐懼而微微放大的瞳孔,
慢條斯理地補完了后半句:“……挺別致啊?”6空氣凝固成了堅冰,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子刮過喉嚨的痛感。他高大的身影籠罩著我,
玄甲上的血腥氣和鐵銹味混著塵土的腥咸,霸道地鉆進我的鼻腔。
那塊被他拎在手里晃蕩的烏木牌位,像個無聲的嘲諷。“哭得挺別致啊?
”那冰冷玩味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我的神經(jīng)上。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
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四肢百骸一片麻木的冰涼。“夫……夫君?
” 我聽到自己喉嚨里擠出的聲音,嘶啞干澀得不像自己的,
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和一種本能的、趨利避害的試探。這個稱呼出口的瞬間,
連我自己都覺得荒謬絕倫。他拎著牌位的手頓了一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
銳利如刀鋒的目光在我臉上寸寸刮過,帶著一種審視死物的冰冷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
那目光里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沒有死里逃生的激動,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開的寒冰。
“呵。” 一聲極輕的嗤笑從他鼻腔里逸出,短促而冰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誚。
他沒有回應我的稱呼,只是將手中那塊象征著他“死亡”的木頭,隨手往旁邊小幾上一丟。
動作隨意得像丟棄垃圾。“咚”的一聲悶響,牌位歪倒在光潔的幾面上。
這聲音像是一個開關(guān),瞬間引爆了死寂庭院外的驚濤駭浪!“凜兒?!我的凜兒!!
” 一聲凄厲尖銳、飽含了無盡悲痛與狂喜的哭喊聲,如同裂帛,猛地從院門口炸開!
我悚然回頭。只見謝老夫人被周嬤嬤和幾個丫鬟婆子幾乎架著、攙扶著,
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她頭發(fā)散亂,一身素服在奔跑中顯得凌亂不堪,臉上涕淚橫流,
那雙枯槁的眼睛此刻爆發(fā)出駭人的光亮,死死地釘在院中那個浴血的身影上。“凜兒!
我的兒啊!真的是你!你沒死!老天開眼啊!!”老夫人哭嚎著,掙脫開攙扶的人,
踉蹌著撲上前,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謝凜沾滿血污的玄甲臂膀,指甲幾乎要摳進甲葉的縫隙里。
她仰著頭,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他的手臂,
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虛妄的夢。“娘……” 謝凜那冰冷緊繃的臉上,
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他垂下眼,看著撲在自己身前痛哭失聲的老母親,
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那一聲“娘”喚得低沉沙啞,
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哽咽。他抬手,似乎想扶住她,
但看到自己手上干涸的血污,動作又頓住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老夫人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緊緊抓著他,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再次消失。她猛地轉(zhuǎn)過頭,
通紅的眼睛看到了僵在一旁、臉色煞白的我,那眼神里有狂喜,有后怕,有慶幸,
最終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玉兒!玉兒!” 她松開謝凜,幾步撲到我面前,
枯瘦卻異常有力的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你看!你看!凜兒回來了!
他沒死!他沒死啊!”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顫抖,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皮肉里。
“是……是……夫君……回來了……” 我被她抓得生疼,卻不敢掙扎,只能順著她的話,
聲音干澀地擠出幾個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被眾人簇擁著的男人。
他正被聞訊趕來的管家、管事們團團圍住,詢問著路上的艱辛。他微微側(cè)著臉,
線條冷硬的下頜緊繃著,簡短地回答著問題,目光卻穿過人群的縫隙,再次落到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不再僅僅是冰冷和嘲弄。那是一種更深沉、更銳利的東西,像淬了寒冰的刀刃,
帶著洞穿一切的審視和一絲毫不掩飾的、冰冷的厭惡。
仿佛在無聲地質(zhì)問:這個在他“死”后,用他家的富貴養(yǎng)得油光水滑,
甚至對著他牌位喝酒啃鴨腿的女人,到底是個什么貨色?那目光如有實質(zhì),刺得我渾身冰涼,
下意識地想往后縮,卻被謝老夫人死死攥著手腕,動彈不得。“快!快!
”老夫人激動地拍著我的手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拍碎。“凜兒一路辛苦!
還穿著這身臟污的甲胄!玉兒,你是他的妻!快!快伺候你夫君梳洗更衣!熱水!備熱水!
”她連聲催促著旁邊的下人,又用力把我往謝凜的方向推搡。我一個踉蹌,
被推到了人群邊緣,離那個散發(fā)著濃烈血腥氣和冰冷煞氣的男人,只有幾步之遙。
謝凜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我。他揮退了圍在身邊的管家管事,
向前踏了一步。那股混合著血腥、汗味和塵土的氣息,如同實質(zhì)般撲面而來,瞬間將我包裹。
強烈的壓迫感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雙腿控制不住地微微發(fā)軟。他停在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完全擋住了我眼前的光線。他微微低下頭,目光居高臨下地掃過我慘白的臉,
掃過我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嘴唇,最后,落在我被老夫人抓出紅痕的手腕上。薄唇緊抿,
線條冷硬如石刻。他沒有說話。只是抬起那只布滿傷痕和血污的大手,指向正房的方向。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那眼神,冰冷而清晰地傳達著:帶路。
7正房內(nèi)室,厚重的簾幔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卻隔不斷那種令人窒息的緊繃。
空氣里殘留著淡淡的檀香,此刻卻被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鐵銹味徹底覆蓋。
巨大的黃銅浴桶里,熱氣氤氳蒸騰。丫鬟們早已將熱水備好,灑了驅(qū)寒的藥材,
氤氳的水汽帶著一股藥草的清苦。兩個小丫鬟垂手侍立在桶邊,頭埋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出。
謝凜站在浴桶旁,背對著我,開始解那身沉重染血的玄甲。甲葉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他動作有些僵硬,左肩處明顯動作遲滯。我僵硬地站在離浴桶幾步遠的地方,
手里捧著一疊干凈柔軟的中衣,指尖冰涼,幾乎要拿不住。心跳在死寂的房間里擂鼓般作響。
伺候他?怎么伺候?那冰冷的眼神,那滿身的煞氣……我只想奪門而逃。“都出去。
” 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兩個小丫鬟如蒙大赦,